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是光是甜,是一切

佩勒倪的实验室多出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与实验助理形影不离,他们会面对面笑出来,偶尔会倚在一起休息。

为什么要牵手?为什么要说很多很多话?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佩勒倪解释说:他们是彼此的爱人。

她问佩勒倪爱人和爱是一样的意思吗?

“你的爱是什么样子,你爱的人就是什么样子,简单点说,你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也可以感受到你的爱在哪里。”

她歪了歪头,一副迷惘不明的神情。

佩勒倪蹲下与她平视:“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佩勒倪是什么样子?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人类充满了不可知性,她常能看透他人思维,那些心中那些不从说出口的想法,不能见光的事情,而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知晓面前之人的所思所想。

可是知道并不代表理解。

她发现人类诸多想法充满矛盾与伪装,情感影响着理智思维,理智又制约着情感抒发,人们之间来来去去,很多滋生的情绪与事情她都无法理解像是隔着天堑,更加确定自己与人类的不同。

她没有这些多余的情感,理智这种东西也无法捕捉。

像是局外人一般。

也就佩勒倪和萨菲罗斯是不被看透,靠近他们好似靠近了自己。

与萨菲罗斯第一次相见是在梦里,在自己睡着后经常会沉浸在黑暗的空间,不知道这个空间从而何来,也不知道眼前这些星星点点的碧色闪光又代表了什么。

直觉告诉她,这是自己诞生的地方。

黑暗粘稠的空间偶尔会发出震颤的响动,不规律的音节层层叠叠的覆盖在自己的耳膜与头脑中,像是不可明说的呼唤也像是一种亲昵的安抚。

像是回到了冰川底部,女尸的冰冷怀抱。

黑暗与寂静中,他只能凭借断断续续的闪光观测自己是否眨眼,在无数次闭合打开双眼后的某一个瞬间,白色短发的男孩出现在眼前,她一时怔愣对上那双碧色竖瞳。

漆黑的空间亮了起来。

萨菲罗斯,像是光一样。

眼前的人同样近乎于执着的紧盯着自己,似乎只在确认彼此是否真实存在于眼前,判断是否存活于现世。

她与银发少年大部分时间只是相互凝视着,在各自的眼神中寻求那么一丝归于同属的痕迹。

她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我记得你。”

萨菲罗斯仍然凝望着她,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又为何格外亲近。

他似乎也见过她,在错位的时空外,紊乱的时间里,在极南的冰层下,因为种种意外而残留的印象。

她听不到他们内在的思维,只能试图通过肉眼去分辨,想着通过互动与行为去感受他们存在本身。

如果你是我,我是你,可我们又为何不同?

佩勒倪喜欢与自己平视,高兴了会摸自己脸颊,轻轻拍自己头,采取血样或脊髓的时候也会充分考虑自己的感受,从来没有弄疼过自己。

“不要害怕。”

“没事的,揉一揉就不痛了。”

“我这么做你会感觉到不舒服吗?有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调整。”

她是温柔的亲和的,和助理不同,助理是因为胆怯害怕而小心翼翼,格外谨慎。

实验助理的头脑中充斥着波动,大部分是因为工作和认知,会开心会失落会害怕也有勇敢的时刻,心中的想法和表现出来的样子天差地别。

助理与佩勒倪截然不同,佩勒倪似乎只有实验,心态平和的实验。

还有跟她一起沉默的待在实验舱中。

可她仍然不理解佩勒倪,没办法通过作弊的行为去了解她的全部,观察者无法理解被观察者的动机,超出常态的“不可知”令自己对人类的行为更加困惑。

如果实验助理是为了活下去或者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在这里研究她,那么佩勒倪是不是也一样?

佩勒倪是因为什么呢?

假如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她付出的,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未像对待实验舱中的小白鼠小白兔那样对待自己?

偶尔,佩勒倪会给自己一些从未见过吃过的,被称之为零食的小东西。

“尝尝看。”佩勒倪笑眯眯的,很是期待自己的反应,“很好吃。”

那些各色的包装在白纸灯光下晕染出炫彩的光芒,摊在掌心会发出咯吱咯吱的陌生触感。

她有些茫然。

“瞧我,老糊涂了。”佩勒倪哂笑着,替她撕开包装,“你吃的东西都是营养液,哪里见过这些。”

“这个是薯片,这个糖果,这个是巧克力。”

佩勒倪双手拿起一颗糖果,食指与拇指捏住两头一拉一卷,绘有兔子的包装纸就这么展开,露出香甜的气味。

“我喜欢这个,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佩勒倪将糖果放在她的掌心,“这样就可以吃了。”

除了颜色各异毫无味道且涩口的营养液,自己从未吃过任何固体的东西。

这是超出她生存必需品范畴的东西,乳白色的奶糖在口腔中化开,醇厚甜腻的奶香瞬间遍布唇齿。

“味道怎么样?”佩勒倪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味道的刺激会带来感官的愉悦,我还会带你去尝试各种不同的事物。”

她没回答,因为无法找到与之对应的词语,这是陌生奇特的体验,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对外界的事物是有一定反馈的。

“痛并不能感觉到爱,”佩勒倪意外地严肃起来,“你那些莫名其妙受的伤我都知道,虽然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异于常人,但我还是可以观察到。”

额头的伤口已经找寻不到,但那些干涸的血迹不会消失,痕迹藏在掌纹的缝隙中,洁白实验服的背面。

眼前的人始终在密切观察,关怀远远超出实验需求。

佩勒倪说,“你可不可以不再伤害自己?”

如果爱不是自己的理解的那样。

如果千年前的母亲是爱的自己,那她的爱为什么会如此的痛?

如果眼前的人也同样是在“爱”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世界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佩勒倪是一种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与痛苦截然相反的东西。

她不再去尝试解构眼前的一切,遵循直觉点了点头。

“是甜的。”

她回答了佩勒倪“我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又反之推了出去。

“那么,我呢?”

我又是谁?

出生时吗,母亲以及亲族将自己定义成‘从天而降的灾厄’,是不能存在的、必须去死的人。

但是头脑中的声音却告诉自己,‘你有着重要使命,是族群的希望,终究会以星球为舟驶向伟大’。

于冰川中苏醒,眼前的人类将自己划为不可等同的危险存在,自己只是一个被观察的实验样本,‘自我’并不重要,只需要机械的满足他们的实验要求,是通往‘无上幸福的约定之地’的垫脚石。

佩勒倪垂下眉眼,细小的皱纹堆叠在她的眼角,她看不懂光芒闪烁的琥珀色眸子,那里有她不曾见过的柔软与水光。

他说:“你就是你啊。”

佩勒倪如今把自我诠释权交还给她。

“当你开始追问‘我是谁’的时候,真正的你就此诞生。”

佩勒倪露出欣慰的笑,前倾身体抱了抱她,“我不想给你的自我定义,你也不需要必须成为什么,去做什么,我希望你的人生可以像这颗糖一样,直白简洁且快乐。”

人生……又是什么?

会和吃下去的奶糖一样,有滋有味吗?

“缓缓的,安然的成为你自己,只为了自己而活。不用去理会实验的指令,也不会觉得自己无关紧要,更不会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不相容。”

她仍旧无法理解佩勒倪温柔的言语与拥抱的行为,这很哀伤,她不喜欢。

像是她在他人头脑中看到‘离别’标准对话。

“不要去向他人寻求答案,你要给自己准备答案。”

可,这种东西有标准答案嘛?

有的话又是谁来判定?

自己准备的答案不论是什么,都会是正确的吗?

她没有问出口,因为佩勒倪看起来,像是在哭。

“好了,走吧。”佩勒倪揉了揉她的头,“我们要去‘旅行’啦。”

地面上又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她被佩勒倪牵着带入铁皮盒子,细微的颠簸让她回想起千年前的记忆,是被沉入冰湖的那段漫长饥饿又折磨的路途。

佩勒倪说我们要离开这里,去世界的中心,这颗星球的第一都市。

周围的白大褂们似乎都很开心,他们笑着手舞足蹈的踏上同样的铁皮盒子中,可只有佩勒倪看起来很不好。

她终于问出了口:“你在伤心吗?”

佩勒倪低垂着眉眼,无力忧郁的神情同外面的阴沉天气一般。

“不,我只是在哀悼。”

陌生的词语使她发出疑问:“哀悼又是什么?”

“为这颗星球。”

一个在小小的她看来,不明所以的回答。

铁皮盒子摇摇晃晃,佩勒倪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揽入怀中,她久违的感觉到了温暖。

直到一切在翻转中变得冰冷。

呼啸的风声穿透耳膜,发出呜咽的刺耳动静,佩勒倪抱着自己滚在泥泞中。

拦腰断裂的铁皮盒子砸落在她身侧,佩勒倪流了好多血,先是染红她的指尖,然后温暖了她摊在冰凉泥水中的双腿。

佩勒倪留出的鲜血温度,比指尖更加烫人。

“实验体暴走——”

人群慌乱一团。

“开始清缴!”

暴雨铺天盖地的砸在她的身上,只能呆愣看着贯穿佩勒倪腹部的东西,破损的铁片几乎要将她拦腰斩断,头脑嗡鸣间麻木僵直的双手被紧紧握住。

在恍惚中,她似乎站在了曾经鲜血淋漓的自己身前。

佩勒倪咳了几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现在的状况是如何惨烈,她努力靠近着她,喉咙发出嘶嘶的气音。

“还记得你不想睡,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她茫然的摇了摇头,佩勒倪给自己讲过很多故事,她都没认真听过。

佩勒倪咳出一大口鲜血,可唇边勾起的笑仍旧温柔,她用尽自己的力气告诉她:“他人给予的美好未来与生活是虚假的,公主的结局是逃离王子……”

她几乎忘了如何呼吸,耳畔的话语听不真切,鲜红的血映红了她的双眸,自己的心脏从未如此仓皇的乱跳过,陌生的东西游走在体内,滚烫尖叫像是要将自己撑爆。

她的头脑中只留下一个想法:原来这就是面对死亡。

自己曾经就是这么躺在血泊中痛到无知无觉,那么佩勒倪会不会也一样痛,自己该怎么办才会让她不再痛。

自己只能将垂下的手掌紧紧抓住,不使其垂落。

她想学着佩勒倪对自己说过的安抚的话语,却发出不明意味的腔调,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中粘连。

“不要……怕,会没事的……”佩勒倪的手掌无力的松开,“你要记住,人和恶龙一样可怕……”

雷电在低垂到近乎地面的灰黑色云层中翻滚着炸裂,爆烈的轰鸣震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茫然转头,视线依着天性与对恶意的直觉,锁定慌乱人群幕后一抹瘦弱佝偻的人影。

闪电的强光闪白一切,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在眼前的炫光中,只有那双折射着得逞眼神的镜片刺入她的眼底,黑白分裂的世界中一切如此错乱。

这次事故与佩勒倪的死亡不是意外。

“跑……”

这是佩勒倪最后的遗言。

温热的鲜血锁住了她的双脚,这是她头一次没有乖巧听从佩勒倪的指示。

为什么公主只能逃跑?

为什么公主不能拿起武器?

凭什么公主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接近‘人’呢。”

那道人影如游魂般贴近她。

血水很快被冲刷消散,佩勒倪失去光彩的浑浊眼睛依旧望着自己,愤怒与杀意被暴雨反复折损碾压。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佩勒倪死?”

“当然是因为你啊。”

男人勾起的笑像把锋利的弯刀,再次扎入她本就愈合的心脏。

“佩勒倪一直在埋没你的价值,而且萨菲罗斯那个孩子从不将普通人放在心上。”

断掉的残肢血淋淋掉落在她的周边,年纪轻轻的士兵痛苦的喊叫着在血水里面打滚,四五只实验体践踏尸体朝他们所在的方向低吼着靠近。

“你也想知道你被埋没的价值是什么吧?”

男人挑眉俯视着她,苍白的闪电划过,浓稠的阴影将她覆盖压实,在这一瞬间,她看到男人胸前的工牌。

[宝条博士·杰诺瓦计划负责人]

杀了他!

她眼前的世界开始颤抖,视野在黑暗中逐渐清晰,她沉浸在自我的那片黑暗中,周边星星点点的碧色闪光无一不在抖动膨胀。

杀了他!

实验体怪物们统一抬头,像是发觉什么臣服般渐渐地地垂下头颅,无线贴近于泥泞的地面。

杀了他!

人类的眸子瞬间分裂,狭长透着红光的竖瞳倏地锁定眼前的男人,她发出同梦中一样的语调,异族的言语从唇舌中跃出,宛若千万虫鸟振翅,特殊的波段令在场的所有人痛苦的捂住头脑丢下武器瘫软在地。

唯有眼前的男人笑的愈发痴狂疯癫,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七窍流血。

“哈哈哈哈,我竟然被佩勒倪那个该死的女人欺骗了几十年,你是真正的杰诺瓦血脉继承者。”

她的自我意识在愤怒中扭曲,讥讽的笑意掀起滔天波澜,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只是平静的松开佩勒倪的手。

头脑中那些呓语,嗡鸣着、粘稠的耳语,蛊惑着她,试图牵引着她步入深海。

她顺从了这个声音,也顺从了灾厄的天性。

【毁灭吞噬一切。】

原来,恨比爱更容易懂得。

漆黑压抑的恨意,更容易填补内心千疮百孔的空洞,这比爱更加支离破碎的东西,却比爱更加容易获取。

[回到族群的怀抱吧]

[这是你的归处]

她将自己坠入意识的黑暗深渊,逐渐覆盖住在场所有暴走的实验体,实验体们依着‘母亲’最高的指令,逐渐向着坐标汇聚。

“这简直太棒了!”

宝条用衣角擦拭眼镜上的雨水,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周边蠢蠢欲动似要将自己撕成碎片的怪物们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应该还没到极限吧,再多给我点惊喜,让我看看‘神’的力量!”

实验体们途径之路,不管是科研人员还是军事武装,全部被撕碎,嘶吼与哀嚎大过于雷暴,怪物的猩红兽瞳略过相拥颤抖的两个白大褂,径直朝着另一道白色身影而去。

就在实验体的利爪触碰到宝条的那一瞬间,它全身的骨坍塌般碎毁,像团软绵绵的肉瘤砸落。

好痛。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心脏紧缩着似乎要被一双熟悉的手缴烂。

另一股古老幽微的力量从她的灵魂深处迸发,试图将她抓回人类的范畴,阻止任何一方的陨落。

那是她的母亲,于千年前留下的嗔言。

[你为什么就是死不了……]

[我用我的生命立愿,你绝不能活着长大。]

她的身体好烫,像是一口巨大的煎锅,油与水互不相容,迸溅着反抗着相互吞噬纠缠。

[当你踏上毁灭之路时,我必将熔断你的灵魂。]

旧的细胞在燃烧中快速衰退,新的细胞试图弥补,神经元捕捉到异常,试图纠正。

头脑和身体不听使唤,眼前的世界开始出现乱码,视野在不停的跳转闪烁,她脚下踉跄瘫坐在佩勒倪冰凉的尸体身边。

好凉。

佩勒倪不应如此冰凉。

她忽然听不到一切声响,头脑中的,灵魂深处的,外界的,都在一瞬间停息。

只能感觉到手边的触感,原来人死去的身体是如此的冰凉刺骨,远比冰川寒流更加令人战栗。

血液在炙热中逐渐平息,她有些茫然,脑中纷乱的思绪最终化作平静的水面,世界归于一片黑暗。

她蜷缩在冰凉的怀中平静的睡去。

世界回归初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