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周围,死寂逐渐被打破。官员与祭司们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一位身着华服的官员率先出列,安珀认出那是她前几日见过的小山羊胡老头,他额头沁出冷汗,“底比斯乃上下埃及商贸命脉!封城之举,无异于自断臂膀!商路断绝,税收锐减,国库如何支撑?饥荒若至,死伤恐更甚于瘟疫啊!”
“荒谬!”一位目光矍铄的年迈地方长官颤巍巍反驳,他管辖的区域已现疫情,“命都没了,要钱何用?得到拯救的村子就在眼前!那异邦女子的法子确有效验!隔绝病源,集中救治,乃断尾求生之良策!”他激动地指向远处神庙尖顶笼罩的灰烟,“难道要等瘟疫焚遍全国,烧到王座之下吗?”
“神罚!此乃阿蒙神对异端邪说的震怒!”大祭司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权杖敲击地面,他怒视着远处安珀的身影,“启用异邦巫术,已亵渎神明!再行封城,断绝神恩普降之路,必将招致灭顶之灾!陛下,当务之急是举行盛大祭祀,平息神怒,而非听信妖言,行此逆天之举!”
他身后一众白袍祭司齐声附和,祷文般的斥责声浪压向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依旧沉默。他深沉的眸光扫过激烈争辩的臣子,掠过远处隔离区升起的消毒烟火,最终落回跪在沙地上、脊背挺直,却难掩单薄的艾薇身上。她的蓝黑假发在争执的风中更显歪斜,一缕突兀的银发垂落额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法老的目光在那缕银发上停留一瞬,夕阳在上面镀出金色的边线,令他指尖无意识摩挲起黄金臂环上的纹章。
万千生死的重担,神权与王权的角力,以及对跪在脚下这个女子复杂难辨的心绪,在他胸中激烈地翻涌。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匹快马冲破烟尘,马背上的侍卫滚鞍落跪,声音带着惊惶的哭腔:“陛下!王后殿下急报!舍普特小姐……高热不退,颈现红疹……御医……御医束手无策!”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王后家族的官员瞬间面无人色。王后奈菲尔塔利虽端庄持重,此刻也由其他侍女搀扶着踉跄奔至步辇前,平日优雅的仪态荡然无存,眼中只剩绝望:“陛下!求您救救舍普特!她还那么小……”她泣不成声,目光慌乱地扫视,最终定格在远处被卫兵隔开的安珀身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个女孩……卡莫村的女孩!求陛下开恩,让她入宫一试!”
拉美西斯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扫过艾薇,再投向安珀。时间仿佛凝固。终于,他沉声下令:“准。带那异邦医女入宫。艾薇,”他目光落在仍跪着的艾薇身上,语气不容置疑,“你同去。”
夜色如墨,浸透王宫深苑。舍普特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年仅十二三岁的舍普特脸烧得通红,颈间红疹连片,痛苦地呻吟着。奈菲尔塔利守在床边,紧握妹妹滚烫的手,泪痕未干。
在冬沉默的护送下,安珀踏入殿门,艾薇紧随其后。她刚解下沾染尘土的披风,王后的目光便投了过来,在看到艾薇时,那目光中除了焦急,更添了一丝戒备与愠怒:“你来做什么?”
“陛下命我同来协助阿米拉。”艾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知道此前自己害死小公主的传言仍未平息,此刻只能无视王后的敌意,径直走向水盆,准备净手帮忙。
“离我远点!魔鬼的后代!”病榻上的舍普特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哑地尖叫起来,抓起枕边的香膏瓶就朝艾薇砸去。瓶子擦着艾薇的鬓角飞过,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害死姐姐小公主的罪人!都是你!都是你带来的厄运!滚出去!”女孩的声音充满恐惧与憎恨,因高热而扭曲。
艾薇身形一顿,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灰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受伤,随即被更深的沉寂覆盖。她默默退开一步,站到了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殿内的绝望和敌意一同隐没。
安珀心头一紧,但此刻救人要紧。她深吸一口气,顶着王后怀疑的目光,快步走到床边。检查过舍普特的症状,确认与卡莫村的瘟疫同源,她心中稍定。“王后殿下,请准备大量煮沸后冷却的清水、洁净的亚麻布、蜂蜜,还有……新鲜的大蒜,越多越好。”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奈菲尔塔利看着妹妹痛苦的模样,又看看安珀沉静的眼眸,终于咬牙下令:“照她说的做!快!”
接下来的时间,寝殿成了无声的战场。安珀全神贯注,用清水反复擦洗舍普特颈间的溃烂处,随后将大量蒜头捣碎滤汁。艾薇在阴影里,默默递来盛满蜂蜜的金碗。混合珍贵的王室蜂蜜后,安珀将深褐色的蒜蜜药膏厚厚敷在伤口上,再用煮沸消毒的亚麻布仔细包裹。
以防万一,她还是带了少量抗生素过来。若此法无效,万不得已之时,她必须使用来自未来的药物。
艾薇始终在阴影里。她默默递送需要的物品,收拾用过的污布,动作轻巧得如同不存在。当安珀需要更换清水时,她无声地端来铜盆;当舍普特因疼痛踢打时,她用身体挡住飞溅的药汁。她避开王后警惕的视线,避开舍普特怨恨的目光,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只在安珀需要时悄然出现。安珀偶尔瞥见她灰眸中深藏的隐忍与疲惫,心头涌起复杂的酸涩。
煎熬的一夜过去。黎明微光透过高窗时,奇迹发生了。
舍普特的高热退了!她不再痛苦呻吟,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王后颤抖着手,在御医和安珀的见证下,小心翼翼地揭开妹妹颈间的纱布——溃烂处不再流脓,边缘红肿尽消,新生的粉嫩肉芽清晰可见。
“拉神在上!阿蒙神庇佑!”王后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尚在沉睡的妹妹,泪水浸湿了衣襟。她再看向安珀时,眼中已充满浓浓的感激:“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她!你是舍普特的恩人!”她甚至不顾身份,紧紧握住了安珀沾着药渍的手。
这时,侍女端来了清淡的米粥。舍普特悠悠转醒,虽然虚弱,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她第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奈菲尔塔利,软软地唤了声“姐姐”。当目光扫到站在不远处、依旧安静得如同背景的艾薇时,小女孩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她记得昨夜自己的失控和恶语,记得那砸出去的香膏瓶,也记得高烧迷糊中,似乎有人一直用冰凉的手为她擦拭额头,挡住飞溅的药汁……
舍普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小声道:“……水。”
艾薇几乎是立刻无声地倒了一杯温水,由侍女递到舍普特唇边。王后看着这一幕,又看看妹妹不再充满敌意的侧脸,再看向艾薇时,那目光中的冰霜终于悄然融化了一丝。她对着艾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舍普特的康复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王宫上空的阴霾与猜疑,也震动了仍在僵持的朝堂。
消息传来时,拉美西斯正立于尼罗河畔,望着浊浪翻滚的河水。他身后,支持封城的官员们精神一振,而反对派和祭司们则脸色铁青。
“陛下!”支持封城的老臣激动地跪倒,“舍普特小姐的痊愈,便是明证!阿米拉小姐之法,确为对抗瘟疫之神兵!请陛下速下决断!”
大祭司还想强辩:“此乃侥幸!岂能……”
“侥幸?”拉美西斯蓦然转身,低沉的声音带着君王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远方王宫的方向。舍普特脱离险境的喜悦,王后感激的泪水,以及……艾薇那在深宫中无声隐忍的身影,如同碎片在他心中拼凑。他看到了切实的希望,也看到了她孤注一掷背后的沉重代价。
不再犹豫。
他抬手,侍从官立刻奉上刻刀与光滑的黑色玄武岩石板。拉美西斯执刀,刀尖在石板上划过,发出坚定而冷硬的声响,刻下不容更改的法老敕令:
“以太阳神拉与上下埃及之王拉美西斯之名昭告:
“尼罗河畔瘟疫肆虐,为护佑吾民,即日起:
“一、封闭底比斯城及所有已现瘟疫之村落,设兵严守,无令不得出入。
“二、设立隔离病坊,集中收治病患。任命异邦医者阿米拉为主任医师,总领防疫救治事宜。
“三、艾薇公主协理防疫诸务,听命于主任医师。
“四、所有染病者衣物、用具,即刻焚毁。全城每日以沸水、皂角清洁居所与手足。
“此令,即刻生效!违者论处!”
诏令刻毕,侍从官高声宣读。浑厚的声音在尼罗河的风中传扬开去,压过了涛声,也压过了残余的窃窃私语。
拉美西斯的目光越过跪伏的臣子,投向隔离区的方向。他看到艾薇在听到诏令、特别是听到自己的名字与阿米拉并列被赋予重任时,灰眸中骤然亮起又迅速垂下的光芒;他看到那异邦少女挺直了脊背,浅绿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责任与决心;他看到阴影里的冬,手按在狮首铜符上,向他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察地颔首致意。
尼罗河的浊浪依旧奔腾,焚烧尸体的烟火尚未散尽。但一道以法老之名铸就的堤坝,已然落下。堤坝之后,是安珀手中紧握的药箱,是艾薇眼中重燃的微光,是冬沉默而坚定的守护,也是万千绝望中的埃及子民,挣扎求生的希望。
*
安珀蹲在尼罗河畔的泥滩上,石臼里的大蒜与洋葱被捣成浆状,辛辣的气味呛得她直流眼泪。急救包里最后两支阿莫西林已经碾碎喂给了新确诊的孩童,现在她只能用这些在现代被称作“天然抗生素”的植物了。
“异邦人!你往圣河里倒了什么?”
尖利的嗓音从对岸传来。三名白袍祭司拄着刻满圣甲虫纹样的权杖,河面倒映着他们怒睁的眼睛。安珀刚将滤出的汁液倒入陶罐,就被祭司们围了个严实。为首的老祭司用权杖戳了戳她的药臼,溅起的蒜汁落在他圣洁的亚麻袍上,竟像烧烫的铁水般洇出黑斑。
“亵渎!用污秽之物污染阿蒙神的血液!”祭司们齐声高呼,引得岸边浣衣的妇人纷纷跪地祈祷。安珀皱眉攥紧陶罐:“这是消毒用的——”
“狡辩!”老祭司扬起权杖,眼看就要砸向药臼。
阴影里突然掠过一道身影,冬不知何时斜倚在棕榈树干上,指尖抛接的青铜币精准落在老祭司脚边。“王室药房需要没药。”他声音平淡,却让祭司们的动作僵住——他腰间那枚狮首铜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那是直接受命于法老的信物。
趁祭司们分神,冬用靴尖将一个蜡封小瓶踢到安珀脚边。她低头瞥见瓶身刻着的莲花纹样——是王室专用的没药膏。
冬上前一步,用身体挡在安珀与祭司之间,披风下摆扫过泥地,露出内侧绣着的蛇形纹。“阿蒙神允许医者用任何植物救人。”他声音不高,却刻意让权杖停在半空,“去年尼罗河泛滥时,大祭司也用蓖麻油涂过灾民的伤口。”
祭司被噎住的瞬间,安珀看见冬袖口新添的刀伤——那道疤痕与她穿越当天在市集见到的、希伯来小孩逃跑时留下的划伤几乎重合。他指尖快速在药臼边缘敲了三下,像是某种暗号。
待祭司们骂骂咧咧离开,冬才从腰带里摸出一小团蜂蜡:“把蒜汁封在罐子里,别让阳光直射。”他说话时,耳廓微微发红,“以前我有朋友帮我治外伤,也常用蜂蜡封口……”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触及不愿回忆的往事。安珀接过蜂蜡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为她敷金盏花泥时,掌心也是这样的温度——带着药草香的温热。
当晚,她将蒜汁与没药、蜂蜜混合,制成深褐色的膏体,给一名溃疡恶化的村民敷上。三天后,伤口不再流脓,新生的肉芽像尼罗河的淤泥般健康。
安珀又在卡莫家的灶房里守了整整一夜。灶台上,煮沸的蓖麻油与苏打水正冒着青烟,气泡破裂时散发出刺鼻的碱味。她想起现代微生物学课本上的知识:油脂与碱反应能生成去污的皂基。而古埃及人早用蓖麻油润发,用苏打水漂白亚麻布,只是从没人想过将它们煮在一起。
“这是……能洗手的油?”卡莫捏起一块冷却后的皂块,粗糙的纹理像河底的鹅卵石。安珀示范着将皂块溶于温水,搓出的泡沫竟能洗去指缝间的血垢:“用这东西洗手,腐虫就不会从伤口钻进身体。”
消息传到祭司耳中时,他们正在神庙前主持“圣油赐福”仪式。大祭司听闻平民竟在用“煮烂的油脂”清洁身体,气得将金盏花油泼在地上:“神赐的油脂是用来敬神的,贱民也配触碰?”
次日,当安珀在村口架设洗手池时,几个祭司带着卫兵砸毁了石槽,皂块被扔进尼罗河,激起的涟漪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安珀伸手去抢却扑了个空,她想要阻拦,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被那卫兵毫不留情地推在地上,脸上磕出一道口子。她爬起时眼睛狠狠盯着众人:“哪儿来的胆子敢违抗法老的旨意!”
祭司们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冬现身时安珀蹲在碎陶片前,肩膀因委屈而微微颤抖。
他踩着满地皂块碎片走近,靴底碾碎皂块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弯腰捡起一块还算完整的皂角,上面还留着安珀捏出的莲花印记。
安珀没抬头,声音带着恼怒:“明明法老都同意了,他们又来搞什么幺蛾子!”下一秒声音竟染上一丝哭腔,“我……我只是想让大家洗手……”
“我知道。”冬突然蹲下来,与她平视,“他们怕你。”深胡桃色眼眸里映着她通红的眼眶,那里面有不肯落下的泪水在打转。他忽然顿住,喉结微动,伸出手,却在触到她脸颊前生生顿住,转而从怀里掏出个青铜小盒——里面是磨得光滑的皂角。“这原是给陛下准备的,你看看能不能改良。”
安珀接过盒子时,冬又将一袋苏打粉塞进安珀怀里,披风下露出半截绷带,“别怕。我帮你。”
安珀看着他袖口干涸的血迹,忍不住问:“怎么又受伤了?”
冬耳尖又红了一瞬,别过脸,浅棕色的发簇拂过耳畔:“只是小伤,不碍事。不劳小姐费心。”
“什么时候的事?”
“……是前日……”
“别骗我,你前天护我留下的伤根本不在这个位置。”
冬一时语塞,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安珀见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随手拍了拍他肩膀:“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追问的,我只是有点担心……要不要我帮你换药?你这绷带绑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冬沉默着看她为自己换下绷带上新药,突然说:“这几个祭司很奇怪。”
“嗯?”安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恨铁不成钢地猛拍大腿,“这还用说吗?肯定奇怪啊!敢明面反抗法老的旨意,不要命了!不怕我跟他禀报吗?”忽然她顿住,语气听上去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执意反对?若仅仅是质疑,我早已证明了我的方法有效;若说我是污蔑神权……难道他们仅仅是思想迂腐这么简单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冬淡淡地说,“他们显得过于警惕了。”
安珀狐疑地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这段时间,小心祭司团的人。”他为她递过药瓶,她手一抖,药瓶险些掉落。
“别怕,阿米拉小姐,我会帮你。”他说,看她小心翼翼往伤处撒上粉末又重新包扎。“我不怕。”安珀嘟囔一句,手上微微用力扎紧布带,“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还有,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叫小姐听着总是怪怪的。”
那晚,安珀在冬带来的皂块里掺入薄荷草,清香的泡沫开始出现在隔离区的每个角落。但是,事情不会永远如表面般平静。
俺不中了各位TT果然我还是喜欢第一部可可爱爱的小侍女舍普特TT忍不住还是安排了个缓和关系的情节 对不住了这是俺的私心,俺不想把她写成反派口牙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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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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