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头转向的日子·一

又一天。

似乎比较容易在黄昏期间撞见苏枋在家，这回正巧在楼道下两人遇到了。榆井刚才去了便利店，回来时候就见着苏枋迎面走过来。

“今天要过来吗？”-还能有什么答案，随即按捺不住喜悦地上下点头。

“对了，我刚刚买了冰棍……”他冲苏枋示意着手上提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冰棍的盒子“框框”地响。“好啊，等会儿也给我一根吧。”之后先回家将东西放下，带着冰棍下去。这次没有按门铃，只是敲了两声。

随后，在苏枋家，两个吃着冰棍的人。

苏枋的模样很有趣，有点——不习惯？几次见化成的水要滴下来似的。苏枋也说自己以前很少吃这玩意儿。“不过味道不错。”他接着说。

“可夏天吃这个会很凉爽啊！”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在减肥，所以几乎不吃甜食。”

“甜食……那苏枋同学喜欢吃什么？”

“风——还有露水。”苏枋轻笑着说，“所谓风餐露宿……”

不必说，这人又开始说玩笑话了，有时甚至是令人费解的玩笑话：譬如“梅菲斯特费勒斯”。榆井之后查到那是登场于《浮士德》中的恶魔，他实现人的愿望，但最终目的却是夺去人的一切，夺走人的灵魂。

“梅菲斯特”……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榆井感到一丝不安：遇见苏枋后，他的一些烦恼的确被稀释了。只要这么待着，与苏枋说些话，他就能暂时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情。然而，如此一时的安宁终究是会消失不见的吗？一如梅菲斯特给予一切，又夺走一切那般——

·晕头转向的日子·二

又一天。

应该是今年来最热的一天了，又热又闷。苏枋家没有空调，光拿低功率的风扇勉强地吹着，不管用。榆井只好拿着团扇上下来回扇动，依然热得不行。最后将窗户推开了，外面亮堂堂的湛蓝青空。内外空气对流之后，风吹到身上，勉强算是起了些作用吧。

你过去是怎样在这个蒸笼似的空间里度过夏天的啊？——他刚打算这样问。可又看了眼苏枋，居然还和平时一样从容地，一点汗也没有流，真不可思议。

“——对了，你的父母呢？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们，也从没听你说起过。”

“他们不和我住一起。我一个人生活。”

“是，是这样啊。”

提问以前，榆井已经猜到这个结果：房间虽然布置得精致，却没有其他人生活的迹象，整个空间呈现出空前的完整性与一致性，仿佛昭示着它只有眼前苏枋隼飞这一个主人。

而在眼前——苏枋正如往日那般悠然地喝着茶。桌上晾着不久前煮好的茶水，逸散出不同于之前的，却又有些熟悉的气味。

“苏枋同学喝的是什么茶？”

“这次的？是绿茶。”

——噢！难怪闻着有股熟悉的感觉，原来是相当常见的茶嘛。可是……

“看着不像啊。我记得绿茶的颜色要更浅一些？你那杯是偏红色的茶水。”

“一般来说是那样。不过这是经炒制过后的绿茶，所以颜色和风味都有区别。”

榆井往他那边靠过去：“我也……倒一杯？”

“稍微尝一点就行，太浓的茶喝了会醉。”

榆井便点点头，接过苏枋递来的杯盏，只是小心翼翼顺着杯沿略吸了一口……

“……好涩！”

惊人的味道。从没尝过这么苦的东西，榆井的面部——立刻如橘子干瘪了那般迅速皱缩起来。将嘴里胆汁似的苦水一口气闷下去了；而后慢慢的，像是从深井中漫上泉水似的，一股若有若无的甘甜滋味从咽喉深处涌上来。

“居然还有甜味……”他惊讶地看着剩在杯底部的茶水。

“这就叫‘苦尽甘来’吧。”苏枋笑着说。

·晕头转向的日子·三

又一天。

早上醒来的时间比平时要晚许多，因为外头下雨。昏沉沉的天气适合睡觉。

平时这时候苏枋同学都不在……可现在下雨了，他还会出门吗？

——与其闷头想，还不如出门碰碰运气。扣响那扇门，答案就会出现了。想着，榆井又上了楼梯。

敲门过后，那佩戴流苏耳坠的少年的身影果然从门那头出现了。只是穿着和平时不同：一排竖着扣上的盘扣，上下身都是白色宽松的中式模样，越发像是跨过遥远时空过来的人了。榆井不由产生出亦真亦幻的感觉来，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脚下：穿着黑色布鞋，坚实存在着的一双脚，脚下是坚实存在着的影子——很好，不是鬼魂、恶灵之类的东西。

可下个瞬间，他又忍不住想敲敲自己的脑袋驱散那些想法：在想什么呢！那不过是苏枋同学的玩笑话而已，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存在恶灵呢？

往屋里去的时候，苏枋像看穿了他刚才的疑问：“你来之前我在冥想。”

他指了指客厅里实木制的沙发：“就坐在那里。”

“冥想是说……”榆井努力搜挂着记忆中对这个词的印象，“坐着发呆？这样？”

“形式上来说差不多是这样，毕竟今天无事可做。要换在没下雨的时候，我这时应该在外面。”

“苏枋同学平时会做什么呢？”

“嗯……首先，早上六点左右起床吧。”

“这么早？”

“然后冥想。调整呼吸，等身体和精神彻底苏醒过来，之后出门。通常沿着下面的河道慢跑半小时左右，到了街的另一头，进行日常练功。”

“咦，练功？！”

他点头。“对。……其实我会一些武术。虽说只有马马虎虎的程度吧，权当锻炼也不错。……这之后就到街上去，大部分时候回去书店之类的地方。下午时间差不多了，就换另一条路回来。但要是遇上下雨，没法出门了，就会像这样悠闲地待在家里。”

话音刚落，榆井几乎不假思索地：“那——以后有时间的话，能带上我吗？”

“你也想一起锻炼吗，那得起早噢。”

“没关系的，我……”停顿了一下，为使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没什么力量，不如说很弱小，精神也不像苏枋同学这样成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可最近，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愈发变得强烈起来——我想变强。苏枋同学……”

他像是窥探一般地看着苏枋。苏枋那只未被眼罩遮住的眼睛仿佛具备某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在那只眼睛的检查之下一切都无法遁藏。榆井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苏枋看透了多少？他不清楚。他不在乎……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好。”

在苏枋平和的声音里，榆井感到由衷地舒畅。

·黎明前夜

当天夜里。

榆井翻了个身，睡不着。过一会儿枕头也焐热了，翻了个面，枕在冰凉凉的面上舒服多了，可还是睡不着。一阵子这面也焐热了。

窗外在下雨，从早晨一直在下，很响的雨声和风声。榆井一整天没有出过公寓楼。父亲下班回来时抱怨了几句说外面排水系统不行，水淹到了街上。他的膝盖以下都淋湿透了。

可睡意还是会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或许是在后半夜。后来，眼睛里迷迷糊糊进来阳光，人又醒过来。在玻璃窗外，高楼顶上是澄澈的远空，像被漂过之后的白床单那样的干净。

——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岸边的两人

时间刚刚好。上楼找苏枋时，此人已经结束早上的冥想，换上平时出门穿的服装了。他问榆井早上是否有吃过东西，榆井摇头。他说他也没有。两个就到便利店买了早餐，饭团和包子。这之后一边吃着一边下到河堤边去。

宽阔的河面上，阳光如鱼鳞般闪闪地浮动着。

水面送来怡人清风。

雨后的青草散发香气。

苏枋吃东西似乎很快，像避免在人前进食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吃的，手里的包子一回头就不见了。食量也不大，也不知道怎么长得那么高？榆井边嚼着饭团边想。全然不知身旁少年的心境，苏枋只是步履轻盈地沿着河道漫步。金灿灿的流苏耳坠随风轻柔晃动，叫人离不开视线地非常美。

终于榆井也收拾完手里的饭团：“嗯，我这边也准备好了。来跑吧！”

“刚吃完东西，不要紧吗？”

“只是半饱，应该不会有影响吧。”

“——好吧。那就按照你说的。”

榆井感到苏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又稍纵即逝，以至于他不禁怀疑是否自己有一刻看错了。这之后，苏枋先往前迈步，榆井在后面跟上。由于穿着宽松的阔袖运动装，加之正是清晨，阳光不烈，风吹着还有点凉飕飕的。

加快脚步，视野也随之晃动起来。

镇子尚未苏醒。或许在更繁华的地方，这时已经开始喧闹起来了吧。但这里不过是远离繁华的平静的镇子，一切都像眼下的流水一般缓慢，缓慢地运作着。

又一会儿，一个白色的身影像片花瓣似的落下来，轻飘飘降到侧前方河的对岸上。是一只白色的鹭鸟。脖子纤细而灵活，脑袋后面缀着两羽小辫子似的繁殖羽。

“苏枋同学……那只鸟好漂亮啊！”

一边奔跑着，榆井气喘吁吁地说。

“嗯，最近我也时不时看见。”

“原来很常见吗？”

“因为是水鸟嘛，而且我每天都会经过这条河边。”

白鹭盯着水面，忽然间头往下一点，黑色的喙部扎进水里，仿佛镊子那般开合，从看不见的水面下精准地攫取出一条鱼。

不知怎么，榆井觉得苏枋有点像那只鹭。

过着优雅而悠然的生活。而在那样的外貌之下，潜藏着令人为之惊讶的力量。

不过，这些姑且都先放在一边，眼下更重要的是——

“苏，苏枋同学……我有点不行了……”

榆井气喘吁吁，他——一直不擅长体育，跑步不行。而眼前苏枋居然像没事人一样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回想起来，以前班上体育最好的同学也没法做到这样子啊！

于是后半程换成了慢慢地踱步。中午，在镇上一家开了二十年的荞麦面馆吃了荞麦面。

·力的流动

“咦，武术？——噢，我的确说过。”

午餐之后，离开店一段距离，一直想说的话终于按捺不住了：榆井说，想和苏枋学习武术以防身。

“倒是没问题。只是……”

“只是……？”

“万事开头难，当然，也包括武术。我以前也没有教过人呢，多少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做好心里准备吧？”

——他这么说之后倒使榆井紧张起来了。之前苏枋说自己会一些武术，马马虎虎，榆井就以为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知皮毛，毕竟这人看上去也文绉绉的嘛。而现在听他话里的意思，就像是要收着力度才能不伤人的样子——他怕不是在这方面很精通吧？

正想着，这边的苏枋已经在考虑下一步了。

“得找个空旷的地方。前面有个学校，那儿的操场不错吧。”

“啊，那边……有点远。还是往回走吧，河堤边上就不错。那里是草地，就算摔倒也不会太疼吧。”

而苏枋没有立刻回话。停顿一下，像在考虑什么似的注视着榆井，使他又产生了被这个人看透的感觉。好在最后他说：“也对。就去那儿吧。”

榆井松了一口气。啊，万幸，避开那里了！那是这片区域的两所学校之一，过去和榆井有矛盾的大块头就在那里念书，且平时也常出没于那一带。榆井想尽可能避开他。更何况今天苏枋就在身边，他不想连带着朋友遭罪……

河岸边。

“虽说要教，可我还不知道你的水平啊。怎么办呢……”苏枋一边说着环抱手臂，右手手掌托着下巴，“有了。”只见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向两侧摊开手掌，做出毫无防备的架势，“现在你来攻击我。”

见榆井犹豫，接着又说：“没事的，快点来吧。”

榆井只好咬紧牙关，向前出拳。他就没怎么打过人，力道轻重分不清，不忍心看这一拳砸到人脸上的样子，所以眼睛一直是紧闭的。然而——

忽然间，他的小腿撞上了什么东西。

树枝……不对！哪儿有从侧面挡人的树枝！接着，又一股力道从另一侧的腋下过来。力气都不大，但两侧夹击之下准确地令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挥出的拳没有命中任何东西。安心中夹着慌乱，榆井睁开眼——却看见雨后澄澈的天空。身体上下颠倒，不，是正在做空翻的动作——

最后迎接他的是撞击。然而没有预想中那么痛。往下一看，苏枋正拿身体垫在下面。一只手还扶着他的头部。

“抱歉，没受伤吧？”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他连忙站起身来，“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马马虎虎的功夫，下意识就用出来了。”

马马虎虎——榆井可不这么觉得。优雅，平衡，正是适合苏枋的力量。想要赞美却兴奋得组织不起语言来，最后只脱口而出一句：“很厉害啊！”

“是我考虑不周，太久没和人交手过了，不知轻重。不过多少弄明白了一些事。”

说罢指了指榆井。

“——先从如何自卫开始学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