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雪落得更厚了。夜色如一袭不肯退去的黑绒帘,缓缓将整座小镇尽数覆盖。风尖利地在窗外呼啸着,反复拉扯打磨着我的神经,连壁炉里劈啪作响的木柴仿佛也带着焦灼。

今天维尔纳会回来。早上我又去看过他一次,并作出了“无需继续卧床”的结论。临走前他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冲我挤挤眼睛,而我直到走出指挥部大门,绕了两道街才敢打开,上面眉飞色舞地写着“晚上有应酬,记得吃晚餐”,这个人的笔迹难得的不正经,还在边上同样难得大胆地画了一颗心。

我没忍住,笑了。然后轻轻亲了一下这张小纸条,并准备把它锁进我卧室的百宝箱里。笑过之后,又不禁莞尔,觉得空虚不堪。

这样轻盈的快乐,对我这样的情妇而言,不过是并不牢靠的慰藉。

我一个人吃过晚饭,站在厨房里洗碗时,门被推开了。冷风如幽灵般钻入屋内,涌进厨房。

维尔纳没出声,他大病初愈,摘下军帽与大衣的动作缓慢许多。衣料窸窣声和他轻微的咳嗽声后,屋内只剩我洗碗的声音,和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进了厨房,站在我背后,一开始却没动,也并没有立刻说话。这有点反常,我几乎要怀疑他要对我宣告什么;我看着玻璃上我们重叠的倒影,心跳一点一点地加快,直到急促,直到我手都跟着心跳发抖——但我擦拭瓷碗的动作仍旧没停,只是不知不觉把碗壁和亚麻布捏紧了几分。

终于,他从身后小心地环抱住我。

吻如细雨,落在我脸侧。我下意识地向右边侧了侧,以免压到他的伤口。

“我好想你。”静静地抱了我一会儿后,他说。只说了这一句。可我却敏锐地察觉了他语气里的不安,像冰面下仍汩汩涌动的暗潮。如果把冰面砸破,就能喷涌而出,吞没岸上的人。

我放下碗,带着水的手放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握着。

“我不是每天都去查房吗?只查你的房。”

“可后面你没再陪夜了。”

“那是因为你安全了。我不能再成晚留在那。”

“可我说过我怕黑。需要柯克兰医生……陪护。”

他声音低沉,刻意放软了撒娇,鼻息热热地在我耳边铺洒。我红了脸,小声说:“别闹了……我在洗碗。”

维尔纳没再问,只是将下巴抵着我的肩胛骨,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你这几天睡得好吗?”

我知道他对答案心知肚明,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于是我认命地回答,“你不在,我一个人总是醒。一晚上醒好多次。”

维尔纳轻笑一声,指尖挤入我指间,将我缓缓转过身来。我自然地抬头看向他,却被他的目光镇住。

倦意。失而复得的松懈。暴露无遗的依赖。

像个终于找到家的——被遗弃的孤儿。

“你身上还有伤。”我被他看得心虚,开口时声音有点发紧,“不该……”

“放心。”他说,“谨遵医嘱。”

然后,他吻我。那个吻比往常更轻,像是怕吻碎了什么本就不牢靠的东西。他吻得安静极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足够让我昏头涨脑,甚至没来由地想起希腊神话里与普绪克偷偷相恋的丘比特。

维尔纳。

你在。你还在。你还活着。

我便还没有彻底背叛这个世界。

我舌尖轻擦过他略干的下唇,然后再次贴上去,慢慢地将嘴唇印实。我感觉到他的体温自口腔向下流淌,穿过喉咙,胸口,再缓缓向腹部沉去。那种感觉,像一个人悄悄把钥匙放在门外——门没开,可钥匙已经在那儿了。

“行了。”我被他亲得双腿发软,连忙中止了这个吻,“亲够了没?”

“没。”他眨眨眼睛,揽住我的腰,“亲不够。”

我们回到壁炉前,坐在铺着灰蓝色旧绒毯的长沙发上。维尔纳倚着沙发靠背,我则躺下去,蜷在他腿上。他把我的手拉到唇边,一下又一下,近乎贪恋地吻我的手指,说话的语调像是在念诗,又像低音婉转的大提琴:

“我昏过去之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结果醒来听见你的声音,我差点又昏过去一次。”

“我还记得……你喂我吃退烧药的样子。”

“你的眼睛像祖母绿宝石,裂了个细缝,也把我整颗心都漏了进去。”

我闭上眼,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涌上的水意。可他早就看懂了。他总是能看懂。

“你那时候嘴唇很白。”我哑声说。

维尔纳轻叹一声,另一只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指腹穿过发丝的动作小心又虔诚。不多时,他手滑至我额前,拂开一缕散发,拇指轻轻抚着我的眉心,一遍又一遍,像是深夜里摩挲着一张读过几百遍的遗书——明知道会心痛,却还是一次次读下去,只因那是最重要,也最心爱的宝贝。

是我于他。

最终,是我先动了。我抬起手,隔着白衬衫轻轻抚摸他左肩绑着绷带的位置。

“……不许乱动。”

“我听你的。”

许久后,我懒懒地枕在维尔纳腿上。维尔纳轻轻抚拍着我的背,问我:

“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艾瑟尔?”

我闭上眼,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因为——没有必要再问了。

无论问我多少次,我都只有一个答案。

我——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楼下的旧钟敲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又到来了。时间的齿轮,总是在无知无觉中被悄然拨动着。

我们已擦干净身上,换上睡衣,我背对着维尔纳躺在床上。维尔纳侧卧在我身后,他的手指不老实地绕住我一缕头发,反复缠绕,松开,再缠绕,不时在我发间,脖颈上落下柔软的亲吻。

我静静望着地板上跃动的火光。看着它渐渐弱下去,弱到几近衰竭,却仍丝丝缕缕,不肯完全停止跳动。

“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了?艾瑟尔。”

“命运。”我说,“你知道吗,维尔纳?过去,我从不觉得谁会真正拥有谁,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和一个德军……睡在一起。其实,我有过一个未婚夫,是英国皇家海军……但是,你相信吗?我居然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知道他名字叫马修。”

——这是我第一次和维尔纳提及马修。事实上,在和维尔纳相爱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想起马修。在这之前,他于我而言,比起一个有实感的真人,更似一个支撑我不至于完全倒塌的,浪漫主义的精神符号。

“你说什么我都信,亲爱的。比如——婚事不是你愿意定下的,对吗?”维尔纳在我提及马修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我发间。“你绝不会愿意和一个不了解的人订婚。”

“你是对的。”我回答,“是1939年的事情了。我父亲认为嫁给皇家海军是个体面的归宿。从伦敦实习回来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我为父亲的强势而愤懑。所以那张电报,我只扫了一眼,连他姓什么都没记住。当时马修还在海上,订婚仪式无法举办。于是我借着义诊的机会,和英国医疗团一起来到法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维尔纳静静地听着我说这些旧事,握住我手指,缓缓与我十指交扣。

“那,你觉得你父亲会喜欢我吗?”他轻声问。

“我想会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出了答案。

我们都没提那个已经成为不可能的前提。

“德军占领医院那天,我还被亨利医生骂了一顿。他像个父亲一样疼爱我,保护我……但他是最严格的老师。第一次接诊你们的伤兵时,我其实想过要不要背弃誓言,把手术刀捅进他的喉咙。很荒谬,也很讽刺,某种程度上是你们让我的临床经验突飞猛进。因为如果我做不到,迟早会被枪毙;但如果我活着,还能多救一个法国人。”

“艾瑟尔,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维尔纳轻轻亲吻我肩头,“现在你有我。我在这里,我会一直爱着你。我们会一起活到战争结束……然后,我们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别把遥远的事情说得像誓言。”我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战争里,誓言太轻了。”

他没否认,只是握紧了我的手,贪恋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他瞳仁中我那张瘦削又憔悴的脸,任思绪在空中飘扬。

“……巴黎那边,由于没有逮捕到激进分子,军政府命令枪决法国平民人质。法共,犹太人和无政府主义者——无论他们是不是,为了达到任务目标,就从家里被德国人无端地抓走……”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我说。

维尔纳眉头微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医院听说的。伤员里有人从巴黎回来,低声提到……今天还有个被踩断肋骨,扔在街上的报童,一个党卫军说他传递暗号。他被法国人悄悄送过来,但我和亨利没能救得了他……”

维尔纳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空茫。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脸上。“我知道。”他低低回答,凑过来吻我鼻尖,又垂下眼睛。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令我头脑发热的情感已经随着我的诉说渐渐褪去,并以近乎冷酷和残忍的清醒取而代之。

“维尔纳,看着我。”

他顺从地抬眼。我看着他的蓝眼睛,轻声问:“关于参军,维尔纳,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但你后悔吗?或者,后悔过吗?”

“我一直在后悔,即使我没有后悔的权利。”他思忖片刻,像终于整理好语言,慢慢地回答我,“我们是战争的一部分……那么多人因为我们,在人世间辗转受难。包括我们自己。我们把一个又一个幸福的家庭拖入人间地狱。与此同时,我前往东线的战友们死在雪地里,连尸体都找不到。而我现在……在温暖的房间里,和心爱的女人共享一张温暖的床。像个苟且偷生的小偷。”

我微微眯起眼:“但你曾经以为过它是对的,对吗?你其实……也曾以为这是正义。”

“在柏林时,我曾这样以为。”他承认,“我曾相信这个国家被背叛过,它需要复兴,对下必须有权威,对上必须负责任。我们需要秩序,荣耀,忠诚。我相信过这些词——但战场上正在真实发生的,远比这些词残酷,令人作呕。”

维尔纳伸出手,轻轻将我揽近些。

“现在我留在体制里,还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为我们的国家赎一点罪——阻止一场清算,改一份名单,放走一个孩子,对爱国者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这一切,和我们埋在尸山血海里的国家机器比,无力又可笑。它太庞大了,我阻止不了它的运转。”

他是对的。

个体无法改变群体的走向,但他至少是这些个体里,没有袖手旁观的那一个,也是注定不能被看见的那一个。

我替他补上一句,“还有在主宫医院一次又一次为我遮掩。如果不是你,维尔纳,我应该已经不止一次——”

他伸手抵住我的嘴唇,不置可否地笑笑,“嘘。别说出来,艾瑟尔,我会做噩梦的。”

我吻了一下他的指尖,盯着他,缓缓问出口:

“你想过吗?离开这个体制……然后带我走。”

他呼吸骤然停顿了一下,随后苦笑起来。

“想过。无数次。”他说,“可如果我没有这身衣服,我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你明白吗,艾瑟尔?制服是枷锁,但有时候它是盾牌。况且,如果我脱下它……我的母亲和妹妹都会被牵连。”

我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轻轻颤了下。他的下巴抵在我额头上,温热的呼吸穿过发丝,落在我头顶。

“艾瑟尔,我真怕……你哪一天会因为我的身份离开我。”

我闭着眼,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他说的话我曾经真的想过,也可能他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过了片刻,我才低声道:“微不足道的抵抗,也是抵抗。至于你担心的事——我已经和你密不可分了,维尔纳。我已经把心给了你……再也没有第二颗了。”

一时间,除了彼此的呼吸声,我们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维尔纳把我搂在怀里,他的体温飞快地在我脸颊上扩散开来,慢慢席卷我的全身。

“我爱你。”他说。

声音贴着我的头顶,低得像蜂鸣。我顾忌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也把那个被战争,信仰,责任撕裂过千百遍的灵魂轻轻地抱进怀里。他手伸到我们中间,捧起我的脸,气息与我的交叠,轻声叫着我的名字,像两个拼尽全力救赎彼此的溺水者。

“你别碰他们。艾瑟尔。你答应我,别卷进去。我怕……我会保护不了你。”

我慢慢睁开眼,看着他。

“可是,维尔纳……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还是我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我不想失去我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在这之前的现在,我们还有今晚……”他在我额头留下轻轻一吻,“今晚,我只想记得……你还留在我身边。”

“那明天呢?”

我贴着他的鼻尖,梦呓般问道。

维尔纳凝视我半晌,凑过来跟我用睫毛打架,一边慢慢地说,“如果明天我还能回家,我会煮一壶茶,然后在你从医院回来之前,把桌布铺好,把晚饭做好。做加奶的土豆泥,你最爱吃的那种。”

我想了想,回答:“那你记得穿围裙。”

他笑着吻我一下,“好,听你的。我的天使。”

久违的睡前谈话到此结束。

我闭上眼,静静听着他在我耳边平稳的呼吸声,把脸埋进他怀里。

假装一切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包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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