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编造的。】
·意外之事
在榆井升高中前的最后一个春假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也就是上周傍晚时候,从外面回家的他不小心走错了楼层,去了住家楼上。
此前他极少到这层楼来过,所以只觉得此刻所处的走廊看起来陌生,在这时看见靠近楼梯的房门上的门牌号。刚准备下楼,忽然被视线边角的一抹亮色吸引住了:在平平无奇的铁质门扉中间穿插着一扇红色的木门,正是榆井住家正上方的房间。门的表面像浮着层漆雾,于黄昏中显出温暖而略带阴翳的反光,嵌在水泥墙面中显得格格不入。
像受了某种神秘的引力的驱使,榆井不自觉地往那里走近。心脏正紧张地搏动,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楼上是间空屋,因为住家时从未听到楼上有任何动静——榆井只顾想着这事。这样走近了,最终停在距离门很近的地方,面部与门扉相隔十公分。
里面住着什么人呢?思考着,心脏热情地跳动。这时候,榆井闻见一阵香气。淡的,是从门那边透过来的?门上散发出的?——令人心境平和的香气。
里面会住着什么人呢?思绪万千,脑海中翻过无数东方风格的传说故事。
——但最终,榆井并未扣响这扇门。
·巧合之事
未曾想只经过一周联系便又再度出现:又正好在黄昏,榆井收到一个包裹,询问家里人最近并没有网购东西。再一看上面贴的标签,原来是送错了楼层,将楼上住户的包裹送来了。
带着包裹出门往楼上去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包裹的主人正是那扇神秘红门背后的住户。内心不知怎么就被一种紧张的情绪穿透了。
里面是怎样的一个房间呢?房间的主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呢?强烈的求知欲在发作了。武士,穿和服的落语师……怀抱对这名住户的无限遐想,榆井按响了门铃。
“来了。”
明亮的声音。
抑或是歌舞伎演员?——想象一直持续到门开的那一刹那。活动的时候,这扇门是会发出器乐般的“吱呀”声的,像一曲出囃子。随后从那头浮出一张脸来。既不像武士,也不是穿和服的落语师,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
榆井却并未因幻想的破碎而失望,眼前这张面孔带来了更多的幻想:此人比自己高一些,姿态挺拔,身着中式服装,流苏耳坠,头发打理得随性而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东西:右眼处盖着眼罩,黑色皮革制,令人不由好奇那后面的模样。
“你好?”
微笑着,那人经打理过的苏芳色头发晃动一下,居然让榆井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你好!我,我叫榆井秋彦,是住在楼下的人……包裹!这是送错到我家的你的包裹!”
下意识猛地鞠躬,头埋着,双手向前伸着将沉甸甸的瓦楞纸箱呈上。
对面好像愣了下。这时榆井看见他脚上穿的是黑色的布鞋。又意识到香气。其实一直从门的另一头散发着,可他紧张得根本注意不到。地板也是木质的,但不像是人造的合成板……原木?
正思索着,手上的承重忽然轻了。抬头见接过包裹的那人士正检查着包裹上的信息。榆井趁着这机会歪斜身子看他背后房间的模样——什么也没能看见,后面做了道玄关,只有很小的空间,即便如此也与他曾见过的、住过的地方大不相同。物件绝大部分是木质,呈古朴的暗色调,上有繁复雕花图案。门右侧玄关尽头墙上挂着副山水画的挂轴。再看眼前这名角色:流苏耳坠微微晃动。好像这扇门连接的是某个异空间,站在门框那头的他则是遥远异乡的住民……
片刻后他说话了:“噢,谢谢。的确是我买的东西。”
声音将正沉入梦幻中的榆井拉回现实。面前那双眼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榆井脸忽然烫起来:自己偷偷张望他房间的举动一定被发现了!正感到难堪,只见此人往后退一步,略微侧身。
“我刚好煮了点茶。”少年说,“要是你有时间的话,不如进来坐一会儿?”
·奇想天外
“那就,多打扰……”
将门“吱呀——”地顺手合上了。
脱了鞋,脚上留着袜子战战兢兢踩在木地板上。
进门左手一个台阶,在玄关昏暗的影子里看不清,榆井一个趔趄要跌倒时候,少年就好像对此已有预料似的拿未承包裹的左手支住他的手,勉强维持了平衡没栽倒下去。
“谢谢!”
榆井忙向他道谢。少年仍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他又向屋里走,脚步声很轻,也许是穿着布鞋的缘故。
刚才门口时榆井多看了眼那里用作鞋柜的架子,上面摆着的全是布鞋。恐怕此人在家在外都是这么穿着的。墙面倒没有用木质,却还是选了有浮雕花饰的墙纸。榆井下意识摸了下上衣口袋:那里平时装着供随手纪录的笔记本,结果因为只是临时出门而忘了带上。不过,经过这处不长不短的玄关过道,映入眼帘的场景使他瞬间将笔记本的事情抛诸脑后:
原来门前的景象不过前菜,经过玄关才算见到真面目:红木镂空屏风作隔断划分餐区与客厅,屏风一侧设置一小块柜墙,样式神似汉方药中的药柜;另一侧则同样是木质书架,每层紧实整齐地排着书(书脊上大多是榆井没见过的汉字)。茶几,餐桌,均使用上过红漆的木材制成。客厅没有电视,天花板悬挂回字形的挂灯。摆放在桌面的灯也有,一盏为纸质灯罩,在书架前根雕成的桌面;另一盏的灯罩则是琉璃制的莲花。更不必说金色树瘤的小摆件,垂落的串珠门帘……
是时感到香味渐浓,边嗅着,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角落里框架形状的置物台上静静燃着的一根熏香,在没有风的房间里,烟雾呈一根笔直的线状往上飘着。
尽是榆井平时不会见到的东西——他这是到了别的哪个时空了吗?
榆井只顾出神地看着,直到明亮的声音将他从出离中拽回现实。
“榆井?”
“……啊!我在!”
只见那人将包裹先放在桌上,转头示意他过来。流苏耳坠轻飘飘晃动了。
“——先坐会儿吧,我去倒点茶水。”
说着转身留下个背影,到走廊那头应该是厨房的房间去了。
榆井小心地将身体挪到椅子上,紧张情绪使他咽喉干燥。四下打量着:哪里都是没见过的东西。客厅窗台抻出去的飘窗,上面有文松的盆景与盛开的大团花簇……
·梅菲斯特费勒斯
“久等了。”
过一阵子,戴流苏耳坠的少年的身影又从走廊那头出现,手里端着乘茶杯与茶壶的托盘。茶杯与茶盘均为陶瓷材质,煮茶用的壶则是玻璃做的。
看上去可真精致啊!目光追着他端着的东西。只见那人将茶盘放在桌上,和他的脚步似的也轻轻的,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手指骨节分明。在往杯中倒入茶水时,微微垂目的少年头发也垂下一绺,挂在眼罩前头丝绸似的泛着光。
“来。”
两杯里倒入差不多的量,其中一杯递给榆井。“谢,谢谢!”他慌张地接过来,“呼,呼”地往茶汤表面吹气,小心地送进嘴里。他总觉得茶有股苦涩的味道,不喜欢,但眼下这杯不知道拿什么干枯草叶煮出来的茶却香得惊人,涩味淡,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甜味。再看戴眼罩的少年,此刻也正从容地喝着。
这时候榆井忽然响起一件事来。他出声问。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吗?我叫梅菲斯特费勒斯,是来自中国的恶灵。”
这怎么可能呢?他立刻反驳:“梅菲斯特——这明明是英文名字啊!”
眼罩少年笑眯眯的:“好吧,这一半的确是玩笑话。我的日文名是‘苏枋隼飞’。”
“苏枋……哥?”
“嗯——我们应该差不多大吧。”
“我开学上高一。”
“那就是同一年了。”
一瞬间榆井以为这个人又在捉弄自己。仔细一想可真奇怪啊:刚在门口见到他的时候,的确感觉此人与自己同龄。如今才过去几分钟,却又觉得这是个年长的人了。怎么会这样?
也有身高上的原因吧:苏枋高出自己快一个头了。但这不会是主要原因:榆井长得并不高挑,同辈中比他高的人就有许多。更多恐怕是在于这房间老成的氛围吧!怎么看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会有的兴趣,莫非还真像苏枋刚才说的,他真是个中国来的恶灵……啊!想什么呢!
接着又小酌几口之后,苏枋将杯盏放回托盘,用不知从那里找来的小刀开封今天到的包裹。榆井好奇地想凑过去。
“包裹里面是什么呢?”
“是茶。”
“也是茶?”他下意识跟了句。
苏枋将包裹往这边推了一下,榆井站起来看到里面许多瓶瓶罐罐。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茶。”
榆井说:“我更喜欢汽水,蜜瓜苏打汽水!”
“爱吃甜食啊。”
“嗯,特别是软糖。”
——有点幼稚的品味啊!觉得不好意思,榆井又补充道:“但是今天的茶味道也很好!我很喜欢!”
什么也没说。……真要说来只有轻盈的笑声,苏枋稍稍偏着头,眯起眼来露出微笑。流苏耳坠轻飘飘晃动。榆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拿手搔着后脑勺。
·夕照中的
与苏枋谈笑之间,时间似乎比平时更快地流逝了。这个上来便自称“梅菲斯特费勒斯”的、不时说着俏皮话的家伙,有着在这个年龄的人中少见的从容。游刃有余,妙语连珠,和他说话十分惬意。
他们聊房间里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玉,漆,颇有韵味的陶瓷摆件……来源多种多样,有的是从日本的收藏者手里购来的,有的则是专程去了产地;再来是关于榆井的事,说了许多废话,流水账,苏枋始终饶有兴致地听着。似乎不是礼貌做出来的表现,他会时不时追问榆井话里的一些细节,像“噢,游乐园。是在东京的吗?”,或者“那附近我有时也会去,在散步的时候。”至于苏枋自己的过去,一问出口就会被他糊弄过去,偶尔说几句也难辨真假,真是个神秘人。
……惊讶于时间过得那么快,倒映在苏枋侧脸上与发丝上的夕阳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昏暗了。想时间能放慢些也好,夕阳却又听不见人的心声,不近人情——
这样地,嘴唇,耳际……面容的轮廓渐渐看不清。黑暗成了一片薄薄的面纱,最终隔着这层还能清楚看见的,是少年闪闪发光的朱红色的眼睛。
“我去开灯。”
苏枋说着站起来。榆井也随之起身:“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不是说不想再聊一会儿,只是待得太晚也不好,会让家里人担心。他也还没上高中嘛。
可走到门前又有点舍不得:“之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说什么傻话呢——榆井觉得他此刻的笑容有这层意思在:“当然,随时欢迎。”·
前所未有地轻松,舒心。回家的脚步如飘着一般。榆井的心情被他的父母看出来了:“发生了什么高兴的事吗?”“认识了楼上的邻居。”
-“是个不错的人吗?”-“嗯,是同龄人,所以有很多话可以说。”-“那很好啊,”
这之后,吃了晚餐,做些自己的事:最近新出的游戏玩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躺在床上看书,也没劲。
躺在床上……
想到与苏枋的相遇,怎样都不觉得像现实。曾几何时他从未想过楼上住着人,又有趣,又充满谜团。还戴着眼罩:那眼罩下面会是什么样子?好奇心就像用羽毛挠人心脏似的。等下次见面再问吧——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结识新朋友的愉快的时机,在榆井心头同时却又涌现出一股悲伤情绪来,人的情绪是会像月亮那般循环往复地变化吗?不,不是的。他心里知道这股伤感的由来。
·少年榆井之烦恼
与苏枋无关,这是榆井自己的问题。
事情得追溯到近一年前他刚上初三的时候。在此之前,榆井的初中生活虽说平凡,但大体还是轻松愉快的。
可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在街上,他目睹一名浑身横肉的男子正拎着另一人的衣领大吼大叫。在这附近,像那样戾气重的人并不少见。榆井立刻上前去制止那人——他一直有这样朴素单纯的正义感——结果一下子被撂倒了,脸上身上都受了伤。榆井没那么在乎。就因为朴素的正义感,他把自己救下来的那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被撂倒在地的时候,余光看见那人踉跄地跑开,甚至感到超越疼痛的满足。
等结束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流了血。他就像赢得不那么好看的英雄一般长舒一口气。
但让榆井没想到的是——这并非结束。或者说,结束也可能成为另一件事的开始:那个大块头居然是一个小团体的首领。之后针对榆井的暴力便时不时发生——频率估计与那人什么时候偶然想起来一致吧。
即便如此,他一次也没有为那时出手相助的行为感到过后悔,较之利弊他想选择高尚的正义,再将苦痛的代价嚼,嚼成玻璃渣……再给咽到肚子里去。
对父母、朋友的话术则是:“又不小心磕到,哈哈。”
到最近终于被找茬的时候不那么频繁了,也许是那家伙想起的时候减少了——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可毕竟经历过暴力,心里始终有点发怵。这与正义与否、高尚与否并无关联……但凡生物都清楚趋利避害的道理。
不。榆井摇摇头对自己说别去想了:明明今天过得这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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