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正在蔓延。尼罗河浊浪卷着腐叶,岸边妇孺的哭嚎撞碎在爬满红疹的尸体上,苍蝇群集处,溃烂的伤口正渗出病毒的獠牙。三个人抬着浑身发紫的尸体跑过,死者腿上的溃疡与昨日的男孩如出一辙。晨雾中飘来焚烧尸体的焦味,尼罗河对岸的神庙尖顶被灰烟笼罩。
两个男孩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阿斯莫与哈比颈间的红疹已连片状,溃烂处蠕动的白虫让安珀指尖发冷。
塔文蒂亚用发黑的尼罗河水浸湿布巾时,安珀轻轻按住她的手:“河水已生腐菌,换煮沸的清水吧。”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怕惊碎妇人眼中最后一点希冀。
“可这些是神赐的河水!如果连尼罗河都治不好我的孩子,那他们……”塔文蒂亚未尽的话语哽在喉咙里,眼底泛起泪光。
安珀没再争辩,只是拣出现代旅行包中的急救箱。防水布下,露出铝箔包装的阿莫西林、碘伏棉签和纱布。她取出一个盒子:"试试这个,也许能救孩子。”
“这是……”妇人盯着她撕开抗生素药盒的动作,瞳孔因恐惧而收缩。
“这些是我家乡用来治疗的药品……”安珀用碘伏棉签反复擦拭伤口时,男孩突然抽搐起来。“会有点疼,忍一下……”她咬牙将碾碎的阿莫西林混着蜂蜜喂进男孩口中,又用纱布裹紧溃烂处。药粉接触脓液的瞬间,细微的化学反应激起白泡。
次日拂晓,冬刚踏入院落就被安珀拽住衣袖。
“听说你请了事假——”话音未落他便被安珀抓住手腕。“他们退烧了!”她眼里的光映着晨露,像尼罗河涨水时的星子,“红疹也消了大半——”
屋内草席上的男孩们正捧着陶罐喝羊奶,颈间只剩下淡粉色的疤痕。冬得到卡莫夫妇的准许后掀开纱布,手指猛地一颤:伤口愈合处新生的肉芽呈健康的粉色,竟无半分腐坏迹象。
“他们痊愈了?这不是金盏花的疗效……”他捻起纱布上的药粉,语气充满疑惑,“这白色粉末……来自你的家乡?”
安珀点头的刹那,冬耳垂微红,像被晨阳染上的颜色。他盯着卡莫家两个男孩光洁的皮肤,突然抓住安珀的手腕按在脉门上,“你身上有药草之外的气味……”
鼻尖凑近时,安珀闻到他披风上淡淡的药草味混着一丝血腥气。冬猛地顿住,记忆闪回三天前的药房,那截被她藏在急救包夹层的金属针管——之前他撞见她偷偷清洗。
邻街突然传来哭嚎,三个人抬着浑身发紫的尸体跑过,死者腿上的溃疡与昨日的男孩如出一辙。晨雾中飘来焚烧尸体的焦味,尼罗河对岸的神庙尖顶被灰烟笼罩。
冬发怔,却感到对面的女孩揪了揪自己的衣角。
“冬,你看……好多人都……这应该是传染病。”她浅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映着无措,也有决心,“我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管。”
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天职。
即便知道一己之力有限,未必能救下所有人,也不能对溃烂的伤口视而不见。医者见死不救的愧疚,才是更致命的瘟疫。良知驱使她必须站出来,用所学为绝望中的人们撑起希望的屏障。
*
安珀站在卡莫家院中,深吸一气,面对挤满惶恐的小巷。
“大家听我说!”安珀提高音量压下嘈杂,“现在咱们村子里有瘟疫,大家不能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从现在起,生病的人单独住一间屋子,未染病的人不要随意靠近。”
人群骚动,议论纷纷。
“我知道阿米拉小姐是外人,也许大家不信任她。”身旁卡莫突然直起一只手,伸向天空,“但她治好了我的孩子。阿米拉小姐对我们一家有恩。若大家信得过我,希望大家能遵循她的指示——我相信她。”
嘈杂声小了一些,但人们仍面面相觑。
安珀感激地望向卡莫,撞见他关切鼓励的眼神。于是她不再犹豫,立刻行动:指挥壮年用木板布帘隔出病区;带着卡莫家康复的男孩们撒石灰画线,强令病家焚烧被褥衣物;教妇人煮沸河水处理绷带;将所剩无几的抗生素粉末混入蜂蜜,喂给垂危的高热者。
起初有人嫌“怪药粉”苦涩难咽,直到被强制隔离的三户人家退烧结痂,而隔壁巷未听劝告者仍在咳血,村民才捧着陶罐蜂拥而至。
然而,瘟疫扩散的范围和速度远比安珀想象的要大、要快。来自未来的药粉急剧消耗,病患却如尼罗河的沙,无穷无尽。
绝望中,她想起塔文蒂亚曾拿出神庙祈祷所得的混合汁液——其中含有大蒜。
大蒜因含有大蒜素等活性成分,具有天然的抗菌抑菌作用。古埃及纸草文献已记载大蒜用于治疗感染,但主要掌握在祭司、宫廷御医等少数人手中,且使用方式多为混合蜂蜜、油脂、草药的混合配方。平民对大蒜的医学用途可能仅停留在“民间经验”层面,甚至将其视为“食物”而非“药物”。
她只能赌,赌这被称为“天然抗生素”的植物能起效,赌它们能扼住病情的咽喉。
当安珀第一次把不含其它杂质的蒜汁敷在邻家小儿的伤口上,他母亲握着陶碗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这东西……真比神庙的圣油管用?”她盯着孩子红肿的小腿,眼神里满是惊疑。隔壁的老妪拄着拐杖凑过来,用拐杖戳了戳石臼里的蒜泥:“异邦人果然用怪药,小心引来沙蝎神。”
安珀有点难为情地微微一笑,想起现代触手可及的碘伏,再看眼前这碗被鄙夷的蒜汁,心头涌上难言的酸涩。
就在这时,一直靠在泥墙阴影里的冬忽然直起身。他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染血的绷带——那是前日“工作”留下的伤口,此刻结着黑痂。
“阿米拉小姐,借布一用。”
他走到石臼前,匕首割下一角布条,蘸满辛辣的蒜汁,毫不犹豫地按向自己的旧伤!安珀惊呼欲阻,却被他按住。蒜汁渗入裂开的痂口,剧痛令他太阳穴青筋暴起,深胡桃色的眼眸却紧紧锁住她:“你说能消毒,就一定能。”
村民的抽气声混在风里。老妪的拐杖“哐当”坠地,一旁的妇人捂住了嘴。冬未置一词,任由蒜汁沿手臂滴落,直到安珀手忙脚乱地用干净亚麻布替他包扎:“你疯了?!万一……”
“我信你。”
三个字,极轻,却像燧石撞击火绒,在她心底点燃一簇灼热的火花。
她想起初遇时,他在神庙门口带着泥沙锈味的搂抱;想起在回廊时,他袖口的红渍和腰间的布带;想起在祭司面前亮出狮首铜符时,他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旧疤。
“为什么……”安珀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冬低头系紧绷带,耳尖泛起微红:“曾有故人亦言,草药之力,胜过万千咒语。”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一块温热的烤饼塞进她手里,“趁热吃。”
烤饼的温度透过粗麻熨帖掌心,安珀忽然眼眶发热。她咬了一口,麦香里混着淡淡的蒜味,竟成了穿越以来,最令她心安的滋味。
翌日冬伤口结痂处泛起健康的粉色,安珀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你看!有效!真的有效!”
冬任由她拉着,望着她眼中重燃的亮光,唇角悄然弯起浅浅的弧度。
昨日的邻家妇人抱着退烧的孩子跪在安珀面前道谢。安珀扶起她时,隔壁那曾鄙夷蒜汁的老妪也颤巍巍地递来陶罐:“我家孙儿……烧了三日了……”
安珀抬眼,冬正靠在椰枣树上抛接青铜币,阳光落在他左颊护她留下的浅痕上。这份跨越三千年的信任,比任何药物都更能抚平她内心的惶惑。
*
在安珀的努力下,村子里新增的病患逐渐减少,已经染病的村民症状也有所缓解,“异邦医女”之名悄然远播。
这天,安珀正用盐水冲洗新病人的伤口,几个穿白袍的祭司突然带着卫兵汹汹闯入,领头老祭司枯爪般的手抓向安珀手腕,直指急救包:
“邪术惑众!我们接到有人通报——”
冬的短刀突然横在两人中间——他不知何时从阴影里走出,腰间狮首铜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卫兵们看见符印立刻低头后退。
“那是柯尔特大人……”极小的声音响起,带着畏惧的寒颤。
“阿米拉小姐是医师。她的法子虽异,却救人性命。还请祭司大人——高抬贵手。”
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淬出的寒意让老祭司手指都抖了一下。
安珀趁机挣脱,却听见身后祭司嘟囔:“异邦人的巫女,跟艾薇那个魔鬼后代一样……”
“咔啦!”
冬猛地转身,靴跟碾碎地上的陶罐,药汁溅在祭司袍角,深胡桃色的眼眸戾气骤现,仿佛空气瞬间冻结。
即使之前被罚抄《亡灵书》,安珀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老祭司骇然倒退,终是悻悻带人离去。
暮色四合,安珀刚用最后一点蒜汁敷完病人伤口,便见冬行色匆匆踏入隔离区,披风上沾着夜露。“艾薇殿下来了。”他压低声音,“在村口等你半个时辰了。”
安珀心头一震。自从回到村子,她与艾薇公主就因瘟疫肆虐无暇深谈。此刻她下意识整理沾着药渍的衣襟,却被冬按住手腕:“她戴了假发。”
村口树下,艾薇果然戴着初遇时的蓝黑假发,穿着侍女简朴的亚麻短衣,似是偷跑出来的样子。她比半月前清瘦许多,眼下泛着浓重的青影。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安珀手腕:“你几天没回了……上午来报信的人说,祭司团围了卡莫的……”
“我没事。”安珀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喉间发热,“现在瘟疫蔓延得太快,底比斯北城区也出现了染病的商人——”
“我知道。”艾薇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今早法老的御医来报,祭司团说是‘神罚’,正准备活祭努比亚俘虏……”她猛地攥紧安珀的手。
“我知道,你懂很多医学知识。
“你上次说的‘封城’,能否详细讲讲?”
安珀瞳孔骤缩。她曾在笔记本上草草写过隔离方案,不想艾薇竟铭记于心。尼罗河的涛声混着远处焚烧尸体的焦味传来,她深吸气:“我们必须阻断病源!把染病的区域围起来,禁止出入,所有物品严格消毒——但这需要法老的旨意。”
艾薇沉默良久,眸中似有巨浪翻涌。
“我知道很难,可是……”
“昨日议事厅,”艾薇突然开口,揉了揉她头顶的碎发,像是姐姐在安抚妹妹,“大祭司斥我‘勾结异邦巫女’。法老看我的眼神……”她苦笑一声,带着无尽苍凉,“像看一个陌路人。”
可下一秒,她猛地抬眸,眼中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坚决:
“但若封城能救万民……我帮你!”
安珀一下子抬起眼,绿宝石般的眼睛在暗影中亮得惊人。她想说什么,却被巷口传来的马蹄声打断。冬快步上前,神色凝重:“殿下,阿米拉小姐,法老的仪仗正在来卡莫村的路上。”
艾薇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她抓住安珀的手,将一枚刻着圣甲虫的戒指塞进她掌心:“拿着这个,去垂柳渡边等我。冬你跟着她。”
“殿下——”
“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连累你们。我还有嫁往古实的任务在身,陛下也许不会将我如何。我会求见陛下,无论如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安珀沾着蒜汁的袖口和冬的披风,“你们要保护好自己。”
她匆匆离去时回望的眼神,除了深切的忧虑,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安珀读不懂那绝望的根源,她却选择了相信自己。
这位看似柔弱的王室女子,正用自己的方式,在神权与王权的夹缝中为她铺路。远处王宫方向,篝火冲天而起,如一只猩红巨眼,在暮色中缓缓睁开。
*
仪仗的烟尘尚未落定,艾薇已提着沾满尘土的裙摆,奔至拉美西斯的黄金步辇前,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在滚烫的沙地上。尘土沾染了她的亚麻衣裙,蓝黑色的假发套在奔跑中略显歪斜,露出几缕真实的银白发丝,在夕阳下刺眼地闪着微光。
“陛下!”她的声音因奔跑而微喘,却异常清晰,“卡莫村的瘟疫已得控制!求陛下下令封城,隔绝病源,救底比斯万千子民!”
拉美西斯端坐于步辇之上,金色的鹰冠在暮色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垂眸,目光掠过艾薇狼狈的装扮,在那歪斜的假发上停留了一瞬,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澜,最终定格在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
“封城?”法老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黄金臂环,“事出紧急,我尚不追究你擅自出宫的罪过——困死一城商旅,断绝尼罗河血脉?艾薇,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刻意略去她公主的称谓,那疏离如同无形的鞭子。
艾薇脊背挺得笔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陛下!瘟疫蔓延之势远超预计!北城已有染病商人,若任其流通,王宫……”她深吸一口气,将安珀的核心陈词凝练吐出,“隔绝病源,集中救治,焚烧污物,勤洁手足——此为阻绝瘟疫蔓延唯一可行之策!阿米拉在卡莫村已证此法有效!”
“阿米拉?”拉美西斯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目光扫过远处被卫兵隐隐隔开的、那个异邦侍女单薄的身影,“那个被祭司团指为‘巫女’的异邦人?艾薇,你竟将底比斯的命运,系于一个来历不明、行踪诡谲的女子身上?”
他的声音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艾薇心上。他提到了祭司团的指控,这几乎是在质疑她的立场与忠诚。艾薇的心,如坠冰窟。她看着步辇上高高在上的男人,那张她曾无数次描摹、深深刻入骨髓的容颜,此刻却笼罩着帝王的冷漠与猜疑。
——好陌生!这个人,拉美西斯——终究不是那个她爱的比非图了!
心中为几要落泪的冲动而可耻——依然无法停止、无法扼制,这份爱意,对他的爱意,爱得越深,就越是绝望,这情意在她眼眸深处燃烧,却被他眼中那层冰霜永远地——隔绝了!
此刻,他质疑的不仅是安珀,更是她艾薇的用心。
痛楚与倔强在胸腔中激烈碰撞。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迎上法老审视的目光,提高的音量里,充满为民请命的坚定,也藏着一丝悲凉。
“陛下!艾薇所为,绝非轻信异端!我亲眼目睹卡莫村从死地复生!我亲见被‘神罚’宣判死亡的孩童重现生机!此法不合神典,却合天理人心!人命关天,岂能因循守旧,坐视万千生灵涂炭?”
她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若陛下忧心商路断绝,艾薇愿以性命担保,待疫情平息,必竭尽全力恢复贸易,补偿损失!若陛下忧心祭司非议……”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显决断,“艾薇愿亲赴阿蒙神庙,向诸神陈情,承担一切‘亵渎’之责!只求陛下……给底比斯子民,一条活路!”
最后一句,近乎哀求,却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不再看他的眼睛,怕那其中的冰冷映出自己刻骨铭心、被视若尘土一般的爱恋与绝望。
拉美西斯沉默了。夕阳的余晖将他俊美如神祇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也加深了他眉宇间的沟壑。他修长的手指停止了敲击,黄金臂环归于沉寂。目光在艾薇跪伏的身影上逡巡,掠过她歪斜的假发、染尘的衣裙、以及那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远处的焚尸烟火味随风飘来,混合着尼罗河潮湿的气息,也混合着眼前的她,身上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有那份他始终不愿深究、却无法忽视的哀伤。
步辇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法老深沉的眸光最终越过艾薇,投向暮色中死寂的卡莫村,投向更远处被瘟疫阴影笼罩的底比斯。他薄唇紧抿,那关乎万千生死的决断,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舌尖,也压在艾薇紧绷的心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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