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art.5

·不完全燃烧

一切似乎都在愈演愈烈的过程中——

而终止这一切的,是一个声音:一直置身事外的榆井不知何时靠近了正僵持的两人。在苏枋身后,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的。好像对自己接着要说的话是否正确拿不定主意。他终于开口:“苏枋同学……就这样吧。”

苏枋转过头来,傍晚的阴翳中,那清秀的脸上的表情的确一反往日地冰冷可怕。

“——这样好吗。”

“要说好不好……我是觉得他已经受到了教训,而且过犹不及……”

趁苏枋注意力移开了,的场再度想挣开禁锢。他办成了,因为苏枋完全没有阻止。否则逃脱不可能顺利。

两人便在原地目送的场等人落荒而逃。沿长着草的斜坡从堤岸到上面的水泥路,什么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时间已过渡至完全的夜。

——榆井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缓和气氛。他有这样一种微妙的直觉:觉得自己打断苏枋的做法不论对错,至少是令苏枋有些不满的。两人在对“度”的考量上存在一些分歧,这很正常,就和喜欢的口味不可能完全相同是一个道理。

榆井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一直没有想到。

苏枋行动起来了。他拿手背在衣服上拍打,扫去上面的尘埃。之后对榆井说:“走吧。”

“去哪里?”

“都这个时候了,当然是回家吧。”他已经转过身去,正要往斜坡上头走。

“啊,请等等我!”

说着,榆井三两步追了上去。

·夜的沥青之中

榆井最好奇的是这件事。

“苏枋同学,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苏枋的回答是:“——在你说出想和我学习武术的时候。我觉得那和你平时的形象不符,恐怕是有不得不求助于武术的烦恼。一段时间后又带着伤。你自己也清楚吧,那看上去绝不是摔倒能造成的伤势。”

“我们……”榆井停顿了一下,“算了,干脆把原委一口气说清。”之后便将自己与的场的渊源从头大致交代了一遍。包括起初是为了救人才和的场起冲突的,没想到之后频频被找麻烦,云云。

“……从那时算起到现在这段时间,其实我有好几次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是不是做错了呢?那时要是明哲保身会不会更好呢?说到底虽然有助人的心,我却一直没有相应的力量。所以当你同意教我变强的方法的时候,我,我高兴得不得了……”

“要说错不错,没有正确答案的。权衡标准在于你的内心。”

“我明白……”

“但像刚才那种情况,我想就应该以牙还牙;不仅如此,我觉得还没做够。”

“你在为我中途打断而生气吗?”

“没有。怎么会呢。这说到底是你的事情,我只是中途看不下去出来打抱不平而已,最后要如何处置还是看你。我没有生气的必要吧。”

——不,肯定是有点生气了。听了他的话语之后榆井越发能够断定。两人的脚步仍往前迈着,在路灯下影子被拉长。灯光周围聚集着细小的飞蚊。

“……但我还是觉得。”苏枋继续说,“既然是惩罚,教训,就必须能在人心上留下沉重刻痕才算数。不做到这样……虽说有句话叫对事不对人,但有些人却是永远不会悔改的。”

“我知道。但很多时候,我又想啊,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呢,留一些余地吧。人心是很脆弱的,也是难以预测的。万一未来会变成一个好人呢?……我的这种想法会不会太幼稚了?”

“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这问题没有正确答案。关键看你是如何思考的。至于幼不幼稚……有时我的确会觉得你有些天真。”

“……嗯。”

“但我并不讨厌,倒不如说羡慕。这种心态的流失是一个单向的过程,你的想法让我有些怀念,我知道未来我再也不会有……”

说到这儿,苏枋的眼神微妙地变得有些落寞。

一轮将近圆满的月亮高悬于夜空。

榆井问:“苏枋同学是……想到了过去的事吗?”

“是吧。”

这回答令榆井立刻浮想联翩:说到苏枋的过去,其中就有他这副打扮的原由吧!还有他功夫的由来,关于眼罩的谜团……一切最终导向如今的他。

不然趁现在询问他的过去呢?虽说之前每次都会被搪塞过去,不过眼下气氛这么好,是个机会。……不,应该说,过了这个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机会。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很久之前——距离现在有三年以上——那时我曾经在中国修行。”

“真的到过中国啊!”榆井想起初次见面时苏枋说的话,“我是来自中国的恶灵”——原来不全是信口开河。

……慢着,难不成刚才说的“在中国修行”也是谎言?

“在中国修行。那是在香港,还是上海……”

“在别的地方,山里。要说是哪座山呢,就算说了你也不知道吧。总之是在中国的南方,类似青森的恐山那样的灵峰。我在那里的师父手下学习。位于我上面还有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

苏枋做出沉思状,似乎正怀念地翻阅着记忆。榆井则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他将过去讲述出来。

可过了很久都没动静。

“……然后呢?”

榆井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苏枋呢,终于回过神似的,方才衣服回忆的表情很快转变为平时的状态:微笑,看似态度柔和,实际无懈可击。

“——抱歉,今天的情报到此为止。你看,已经到门前了。”

好像计算着时间似的,两人现在刚走到住家楼下。榆井家的灯亮着呢——家长已经回来了,时间这么晚,或许正担忧着榆井的安危。

这时候再好奇苏枋的过往,缠着追问也不明智。何况他似乎也不打算再说了。今天只好就先作罢。

在楼梯转角处,二人挥手告别。

·某种预兆

“噢,长出来了!”

榆井忽然意外地高声道,他把手臂举起来,手攥成拳头。隐约能看到上面隆起了肌肉。

这时两人刚从外面训练回来,在苏枋的房间。苏枋呢,正躺在一旁沙发上拿着一本书来看。那书是榆井不认识的外国作家写的,作者栏很长一串片假名。听到榆井声音,苏枋旋即从书后面探出头:“噢,不错啊,变结实了。你最近进步很大。”

苏枋所指当然是榆井的防身技术。可榆井在这方面,该说是悲观还是清醒呢,或许因为曾遭受过欺负,反而对自己所要达到的目标更明晰了。对他来说,至少要能在的场跟前保全自身才行,才说得上是学有所成。而距离这个目标,他还有极漫长的路要走。

苏枋又说:“我一开始以为你坚持不下来,是脑子一热的冲动想法。”

“怎么会!”

“我知道。我现在意识到了,这关乎于你的志向,让你下决心与熟悉的领域战斗。谁知道未来?虽然我现在算是你的师父,但说不准以后你会变得比我还强。”

“那个……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谁知道呢。”

室内弥漫着焚香燃尽后的气味。那味道很淡,给屋子里罩上了一层奇幻色彩。

“你一定觉得我幼稚吧——我一直羡慕那些故事里的英雄,总觉得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履行就好了。”说到这儿,榆井的眼神忽然落寞了,“……然而现实和理想距离那么远。尤其在的场的事情上吃过亏后,就算有不公正的事发生在眼前,我有时也会视而不见……因为超出了自己的能力。每到这时,我就会痛恨自己的什么也做不到。”

“明哲保身啊。”

“但就算我沉默了,什么也不做,世界也不会变好的。……所以我要改变。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想过要改变。……春假过后,我会去风铃上学。”

“风铃?是那个打架高中?”

“的确很多人这么叫。不过这两年风铃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这周边治安一直不太好,风铃的学生就自发成为了保护镇子的人。你以前说,力量会招致恶魔,但这就像工具要如何使用的问题一样,你看,你之前也用力量保护了我。”

苏枋摇头:“当时那么说,是担心你在盲目地追求力量。我见过太多人被力量歪曲了心地的人。”

“现在不担心了?”

“你的话语很真诚,让我想试着去相信你。就是这样。”

榆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感动?混杂着羞赧的感动。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他站起来:“我去倒点水过来,训练过后好口渴。”

“厨房里有已经煮好的红茶,也帮我倒一杯吧。或者也可以看看冰箱,里面有柠檬水。”

“我也喝红茶就行。虽说有涩味,现在也渐渐习惯了。”

苏枋又问:“要吃饼干吗?就在这儿柜子里。这款好像很多人喜欢和红茶配合着吃,上次去超市就顺带买了些。”

“那尝尝吧!”

之后倒了水回来,喝红茶的时候,榆井忽然想起让他在意的事。

“对了,开学后苏枋同学在哪里上学呢?”

“哪里呢?……还没确定下来呢。”

——这就是在胡说了。春假只剩下一周多的时间,除非是根本不打算上高中的人,怎么可能连升学的去处都没定好呢?……紧接着榆井却又想明白了:像之前回避自己的过往那样,这是苏枋回避问题的方式。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一旦继续思考,不安感就会涌上来。

·某一天,故事结束

阴天。

但是前一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上全是积水。出门怕是很容易沾湿吧,苏枋就没有出去,在家悠悠闲闲地度过。榆井说会过来,他等着敲门声,结果过了很久也没反应。这要怎么办呢……他原本有些话要告诉榆井的。结果又等了半个钟左右,熟悉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榆井站在门外。可他的状态挺奇怪的,有些恍惚,好像刚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和之前遭遇欺凌时的状态又完全不同,精神焕发的样子好奇怪。苏枋请他先进来,一时间连自己要说的事情都忘了。榆井进了客厅,这时苏枋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东西。“我刚才去了镇上。那里新开了一家和果子店,我就买了点吃的回来。”苏枋往塑料袋里看一眼,里面拿透明盒子装着小小个像糯米做的黄色糕点。

“闻起来倒是很香……是什么?”

“名字我忘记了。”

苏枋从里面拈了一块儿出来。嚼——嚼——分辨其中味道。“外面裹的这层是豆粉,里面是糯米。其他的呢……应该还加了少量黑糖吧。对我来说有点太甜了……”正说着,忽然发觉榆井正一脸吃惊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啊……我记得,苏枋同学说过,因为在减肥所以不吃甜食……”

——这么说好像确实如此。不说甜食了,正餐之外,他好像几乎不会在别人跟前吃东西。之前红茶配饼干也是,饼干他自己一点没动,一直在喝红茶。这种习惯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是过往经历沉淀下来的结果。可又是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没警惕性了呢?

也许是环境变化了吧。虽然榆井说这里治安不太好,可在苏枋看来,这里或许已经算得上安静祥和——没有可怕的竞争,没有……不需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所以精神松懈也是正常的。榆井说,人是会变化的,这也是变化的一种。苏枋自然也在变化之中。

“说起来,从刚才你进门时我就发现,你好像很高兴。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啊!”

好像一下戳中了他秘而不宣的心事,榆井一下子张大了嘴。

“其实……”

他的眼神左右地来回徘徊。

“——我刚才又碰到的场。起初我还有点不安,他看到我,往我这边走过来。没想到他……他鞠躬,向我道歉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恶行啊。不可否认造成了伤害,但出发点很多时候是幼稚的。大人的恶则复杂得多。”

“我也不是说,因为他和我道歉就觉得获得了胜利,飘飘然了。过去不会一笔勾销,除了我之外,还有因为他受伤的人。可他那时的样子确实很诚恳,说,今后不会再仗着武力欺负人。……我也知道,人的言语和行动不能等同,得看他之后怎么做……可我还是高兴,这是不是不太好?”

“这也无可厚非吧。”

“啊……是。”

榆井不好意思地拿手搔着后脑勺。

他的面颊变得有点红扑扑的。

“我觉得……这个世界或许稍微变得美妙一些了。这都多亏了苏枋,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苏枋却没有回话。

他记起来,自己是有事要告诉榆井的。眼下氛围却却不太合适。败兴的人很过分呐。这样又沉默了一阵子,只是喝茶。可该说的话终究还是要说的。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于是他毫无预兆地,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了。榆井呢,榆井并不如他预想中的震惊。他似乎预想会有这一天,而这一天又在他差不多预想的时间到来了。

榆井有点失落。但这一切其实没有超出他的预料,因为苏枋这人原本就令他不可思议,如今相处久了,觉得和苏枋熟络了,似乎也变得亲近了,可再回想起初次见到苏枋时候,(那个他忘不掉的场景,)果然还是像梦一样的。这房间也是,如今渐渐看习惯了,可要是跳脱出习惯的视角,这里不就是幻境般的地方吗?……然而,然而今后或许再也不会有步入这间屋的时候了,厚重别致的红木大门也不会再打开……

榆井问:“去哪里呢?”

“哪里呢,去很远的敌方吧。”

苏枋慢慢地拿手捻着流苏耳坠的穗。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吗。”

他的声音慢慢的。这可不能算是回答。

·空拍

结果到第二天,两人果然没有再见面。

下午时候,榆井还抱着一丝期望敲了敲门,往日总有人出来迎接的,这次却什么回应也没有。又过了一天,依旧。漆红的门扉一动不动。渐渐地,反倒好像那门不开启才是正常的,反倒好像从来没有开启过。

此外,榆井发觉自己居然连苏枋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以前因为住得太近太方便了,一直忘了这件事。苏枋提及离别时又太过突然,让他一时忘记了询问——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怎么会忘记呢?

——究竟是现实,抑或是某种幻想。

偶然现身,又转瞬间消失不见,住在楼上的中国恶灵。

·某一天,故事重新开始

时间来到几天之后,高中生榆井秋彦的开学第一天。

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啊!——昨天夜里,他拼命想着这件事。结果事与愿违:因为兴奋的关系大半夜没有睡着,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入睡。睁开眼时,时间已经颇为急迫了。连忙换上衣服出门。早餐呢?去学校的小卖部随便买点东西吧!

经过走廊步入楼梯时,榆井下意识朝楼上看了一眼。不。他想到,那扇门今天也理应是关闭着的。时至今日,他仍时不时想起有关苏枋的种种。

再沿着河岸一路小跑。河岸呢,看起来颇为眼熟,亲切。也有变化:岸边樱树盛放,地上薄薄铺了一层粉色的绒毯。春假过去了,但春天还没有过去,春天还在进行中。不知道为什么,榆井产生了这样理所应当的(废话似的)想法。

这样一路到学校门口。看了下时间,还好,能赶上。接着教学楼的位置,高一的楼层,班级的位置,穿过同样身着校服的学生……

教室门开着,榆井跨步进去,而后——

“哇?!”

——那是谁啊?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人穿校服外套,里面衣服的领子却是中式的;戴眼罩,两侧垂下流苏耳环的耳坠——怎么会忘记呢?那正是苏枋隼飞,曾住在楼上、笑称自己是中国恶灵的的苏枋隼飞,是他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苏枋隼飞!

“嗳,榆井,早上好。”

面对目瞪口呆的榆井,苏枋只是坐在那儿,笑眯眯地冲他挥手。

“苏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如你所见,我也是风铃的学生。前两天终于确定下来到这里入学……”

——这怎么可能呢?啊,榆井反应过来:这个人,怕是在自己询问升学去向的时候就想好该怎么捉弄自己了。

“你这些天去了哪里呀?”

“陪着家里一位长辈出游。虽说我平时不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但我们关系并不差,是出于独立性的考虑。家里人要旅行,我自然也跟着一起去了。”

“可你不是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旅游的目的地是北海道,距离这儿的确很远吧。原本还打算再逗留几天的,后来想到,开学第一天总不能不来。便凌晨坐飞机回来了。……对了,我还住在你家楼上。”

苏枋的话中,哪些是真实的,那些是虚构的,榆井已经分不大清了。弄明白的只有一点:这个人正捉弄他呢。自称是什么“中国恶灵”,有坏心眼的时候也不奇怪。无论如何,重逢总是件好事。那个充满了奇幻色彩的春假期间的故事,如今又将以何种方式继续延续——亦未可知。

——苏枋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在学生嘈杂聒噪的声音里,响起了清脆的上课铃。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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