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的迷思
人只要专注在一件事上,就会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不过只是学了几个基础动作(包括纠正细节之处),在榆井自己看来连入门也说不上——就累得气喘吁吁,干脆躺倒在草地上休息。
小腿酸痛……明早不会站不起来吧?榆井心想。可他并不忧心,反而十分痛快。经由身体的充分活动,心情也会跟着变得高昂,真不得了。
风从河面来,将汗带走了。凉快。
什么时候阳光成了橘色的。背光的苏枋的身影低头看着。他在看什么?背光的苏枋的表情看不见。
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往这头靠近了,榆井因为平躺着,草茎折断的声音听得异常清楚。而后,苏枋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
声音很轻,像从遥远的地方送来的一般。那苏芳色的头发与耳畔垂落的流苏——在风轻柔的吹拂下发散-收拢。
也许是傍晚的问题吧,也可能是运动消耗了太多体力,榆井有些犯困,眼睛睁不开。
“榆井你……为什么想要变强呢。”
好轻,好遥远的声音。是苏枋的声音。在那一如往日的温和的语气之中似乎混杂了别的什么,像是——一些试探性的意味。
这时应该深思熟虑回答吧,可榆井现在好困。他只能回忆起过去被不良少年找茬时的苦痛:“我想改变自己的软弱。”
“但我不觉得你软弱。你有强韧正直的内心。”
“只有内心是不够的。……我喜欢看书,苏枋同学也知道吧。但人要读书,也要吃饭。就算精神上充实了,身体也还是会饿。心灵与身体层面的力量也是如此吧。”
这比喻并不恰当,榆井自己也清楚。要是再忖度一阵会有更好的说辞吧,可他现在太困了,意识正要被睡眠巧妙地夺走……
“——但力量有时也会招致恶魔,诱使人越过雷池,前往恶的一侧也说不定。”
苏枋说的没错。被力量的恶魔蛊惑的人,榆井自己也深受其害。然而……
“可就是因为这样,正义才更需要用力量来保证吧。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我想得到这种程度的力量。”
·憧憬
能成熟理性地思考,身体也远比看上去更有力。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没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神的附身……或如他所说,他是来自远方的恶灵?
可惜!榆井虽说不喜欢恐怖片,却也不信怪力乱神。
苏枋身上有许多令他羡慕的地方。其中有一点是今天才意识到:他羡慕苏枋的温柔。如果不与苏枋交手(那能否算是交手?也得打个问号),榆井不会知道他所具有的力量。可他却从不显露力量,以温柔的面目待人。诚如苏枋所说:力量会引来恶魔,他却好像不会沾染戾气似的。
到底如何才能达到那种境界呢?
·静静流淌的日子·一
又一天。
榆井的身体渐渐适应起训练的强度了,明明第一天酸痛得坐下站起都觉得累。现在当然也会疲劳吧,不可避免地——至少能全程坚持下来了。
回想以前,他从来只是觉得运动很累,也不适合他,如今却能感觉到其中的乐趣了。双臂,腿部,哪里都疲惫不堪,仿佛经历一次毁灭。这之后,又从原位生出崭新的东西来。这是令自我破坏与再生的一种方式。
早上的练习结束。应该要下雨了吧,天阴阴的。两人便赶在下雨前回来了。至于下午做什么……看书吧。苏枋说他最近迷上了陶器,从阳台那里开辟出一小块工作区,各种工具材料堆在上面。
榆井还是喝不惯纯茶,不习惯涩味。往里面加入砂糖和牛奶之后味道就好许多……但这也不能算作是茶了吧。他正小口小口啜着。
走廊另一头传来油的香气,以及水汽在热油里破开的声音。苏枋正准备午餐。
“苏枋同学居然会做饭!”榆井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对啊,你一个人住。”既然一个人住,会做饭也是很正常的。
可这也未免太香了……
是炒制的吧?中国菜,榆井一闻就知道了。一股强烈的、带有辛辣的气味。刺激性更甚于平时在中华料理店闻到的……难不成,苏枋还会做正宗的中式料理?
答案紧接着便出现了:苏枋端着瓷质圆盘从厨房里出来,那看上去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是青椒肉丝啊。”在日本,这也算是破受欢迎的中餐。而眼下苏枋端上来这道,光看卖相业已不下于店里的出品了。
“尝尝看吧。”
苏枋说。榆井便夹起一箸切细的肉丝来送进嘴里……
“……好辣!”他一声大叫,险些咬到舌头。
注视着榆井,苏枋只是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静静流淌的日子·二
又一天。
“啊,早上好。”
门后显露出苏枋的模样。见来人不出所料是榆井,柔和的微笑自苏枋脸上浮现出来。
“今天也去锻炼吧?”
当然——榆井立刻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个半吊子……不,连半吊子都算不上。虽说苏枋教了些取巧的防身手段,其局限性也存在:只要对面人数超过两人,他也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说到底是缺乏底力。身体素质终究无法速成,而这具尚在更新中的身体不足以承载更精妙的技巧,正如苏枋所说,他“正在修行中”。但只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
苏枋的日常冥想还要一会儿。他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榆井则在一旁等待着。
经由日常训练一事,榆井感到两人关系明显近了许多。记得之前有次榆井在中午上来,打开门后,苏枋揉着露出来那只眼睛,似乎特别累的样子。
“抱歉,我昨晚熬了夜,等我先午休一会儿……”
说着慢悠悠转过身走回客厅。靠窗有块垫高的木质地面,应该是平时晒太阳喝茶的地方。苏枋将上面的小桌子挪开了,居然毫无防备就躺在上面睡着了。
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关于眼罩。自从见过苏枋之后就没见他摘过的那块黑色皮质眼罩,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要想知道答案,这就是机会。
隐藏在那下面的会是什么呢……强大恶灵的封印?
巨大伤痕。
什么都没有——也存在这种可能性。但那眼罩下的东西一定与苏枋缄口不言的过去密切相关,榆井心深处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可最后榆井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俯下身,无言地注视着……
·静静流淌的日子·三
又一天。
天气预报说会下雨。起床后天就阴着,这种天气苏枋是不出门的。到中午终于开始下雨。起初,小雨,不探出手感觉不到的细小针雨;持续一会儿后忽然猛烈了;最后转成滴滴答答不痛快的雨。
苏枋坐在室内翻书。有人敲门,会是谁不言而喻。
“中午好……”推开门。那一瞬间,苏枋脸上少见地现出讶然,“榆井,你这是怎么了?”
“下雨天,不小心摔倒……”
“即便如此——算了,你先进来,我重新处理下伤口。”
鞋底全是泥水。弄脏了玄关很抱歉……榆井心怀愧意。伤口还在作痛。来这里之前,榆井其实已经简单处理过了。这次糟糕的是伤到了脸,那一块一块的淤青——摔倒是摔不成这样的,一看就知道,所以用创可贴盖上了。
不用说,榆井出门后又碰上那个欺负他的人,那人还带着小弟。结果就成了这样。等人群散去,榆井灰头土脸爬起来,回家。在洗脸池前对着用自来水冲洗伤口,擦干,贴创可贴。把淋湿的,以及摔到积水的地上沾湿的衣服换掉。头发擦干。做完这些之后,在空荡荡的家里,榆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苏枋的脸来。
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说不定就和小孩子碰到糟糕事情时,本能地想要求助于值得依靠的大人一样吧。
——他苦涩地想:就年龄来说,自己的确还不成熟。
但苏枋又不是他的父母,和他一样的年龄,是同龄人。之所以本能地想依靠苏枋,可能因为他时常给人以稳定的感觉。在他身边,就好像一切都安定了似的,不会有任何诱发苦痛的意外发生。
而现如今,榆井正坐在苏枋家的沙发上,茫然望着四下。心里有多少话想说,但不能说,不能把自己的烦恼抛给别人,连带着一起落进深渊……
苏枋从里面的房间出来,带着药箱。靠近榆井坐着,他将脸上榆井胡乱贴着的创可贴慢慢揭下来,手指碰到榆井面部,在远离伤口的表面轻轻刮了一下。
“你清洗过了啊。……创面看起来已经洗干净了,那接下来是消毒。可能有点痛哦。”
榆井点头。接着只见他从药箱取出个玻璃瓶来旋开,一只手端着榆井的下巴,另一只手用棉签蘸了点瓶里的深色溶液细致地涂抹在创口周围。
碘伏的刺激性远不如酒精强烈。比起消毒的刺痛,榆井更在意的是——苏枋此刻就在距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如此近的他的脸,以及从那么近的地方倾吐出的他的呼吸。呼吸的声音。窗外的雨声。……对了,回来之前榆井还淋过雨。雨水冷得不像话,一层层冻到骨骼里去……而包围在雨里的这个房间却这么暖和。橘色的灯光,房间角落燃烧的熏香,还有此刻停留在榆井脸的周围的手掌的温度,何其温暖……
忽然就有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升至泪腺,变为眼泪。
——泪水正汩汩地流淌。榆井自己也吃惊:之前被人殴打的时候明明扛着疼痛也没有流泪,如今却不经意便流出泪水。为什么?
“接下来再贴创可贴……啊,那么痛吗?抱歉啊。”
不,不是的,并没有疼痛到那种地步。榆井心说。
但眼下,就姑且将就这个误会——畅快地流泪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