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张专辑就像暨衍人生中的天堑,暨衍花了近十年拼尽全力为起跳蓄力,追求的是在腾空时划出一道完美的,瞩目的,决绝的弧线,她没想过能跨过天堑,更没想过到达彼岸之后的生活。
之后不论是坠进不见底的激流,还是平稳顺遂的着陆,对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她的使命在尘埃落定前就结束了,就像蛰伏数年的鸣蝉不用活过一个盛夏。
因而,在暨衍将专辑将会收录的十首单曲打包压缩,传给制作团队后,她有些恍惚地揉了揉眼睛,将残留在眼前的模模糊糊的音符重影抹尽,叹口气,靠在椅背上,一瞬间好像跌入虚空。
目标就像一扇守城的门,人去城空后城门打开,先前被挡在门外的疲惫和疼痛霎时间反扑,蚕食城的每一寸骨架。
暨衍大病了一场。
她连续高烧了三天,身上的皮与肉像在被炙烤,脑中像是正在被摇晃的万花筒,凑近去看只能见一片眩晕。
最严重的时候,暨衍看到了妈妈。
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长头发低低挽着,翻着相册跟还是个懵懂孩子的暨衍讲之前的老故事。
妈妈在校园时候就是风云人物,甜润婉转的歌喉配上精致的五官,让她总是被舞台青睐,大学时候在简单组织的迎新晚会上翻唱了一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一下子就让在坐在门口边看书边随时准备跑路的暨泽抬起了头。
但那时候要当歌星条件是很苛刻的,由于平台有限,天赋之才不仅需要机遇更需要关系。妈妈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暨泽郑重地商量过一次,最终还是决定平稳毕业后去找专业对口的工作,将出专辑当歌手的梦想搁置了。
因此,当发现自己的女儿暨衍展现出了出色的音乐天赋时,她觉得是老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所以即使暨泽被外派到新加坡她需要独自扛起家务重担,她依然愿意再费心送暨衍去学钢琴和声乐,并亲自监督暨衍练习。
暨衍10岁的那年春节,是暨泽缺席的第三个春节,外公外婆担心女儿外甥女两个人孤单,特意从老家赶来陪她们过年,那天老两口在火车站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提前约定好来接的女儿,两人转了几班车才来到女儿家门前,在敲门之前接到了女婿的越洋电话。
他们记得一向坚强的女婿那天几乎哭了出来:“爸妈,你们先去医院,去看看阿荇,我马上往回飞。”
从这通电话之后,他们对那天的印象只余下,医生口中的车祸,猩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大字,还有贴着墙边止不住发抖的暨衍。
暨衍从那天起,开始讨厌自己。
但是她得活着,活到完成妈妈的心愿,这样才会有脸面去见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到暨衍的病情再不反复,2018年的夏天已经步入了结尾。生病期间暨泽给她来过一次电话,暨衍害怕暨泽听出来自己生病担心,就佯装在上课没有接听,只在微信上简单回复:“爸爸放心,我一切都好,歌也已经写完了。”
她当时迷迷糊糊的,没意识到,正值暑假,哪里来的课上。
新学期的课暨衍照常上,没课的时候她就坐在制作间里发呆,房间有一扇窗户,窗外立着一棵古柏,翠绿的枝叶开始被焦黄吞噬,一阵秋风,或者一场实在沉重的早霜,就会让几月前还焕发生机的树叶飘落。暨衍记得一片叶子,茎很细,躺在枝杈间摇摇晃晃,昨天看的时候还在,今天就已经不见了。
暨衍好像终于从大篇幅的空白中缓过神来,开始专心致志去想之后怎么要活着的问题。
春天小区外的蔷薇花会开满墙,妈妈从前最喜欢蔷薇花,偏偏暨衍对蔷薇的花粉过敏,妈妈只能在不与她同行的时候在开得灿烂的花蔓下停留;夏夜里暨泽喜欢跟邻居家的爷爷在楼头下象棋,不过通常只下一两盘,他还需要去接晚自习下课的暨衍放学;秋天里有许多节日,中秋、国庆、重阳,暨泽会带着暨衍去爷爷奶奶家与亲人团聚,这是一件很需要运气的事情,如果姑姑刚好有空,长辈们酒过三巡就会凑在一起开导暨泽,说再找一个吧,再找一个好,以后暨衍出去闯了,能有个伴儿,暨衍觉得是这个理,暨泽却一口咬定只要有暨衍在他就不会让家里多一口人;入冬之后,转眼间就要到除夕,那时候去母亲的墓前送一束花,然后缓缓坐下来,听暨泽跟妈妈说说话。
思来想去,发觉自己一直是拖累故事奔向最好结局的那个,想明白为什么要活着,无异于让她将朽木雕成花、烂泥扶上墙,对她而言太艰难又太残忍了一点。
那么,剩下的就是关于死的事情了。
这是件容易事,不过就是等着专辑最终定稿,然后发行,记得给几个认识的人留两句话,最后站上阳台把自己寄给风。
看,多简单,比活着要轻松多了。
偌大的世界上这么多人,不缺她一个,而她正巧也不喜欢这个世界,悲伤总比快乐重很多,压得她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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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暨衍,你现在在学校吗?”
樊振东:“暨衍。”
樊振东:“暨衍老师。”
樊振东:“我们华语乐坛的未来之星。”
樊振东:“叩叩叩,红薯老师在不在?”
樊振东:“再不回我就给红薯拔苗了哈!”
樊振东:“我真拔了?”
暨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手机关机了这才看见,你有事吗?”
樊振东:“我们这周末放假,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暨衍看到这条消息愣了愣,半天没回过神。她和樊振东之间一直维持在有事说事没事不聊的朋友关系,主动约饭像是跨过围栏,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樊振东:“不方便出校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去食堂,我也想尝你们学校的饭。”
樊振东:“不用你请客,我可以自己付饭钱。”
后来暨衍回忆起那天的樊振东,总把他形容成土匪,不由分说、不讲道理、横冲直撞地伸手抓住了陷在阴暗泥沼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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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暨泽叔叔的电话时,正是晚上,樊振东窝在房间里看比赛录像复盘,突然被铃声打断。他在点开接听键的时候,没想到自己要听到一个哪怕是对他这个从小就征战赛场心里啥都能盛的人而言,都很沉重的故事。
暨衍小时候不是那种很能吃苦的孩子,不仅如此,因为暨泽常年不在身边,暨衍很早就表现一些出了常在男孩身上出现的特征无意识地想要填补家中男性缺失,比如拒绝留长发,很会犯浑耍赖,挨骂了绝对会还嘴,急起眼来能跟一群小男孩掐架。
谢荇阿姨要让她老老实实去上声乐和钢琴课是很艰难的事情,遇上她不想上课的时候哄出家门只是成功的第一步,路上她会磨磨蹭蹭,拿脚尖扣地,那手指撕行道树的树皮,半路上突然蹲下来看蚂蚁她都干过,谢荇阿姨没少跟暨泽叔叔抱怨。
有时谢荇阿姨会直接在路上打电话给暨泽,让他劝暨衍去上课,暨衍通常时候听到暨泽的声音就会乖乖听话,不用多,一两句就行。可到她十岁的那个除夕,暨泽因为工作繁忙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了,暨衍心里想念爸爸,嘴上却不说,别别扭扭地嘴硬,来来回回扯了十分钟有的没的就是不想去上课。
暨泽当时也有点上头,话就说的重了些。
当时他不知道,暨衍刚被妈妈凶过,心情本就不好,现在就连爸爸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委屈霎时间就从她头上浇下来,嘴一瘪,眼泪就掉出了眼眶。
她很少哭,觉得哭是脆弱不坚强的表现,因而恶狠狠地抹着眼泪快步往前走,生怕被妈妈看到。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
暨衍踏进路口的时候没注意到冲过来的货车,她只感觉到被人用力推了一把,然后听到一声闷响和刺耳的刹车声。
她愣愣地转身,往后看——
行人的议论声四起,被堵在货车后的车辆长鸣,妈妈倒在几米之外粗砺的沥青路上,身下正汇聚成刺眼的血泊。
货车司机是酒后驾驶,要付事故的全部责任。
但暨衍才十岁,理不清法律上的因果,固执地将所有错误归结于自己。
如果自己愿意去上课就好了,
如果自己不跟妈妈吵架就好了,
如果自己在爸爸愿意哄自己的时候见好就收就好了,
如果自己不掉眼泪就好了,
如果自己不那么不听话,不那么讨人厌就好了。
暨泽记得很清楚,从他从国外赶回来到谢荇的葬礼,暨衍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木木地,打量着眼前突然变得难懂的世界。
后来,暨衍把自己关在屋里把本来应该在这节钢琴课上学的曲目弹了无数遍,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暨泽说,她一定要出一张专辑。
她以母亲的愿望当做目的地,用一双小小的肩膀,担着滔天的自厌和悔恨往前走。
暨衍的消瘦、越来越不对劲的状态和对他若无其事的哄骗,暨泽都看在眼里。写一张专辑被暨衍当成将她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根绳,暨泽实在害怕,这根绳子解开,她就要顺着海流漂走了。
因而,他拜托同在北京的樊振东方便的时候,能多关照一下暨衍,期望同龄的朋友能成为拴住的新的绳索,让她留在世间,迟些去寻自己的妻子她的妈妈。
实际上,他不只请求了樊振东,暨泽几乎给所有他知道的,暨衍的朋友打了电话,自没有将事情的由来讲的这么细,但同样恳切地希望他们能够同暨衍尽可能地多联系联系。
作为一个丈夫,他太失职,所以他不能忍受自己作为一个父亲,还犯同样的错误。
既然已经置之死地,那么就会迎来生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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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绝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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