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转变,来源于一声崩溃的呜咽声。
这个呜咽传递了许久,她不清楚时间的存在,无法判定这声呜咽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结束。
她只知道这份心碎伴随着伤痛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
是谁再哭?
外界的声音一开始皆是模模糊糊,像是蒙在水里,许许多多的人再说着不明所以的数据、安静下来后会有听不真切的呢喃。
可渐渐地,她只能听到一种声音。
仍旧是一个女人在哭泣。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似乎一直在逃避什么,“文森特,我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
“请原谅我……不,不要原谅我……”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感知到这个女人的所有。
那些低语与眼泪忧郁缠绵,化为混沌迷雾笼罩在世界中,甚至还可以隐约听到心脏鼓动的陌生响动,还有一双温暖的手隔着什么轻抚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身体。
像是在抚摸自己,又像是在抚摸另一个刚刚具有感知的孩子。
与众不同的情感侵蚀着自我世界的边界,沿着莫名的精神连结融入她停滞的意识。
她隐约知道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怀有罪恶感的过去令她无法与爱人相伴,过去被权力抛下的实验成果像是一根刺。
过往的荒唐经历令她软弱,无法拼尽全力去维护属于自己的东西,更无法反抗现状争取一份安定。
女人动摇的心绪没办法做出遵从自我的选择,接受了荒唐的建议,转身向以善意伪装的恶魔寻求一丝稳定,渴求用自我惩罚的方式来获取存在的真切感。
“我不赞同这个实验,我们的方向是错的!这是一个会带来灾厄的研究!”男人压抑的嗓音传入的她头脑,“这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公平,我要停止这项研究!”
“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这个声音来自另外一个不耐烦的男人,“我明白您的担忧,我们可以研究更加伟大的东西。”
男人争吵的内容涉及这个女人,而女人仍然放弃为自己谋得一丝公平。
“实验进展的很顺利,你确定要离开吗?加斯特博士。”
“这条路是错误的,我不可能接着走下去。”
世界只留下门关闭的声响。
这么久以来,她不再只能听到女人的声音,更多的声音逐渐组成故事的全貌,那些模糊的语言逐渐变得可以理解。
只不过,沉溺在悲伤茧中的人没办法打破充满谎言的幻想,更没办法面对混乱且不堪一击的真实。
女人在这段满是错误的路中找到了新的期盼,是一个孩子,因为种种错误而孕育的孩子。
“好了,把萨菲罗斯放入实验舱,开始隔离。”男人罔顾女人的祈求,“他是完美的造物,不应该拥有母亲。”
现实采用最粗暴的反击,打碎一个母亲最后的念想。
霸道的资本蛮横抢夺女人唯一拥有的东西,她无力与之抗衡,这才醒悟原来自己在犹豫与寡断之中,一步步亲手葬送了的自己的一切。
自己是多么的罪恶,女人想要赎罪,决定勇敢一次去抢夺回来属于自己的东西。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这是愤怒的拼尽全力的呐喊,女人的声音将处于昏睡中的她猛然拉出混沌水面。
哗——的一声,整个世界都清晰明亮起来。
她看到了女人胸前的铭牌:[露克蕾西娅·杰诺瓦计划实验助手]
两个人的影子压在刚刚爬起来的女婴身上,像是庇佑也像是束缚。
沉睡中所得知的事情因为名字而串联起来。
“露克蕾西娅。”
她的发问充满了疑惑。
“事到如今,你后悔吗?”
一个沉睡了二十多年的婴儿忽然开口,说的话如此流利,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件非常惊悚的事情。
尽管在场的两位女科学家从一开始就知晓她的不同寻常,但当直面超脱常人的事物时,难免惊诧无所适从。
可惜她并未得到回答,只看到露克蕾西娅步伐蹒跚的步入灯光照不见的黑暗,她无力的扶着潮湿的石墙,迟疑一瞬转头再次看了实验室某个方向最后一眼。
露克蕾西娅失控的泪水断断续续的砸落在这片孕育罪恶的土地上,她满怀着懊悔与心痛,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自己的软弱,更痛恨自己过去的决定。
她选择踉跄的逃离自己的孩子身边。
露克蕾西娅心中模糊充满了不确定,她在恨自己,隔开一切具有可能性的结果。
只得再一次借着惩罚自己的由头,躲进自己编织的逃避的茧中,在无望与懊悔中沉睡。
她和露克蕾西娅之间的精神连结自此断开。
一晃五年,她仍然记着露克蕾西娅的最后的一眼,充满了挣扎与悲哀。
她能感觉到这种情感,好像她在某一瞬间变成了露克蕾西娅去经历一切。
暴风雨很快落下,热浪混合着潮湿的水汽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并不愉悦的外出被迫终止,她被佩勒倪重新带回神罗公馆,熟悉的白炽灯光,灰色石板岩,以及那些毫无温度的金属实验设备。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再坚定勇敢一些的话,是不是就在[爱]中靠近了彼此?
[爱?]
冒出来的陌生字眼铺满她眼前的世界,空洞的回响占据心脏。
“爱是什么?”
她忽然抬头问牵着自己手的佩勒倪。
佩勒倪牵着自己的手收紧一瞬,又轻轻放开。
“那是一个令人不清醒且危险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形式的爱。”
“爱一个人,就要离开吗?”她又问,“离开就会获得爱吗?”
“……不,”佩勒倪皱起了眉头,然后垂首望向她,“这只会将爱变成痛,并不是爱。”
她不明白,这很复杂且无法理喻。
“那么,爱在哪里?”
“是无须祈求,也不用刻意索取的东西,”佩勒倪蹲下身,与她平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爱本来就在你的心、我的心里,是一旦萌芽就不会消失的东西。”
她还是不明白。
重新回到明亮的地下,地面上那混乱的天气中唯有那个银发身影是一抹亮色,只可惜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再也没有相遇。
二十三年的光阴,会将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踌躇满志的科学家打造成拭己锋芒与世无争的模样。
加斯特博士离开已有两年,佩勒倪早就不是依附导师的小小实习生了,她现在的研究足以同宝条分庭抗礼,她带着加斯特博士的遗志才会走到如今。
[不敢置信,她还活着,心脏跳动的频率缓慢到无法发觉,细胞活性从科学解释上为零,但是予以刺激还是有微弱的电流反应,像是自行停滞,冻结时间等待重新回到熟悉的世界。]
加斯特博士的手稿放置在佩勒倪的实验台上,笔记本早已泛黄破损,卷起的边角弧度逐渐增加。
[成年女尸的细胞与女婴的细胞达到了百分之99的相似,定义为旁系亲属。]
杰诺瓦与欧诺斯。
象征着希望与永生。
[可是神奇的是,欧诺斯的实验体,无一例外,全部出现了基因突变,而造成免疫缺陷的情况。]
[克隆婴儿从产生自我意识开始,人体新陈代谢停止,细胞不断死去,新的不再产生。各种器官开始罢工,病毒疯狂入侵,白细胞余量直到消耗殆尽,就这样尖叫着哭泣着慢慢死去。]
[成人植入欧诺斯细胞,同样会出现基因链断裂,紧接着就会因为肿瘤、癌症、新发疾病,或者全身溃烂而死。]
[并且没有任何科技方法和药物拯救这些可怜的志愿者,只能延缓其苟延残喘的时间,达到人体极限的时刻,也就解脱了。]
[只有杰诺瓦的细胞受体却活性良好,实验非常成功,萨菲罗斯就此诞生。]
[可是,为什么上面会下达批量改造军队人员的命令?]
佩勒倪翻阅无数次,每次一阅读都是一种自己警醒。
[我们所做的实验,究竟会被强权与资本运用到什么地方?]
[人类拼尽全力去寻找的美好的约定之地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何必以这种残忍违反道德伦理的方式去探寻?]
[一切都是不对的,我不会再运用我的学识来造就罪恶的舞台。]
事实证明,加斯特博士的离开是正确的。
现有的实验目标,早已从寻找美好的约定之地偏轨,开始为一个毁天灭地的目标铺路。
“我的妻女……”
佩勒倪打开一份通话记录,按下播放按钮,气若游丝的嗓音伴随着不稳定的电流,刺啦啦的传入耳膜。
“她们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待遇,佩勒倪——我恳求你……”
噶然终止的声息,长久沉默的录音档中,只留下北方呼啸的风暴。
约定之地……
佩勒倪无声的呢喃着,“真的存在吗?”
助理的指尖在颤抖,眼神游离,时不时飘向不远处抱胸静默,正处理实验文件的佩勒倪,在转身更换纱布的时候,悄摸将一小份血液及皮肤样本藏入内侧里兜。
她乖巧的坐在实验台上,瘦弱的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针孔痕迹被实验助理裹在消毒纱布中。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实验助理的手一抖,精神的高度紧张令她力道失控,松垮的纱布立刻勒紧那柴火般的小臂,鲜红的血液因为猛然的挤压再次突破皮肤上的豁口浸染纯白的布料。
她没有眨一下眼睛,好似勒紧的压力与伤口破裂的痛不作用在自己身上似的。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实验助理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她立马松开手中的力道,慌乱的重新进行消毒包扎。
“我看到了。”
她仍旧直白的盯着眼前的女人。
看到她们的内心比任何事情都要简单。
是因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实验助理同样受到了恶魔的诱惑,将自己和自己的导师置于危险的境地。
[没什么关系,她也是迫不得已。]
佩勒倪这么替实验助理开脱着。
实在不能理解,如果这也是因为爱而产生的行为,其逻辑多少有些违和。
她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爱是一个麻烦的东西,她不会想要也不会有。
“直接说就好了。”她望着实验助理仓皇的眼睛,“全部说出来就好了。”
纱布因为脱离的手掌轱辘的滚落,在她们脚下扯出长长的白色直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我再说什么。”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助理从无助到渴求欣喜,又或者是一种升起希望的触动?
她可以看见那些情感,理解并感知,但却无法让自己的心生出一样的感慨。
跟自己不相关的人,死就死了。
就在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原来自己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内。
佩勒倪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验助理只是盯着自己导师看了几秒便嚎啕大哭起来。
后面的事情她就无心关注了,只知道自己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也不会经常见到佩勒倪,就连实验助理的身影也没再见到过,世界陷入一种宁静。
日子照常,她再次做了个梦,仍旧是漆黑的空间,偶有零星的碧色闪光围绕着自己。
很黑,与冰川下的深蓝并不相同。
她将自己埋在双膝中,茫然地盯着眼前断断续续的碧色闪光,以此来消磨时间。
直到她再次看到那明亮的光芒降临。
从她眼前升起,区别于实验室的冷光,别样又奇特,将黑暗驱散,并照亮她,感知她。
她猝然起身抬头,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玻璃的另一侧,碧色竖瞳直白坦荡的面对自己,银色短发在白炽灯光下更加闪耀。
这是实验室中唯一跳跃的颜色。
他们相互凝视着彼此无言的眼睛,一种默然相通的神情,一个同频共振的呼吸,都令彼此不自觉的相互靠近。
呼吸在玻璃上晕出重叠的雾圈。
“你是谁?”来者率先开口,声音因为拦截而显得有些失真,“我之前见过你吗?”
她第二次望进这双碧色竖瞳,双方都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彼此,“或许吧。”
她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佩勒倪博士和宝条发生冲突,破坏了一项实验。”萨菲罗斯隔着玻璃盯着眼前毫无表情的女孩,“事情闹的很大,放松了对你我的管制。”
她歪歪头:“所以,你又因为什么来见我?”
少年的皮肤很是苍白,纤长的睫毛投下青灰色的阴翳,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缘由,只是在楼上看到她,想到了她,他们之间多出来一条命运连接的线,这头是自己,那头是藏起来的她。
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想找到她,想要再次见到她,所以就趁着事故,借机偷偷来了。
或许没有需要理由。
“现在外面是什么模样?”她扯开了话题。
萨菲罗斯一板一眼的回答:“外面有阳光。”
“阳光?”她歪头,“那是什么?”
“……”少年思索一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次是你第一次离开地下实验室?”
“是的。”她走近银发少年。
“不会潮湿,没有风,会很暖。”萨菲罗斯尽可能直白的阐述,“那是一颗恒星,世界因为它才会有生命诞生,是真正的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如实说到,“比实验室的好吗?”
“是的。”银发少年抿紧了唇,紧紧盯着她的脸,随即脱口而出,“很像你眼睛的颜色。”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实验室中没有东西供她看见自己,也并不在意自己长什么样是个什么存在。
可她能清楚的看到眼前人的眸子,是水晶般的碧色,像是猫眼石一样,迤逦华美,在人造灯光下分外璀璨耀目。
“好漂亮。”她对上少年的目光,“你的眼睛。”
少年无措的眨了眨眼睛,整个人突然停顿在原地,仿佛从未听到过这类言语。好半天才从胸腔中挤出一句低低的话。
“……谢谢。”
她把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你叫萨菲罗斯。”
“是的,”银发少年并不惊讶于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学着她的样子同样将手掌贴在玻璃上,与她重叠。
礼貌性回问她:“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一时间的沉默。
警报声突兀的响起,撕裂此方的寂静。
经年沉默的警报器发出刺耳的嗡鸣,机械警报的声响响彻整个神罗公馆。
“警报——警报——”
“魔晄泄露,浓度超标,请紧急避难。”
“警报——警报——”
萨菲罗斯后退一步,但那碧色竖瞳仍然深深的凝望着她。
她说:“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她喜欢萨菲罗斯的眼睛,更喜欢见到他的感觉。
萨菲罗斯立刻回答:“会的。”
她不依不挠的追问:“会一直见到吗?”
“一直。”
这是他们在短暂的会面中许下的长久的承诺。
萨菲罗斯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向上的阶梯,就像她之前的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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