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隙
受伤后,训练一事不得不被搁置了两三天。
期间心情低落,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有悲哀,还不可不免地掺杂了畏惧。担心又碰上那些家伙,榆井连出门都小心万分。
——春假快要结束了。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是前阵子时不时下雨的关系吧,河道里的水涨上来。空气冷清干冽。
身体与心都重振旗鼓,也该继续训练了。但怕之前受的伤还有些隐患残留,就先以复健的强度来进行。
晨跑去到镇子另一头,这天不一样的是,河堤这头居然有几个人在跳舞,身上均穿着传统节日祭典时候的服装。
“那是……好像最近没有节日啊。”榆井困惑道。
“不是节日。似乎过两天有振兴乡镇的宣传,他们是在排练活动上表演的节目吧。”
苏枋这么一说,榆井想起之前在镇上时候的确见过几次宣传海报。
那些跳舞的人里大约一半是男性一半是女性。几乎都是业余人士,动作有练习痕迹却很粗糙。内容倒挺丰富的,除了跳舞的人之外,还有人负责吹奏与摇沙锤。
榆井和苏枋驻足在旁边看了一阵子,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排练到什么时候,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终于饿得不行,离开这里找家店饱餐。中途苏枋提到家里的茶具之前碰坏了,临时决定一起到他常去的店购买。那就不是在镇上了,苏枋说了个地点,居然要搭电车才能去,也不是在繁华都市,而是隐居在另一个偏僻地点的匠人,气质如古潭的老婆婆。随后带着装在精致盒中的茶具乘车返回。到镇上的事件差不多是傍晚了。
两人来到河岸,上午跳舞的那些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时,一个念头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他看了眼那块曾有人在上面跳舞的地面,转眼又看向苏枋。紧接着回忆起和苏枋交手——或者说被他瞬间撂倒在地的经历,以及最近见他练功时的动作。他很早就有这种感觉:那与其说是在施行暴力,倒不如说是在舞蹈。力量中的戾气被去除了,最终馏出了“美”……令榆井羡慕不来的强大与克制啊。
“怎么了?”
察觉到榆井的心不在焉,与他并排走着的苏枋停下来。顺着榆井的视线看去:曾有人跳舞的河岸。
“我在想……苏枋同学以前有没有学习过跳舞。”
他知道这么问没头没脑的,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啊,会问这个是因为——之前见你练功时,感觉动作和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像在跳舞……”然而这话听着也奇怪啊,接着说,“我只是觉得,苏枋同□□用力量的方式很好,很优雅!”
“是吗?——但许多时候我也会不优雅地使用力量。”
榆井试着想象了一下。……想不出来!他的眉头往中间皱紧了。这头苏枋则笑道:“因为我什么都学了一点。好吧,先跳过这个话题吧。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学过跳舞,答案是没有。”
“这样……”
“但其实我一直挺想学这个,只是总是忘记了,或者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后没有学成。——榆井呢?会跳舞吗?”
会吗?他没想过问题会被抛回来。要怎么回答呢?榆井之前没有专门去兴趣班学过,他只是:“以前校内活动,稍微学过一阵子……”
过去,他们班上有个跳拉丁厉害的女生要在学校文化祭上表演,找不到舞伴,就临时拉了榆井。理由不是榆井天赋异禀而单纯是身高合适……总之练了一段时间。那时的舞步,现在榆井还勉强记得一些。
“好,那来教教我吧。”
“哎?”
还没等榆井反应过来,这头苏枋已经将手里装茶具的盒子轻放在地上。“来吧,‘榆井老师’?”
没办法,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咬着牙关,握紧了苏枋向自己伸出的手。
·Dance with Danger
“接下来,脚踩到这个位置……”
“这样?”
“啊,是的。然后绕着中心转圈……”
榆井并不是个合格的老师,他不擅长教人——许多指令含糊不清,意义不明。
好在苏枋就好像能越过有纰漏的言语直接抵达他人心灵一般,确切地明晰榆井的指示,毫无破绽地完成。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匪夷所思。
再来是下一步,又一个循环。接着重复上述过程。
榆井紧张啊。手上流了很多汗,滑腻腻的恶心。最要紧的是现在他的手掌重叠着苏枋的手掌,想到掌心的汗水可能令苏枋不快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又进一步加剧了榆井的紧张,然后——
错了一步。
怎么他这个教人的反倒先出错了?一下子慌了神。他用或许带着歉意的目光看向苏枋,在近处——就像洗脸时对着镜子那么近地——苏枋的脸就在那里。目光低垂着,似乎正回忆着刚才学的舞步。靠近时闻到的他身上的气味,是接近于他在家中所燃焚香那样淡的、沉的气味。黄昏中,那张脸一半在夕阳黯淡的辉映中,另一半则是完全的黑暗。
——流苏耳坠轻轻晃动。
黄昏是逢魔之时。
再转身,光影的角度在那张脸上迅速变换——落步的声音,苏枋对节奏的把握比榆井更精准,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不知不觉居然反倒像是他在领着榆井舞蹈。
“苏枋……以前真的没有学过跳舞吗?”
没有回答。面露温和笑容,再转身。榆井愈发感到精神恍惚:因为接连变换的舞步令人晕眩?亦或眼前这个人的魔力?他已经分不清了。最后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在这里,精神则到了一个遥远的,安宁的地方……
直到不合时宜的人打破这一切。
·揭面
“唷——榆井!”
那声音仿佛是将榆井一下子抛进冰水里似的让他清醒过来。停下舞步,握着的手也松开了,慌乱的表情没有控制住,转过头去望向堤岸上方。在高处,那里有张他不想看见的脸:满脸横肉——目光睥睨且凶恶地——用充满攻击性的笑容面向榆井,在他身后还跟着眼熟的小弟,大概四五个。
“的,的场……”
榆井的声音在打颤。的场裕之介,这不良少年明明只比榆井大了一两岁,外表看起来却完全不输给频繁锻炼的成年人,很壮实,大臂就像夸耀着力量一般鼓着经络。榆井不由往后退却一小步。大脑一片空白的他,这时余光注意到一直在身旁的苏枋的存在。
过去,虽然数次遭受殴打,榆井从没有屈服求饶过。可现在他开始有所顾虑:自己受伤也就罢了,苏枋呢?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要是因为受自己的牵连而令苏枋遭无妄之灾的话……
苏枋很强,榆井清楚。他曾切身体会过——并在之后的训练中巩固了这一认知。可对面有那么多人啊!
要怎么办才好?至少,至少要让苏枋可以全身而退……
冷汗从额头渗出来,大脑思考万全之策——想不出来!思维就像卡住的齿轮那样地反而一点也动不了。另一头,的场裕之介从上头砖砌的大路边缘跳下,大步跨过斜坡的草坪向两人走来,其余几人跟在他身后。
“榆井,你们刚才在做什么?跳舞吗?两个男人跳舞!”
话音一落,回头看一眼身后跟班,几人同时爆发出大笑。这些嘲笑榆井置若罔闻,他还陷在如何能保全自身,或者至少能保全苏枋的思虑当中。的场继而又问他:“你之前的伤呢?——嗳,没想到好得这么快啊!”这句也没有注意。
该怎么办?——似乎只能逃走了!分开逃的话,他们更可能追着自己来吧!将人数分散也更容易逃脱,之后再向大人求助,那样的话……
他向苏枋猛地转头过去:“苏枋同学,现在先……”
——逃走。
最后两个字并没有说出口,在嘴边停住了。
那是苏枋?他的眼神那么冷。从没见他这样子,榆井不不知所措。
只听苏枋说:“榆井,帮我照顾下茶杯”,随即径直往那几人跟前走去。榆井担心他因此受伤,打算出声制止——可眼下情况已经这样了,不是适合叫停的氛围,只能按他吩咐地将放在草地上的杯盏抱在手里。
苏枋手背在身后,步伐感觉不出急躁。他的穿着是宽松的,阔的裤脚在斜阳中被风扯动,不时勾勒出腿部轮廓。最后在距离的场等人三四米的地方停下了。
“哈,你是想要打架吗?就你一个人——就你?”
先是的场,再来是跟在后面那些小弟,大笑。的确,和对面站的那群大块头相比,苏枋看上去文弱,穿着也不适合运动。这令榆井紧张得不得了,用力抱紧了装茶杯的盒子。
——但是什么回应也没有,言语,动作……就好像没听见对手的嘲讽似的,苏枋仍将手背着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儿。由于背身,榆井看不见苏枋的表情。正对着他的人却变了脸色:“你那笑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的场声音带着怒火,他攥紧拳头冲过来——
那么近,三四米的距离。他是对准了苏枋的面部出拳的。苏枋仍不为所动。榆井呢?紧张得胃都在抽搐。的场越是接近苏枋,苏枋被重拳迎面击中的景象在他脑中就更鲜明。
奇迹……奇迹!他在心中祈求。
而在这瞬间,仿佛听见榆井的祈求一般,苏枋开始动作了。
很快:手掌推向的场出拳的手臂改变他的方向,借势一个侧身——动作漂亮极了!挥空的的场却差点扑倒在地,身体狼狈地前后大幅摆动,这才保持住平衡没有倒下。至于苏枋——甚至又回到了起初那副背手的模样,面露从容微笑地看向的场。
在场的除了苏枋本人之外恐怕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包括的场。觉得苏枋刚才只是侥幸逃过,他再度挥出拳——而就是这一次。
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因为他的动作足够慢。
美丽,像放慢了速度在跳舞。
和单纯靠蛮力大小硬碰硬的对抗不同,苏枋的节奏不受影响,是从容运作的齿轮。
——只见苏枋附身,重心大幅下移,身体像水里错开的鱼一般地避免了正面受击,顺势将的场的手臂下压;另一只手猛击的场的小腿。
这两下一定击中巧妙的位置了:的场的身体上下颠倒。接着,整个人硬生生摔在地上。苏枋藉着他落下时的惯性用膝盖补了一锤,像砸钉子那样将全身的重量往的场腹部压下去。恐怖的力度。
的场的意识还在,了不起。但他爬不起来,嘴里出来的呻吟声比有意义的字句还多。而当苏枋站起身,望向之前跟在的场身后那群小弟时,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慢慢往后退。这时榆井看见苏枋的侧脸:一丝笑容也没有。
“你们觉得——长大成人所必须的东西是什么?”
——在这时问这种不明不白的问题有什么意义?要是让人害怕那他显然做到了。明明人数是对面占绝对优势,几人却始终和苏枋保持距离。苏枋一往那里踏出一步,那边也后退一小步。距离终究是渐渐接近了,对应于几人的恐惧也在逐步增加。
到最后终究有人会承受不住压力的,那时便是人心被冲散的瞬间——的场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你们几个,要是谁在这时退缩应该知道下场……”说话声中夹杂着疼痛的粗重呼吸,“给我一起上啊!”
语毕,几名跟班只能舍弃了一切似的向苏枋冲过来。
既无谋略,也无胆识,也无胜算。
天色愈加晦暗,眼下一切都变得不明晰。包裹在宽松衣物之中的苏枋的身影,此时果真如幽鬼的身影一般,从对手杂乱无章的攻势中自在穿行,一旦抓住破绽立刻反击。寸劲,横扫,纵劈……他到底会多少?层出不穷的攻击方式如同万花筒。
能伤到他的攻击,没有。
——甚至能触碰到他的攻击,没有!
苏枋毫不费力地戏耍着几人。“戏耍”——榆井只能联想到这个词,那既不是势均力敌的武力对抗,虽有观赏性却也并非舞蹈,而只是单纯在戏耍人,消磨人的自尊而已。
就在这时,榆井忽然注意到从晦暗中隆起一个身影——最初被放倒的的场裕之介渐渐爬起来。他这时处在的位置正是苏枋身后,他……
“苏枋同学!后面!”
在的场出手前的一瞬,榆井大声呼喊出苏枋的名字。
的场抓住的时机相当好,苏枋正背对他,且与那群人酣战,无暇顾及周围状况;何况人的背后又不长眼睛……
是吗?
那他是如何反应过来的?就算是听到榆井的提醒后行动也需要反应时间,而他几乎是在榆井发出那声的同时就开始了动作:大幅压低上身,的场从下方来袭的的冲拳砸中了自己同伴的下巴。的场是铆足了劲的,只听那人的上下齿很响地撞在一起。此外人的下巴属于薄弱之处,硬吃下这招的人登时翻着白眼昏迷过去。
“嘭”
一个横扫。苏枋趁的场误伤同伴而恍惚的瞬间扫腿过去,使的场再度摔倒,同时补上一记纵劈。接着,他像要连续对对手面部出拳的拳击手那样跨在的场身上。
没人敢上前来。所谓擒贼先擒王,头目被控制住了,手下的喽啰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夜风吹拂的感觉很冷。榆井在一旁目睹了一切:该作何感想?苏枋没事他当然高兴。同时却更震惊于他区别于平日的另一面。那冰冷的面容很可怖,配合上毫无破绽的攻击,仿佛机器一般的。在此之前,榆井一直以为苏枋是从来不会生气的、没有戾气的人。
而在距离榆井几米开外的地方,苏枋面朝的场举起了右拳。
“——刚才那个问题呢,最主要还是说给你听的。”
经过与数人漫长的缠斗他身上却丝毫没有受伤,看上去的样子——整洁上,劳累程度上——就和刚刚跑过步差不多。
这一拳没有立刻砸下去,而是一直停在半空。
有些东西不使用的效果比使用更好。就像这拳头,光是停在这里就能逐步将人逼向绝路。
的场的双手被控制住了,他连护住脸部都做不到。终于一边挣扎着,眼眶中开始沁出眼泪来。
“你害怕了。”
“你想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想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你害怕了。”
“我告诉你长大成人所必须的东西是什么,正是你现在所感受到的——是想象力。”
的场仍在挣扎,扭动身体,终于从苏枋的禁锢中解脱出一只手来。他冲上方猛地伸出手要去扯他的耳坠,被中途攥住了手腕往一个方向别过去,疼得发出惨叫。
“……现在呢?能稍微感同身受一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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