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哭泣,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因为再没有世界留待我征服。”
——汉斯·格鲁伯《虎胆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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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木,新都区图书馆
韦伯·维尔维特后背半倚着高到天花板的书架,双手抱臂地盯着身形巨大的红发从者。已经过去多久了?他真的一点都不厌倦?
这是圣杯战争的第四天。
伊斯坎达尔正抱着一本边缘泛黄的竖版古书,坐在两排书架中间的椅子上,读得津津有味。他身旁的桌上还堆着各色书册十几本,从魔术记录似的帛书卷轴(当然不是魔术,这里乃是普通市民的区域),到日本最新流行的A6册平装文库本。
那些书的语言都是方块字。而那些书的主题,居然都是关于一个古老的东方哲学家——
孔子。具体来说,是《论语》。因为那位Berserker小姐所留下的判语,正是来自其中的章句。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在那英灵出人意料地战胜、而后更出人意料地将“宽恕”赋予征服王后,赠给了Rider这样的评价。此语出自《论语·为政篇》,是孔子的弟子记叙“至圣先师”之言行的经典;正如基督教的福音书来自十二使徒记述耶稣基督——而这些,是韦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原因很简单:他不懂中文。
身为魔术师学徒,韦伯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他为实现魔道对决置身大洋彼岸的日本,自然不会把紧张到可怜的准备时间分配到无关紧要的语言学习上。即使天生瘦小的韦伯平素最大的、或者说仅存的骄傲莫过于对自己博闻广识的自负,他到底不是来亚洲做交换生的。
故此,图书馆中出现了相当奇幻的一幕:文弱书生面相的韦伯盯着一排排如同方便面印花般的方块字两眼发直,尽显文盲之本色;而他那位五官粗犷、身材魁梧的从者,几乎字面意义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的征服王,居然就这么坐在这儿,全心沉浸于阅读这些诘屈聱牙的累牍长篇,而且看架势准备花上一个白天也无妨。
“难解。实在难解啊。但这又是何等的有趣!”他的从者用一只大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边叹气,一边却兴致勃勃地说着。
他又来了!瘦小的魔术师闻言一个没撑住,身子顺着书架往下一栽,双手抱头地坐到了地上。然后他大力揉搓起自己的头发。
“Rider啊!我说,Rider!”韦伯·维尔维特有气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向上看,“你也不是不知道人家就只是临走前放句狠话而已吧?你用得着这么纠结吗?”
红发的从者“哼哼”笑了两声,眼睛都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卷。“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可没有为过去之事懊恼的习惯。”他说道,“但是能入手值得一看的诗篇可是另一回事呐。哎,我说小子,既然你闲着没事,帮我从那边书架上找到本《簡明文言文法辞典》过来如何?”
“啊——??”时钟塔的少年魔术师发出长长的哀叹。好家伙,圣杯在上,他召唤来的英灵天赋异禀,想要在死后两千年读大学!
莫非这位Rider生前为王时也是这样的风格?很难相信一个如此粗犷的战斗狂会如此热衷于书本,但世间知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却也正是冠了他的名字。有人说那只是因为地名,但也许不仅如此;因为建造那座图书馆的托勒密一世,恰恰是Saber所说的、继承(或者说瓜分)马其顿帝国的“继业者”三将军之一。谁能肯定那不是对昔日憧憬之君的致敬呢?
此情此景,在两千年后的异国他乡看到,实在非常令人感动——年轻的魔术师正这样感慨,忽然回过神来:这再感人也不是他韦伯·维尔维特作为堂堂御主屈服于男秘书生涯的理由啊!
“喂喂,马其顿大爷!圣杯战争可还没打完呢!”少年忽地跳了起来,把脸探到从者面前,忍无可忍地伸手指着自己说道,“我是你的Master,不是你的小跟班!我费那么大力气把你召唤出来,难道是为了帮你换个时代体验生活的吗?”
韦伯曾以为伊斯坎达尔当初“掠夺”《伊利亚特》还让御主躺枪的行为艺术,不过是在彰显其为所欲为的怪癖而已。然而,此时此刻、或者说自从昨日离开爱因兹贝伦的城堡之后,他所召唤的豪迈王者,竟能这样鲜明地表现出这种令他意外的特质——
Rider是一位学者。倘若不蔽于外表,这个小小的事实并不真的令人意外,因为伊斯坎达尔毕竟是亚里士多德的亲授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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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那个会跳舞的英灵给他留下的,是一个谜团。
本来不该如此在意。本来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品评。或许仍然是出于对Saber遭遇的不平——那个女孩子没有掩饰,每个人都看得出她有多喜欢亚瑟王的英灵,至少相对于她对其他两位王者的评价是如此;也或许是在感慨Rider的轻敌(尽管他并没有)和Assassin的遭遇。
因为那些被当作老鼠看待的暗杀者们竟当真跟随了她到最后,而领着不足七十骑的乌合之众,她竟也当真在自己的十万大军面前取了上将首级——尽管,名为伊斯坎达尔的王者被取的乃是灵核所在的心脏,而断然牺牲“首级”作为诱饵的那个,正是她自己。
在战役结束之后,彼时如同迷雾的那些布置和动机便在推演变得清晰。
第一步是对“神威车轮”的攻击;除了作为试探的理由,那些攻击并非出于厌恶看到别人站在高处的任性、又或针对刺客盟友们在不久前落败的报复,而是为了破坏掉能够让Rider脱离地面的战车。
第二步是被算计掉的时间;连绵往复的山脉,还有荒僻无人的重重城寨,布置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在事实上消耗王之军势的有生力量,而是为了把决战发生的时刻拖延到固有结界之内的夜间。
第三步是地脉和沼泽;散落的泥淖陷坑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毒物,还有不时埋藏出没的鬼蜮幻境,为的是将步马掠翼的强悍方阵约束为迫不得已的蛇形——若是早有准备的正面迎击,伊斯坎达尔和将士们即使面临同样的地理窘境也必定会排演出其他阵法;然而,那时的他们必须要尽快渡河而过,而且只能选择趁夜渡河。
第四步是占据高位的骤然冲锋,或者更现代一点的表述:一场突然的空对地夜袭。宙斯之子业已失去了雷霆闪耀的战车,紧接着面对的便是敌人挟裹闪电而来的狩猎。这种程度的出其不意并不是重点;那条特意留出的堤道虽狭窄也足以三骑并进,王者身侧亦有伙伴骑兵的护卫,绝不至于只身犯险。重点在于,她,以及他们,保证了伊斯坎达尔的宝剑「必然」会斩向自己的“头颅”。
九军图穷,一成匕现。所有的布置,所有的陷阱,所有的夜风、雷电、骷髅奔马和披风褴褛的狂猎骑士,还有最重要的,射向王之近侍的面庞的那一束束箭矢……为的,都只是为了将征服王的视线牢牢固定于首领的头颅。当雄霸天地之王高举宝剑向敌人劈头斩下,王者的胸前亦已空门大开;而他笃定一击必得、却目睹头盔之下的空无一物之际,已是他自己的死期!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在应许攻城之约的时刻,征服王伊斯坎达尔已然下定决心:无论对方设计怎么样的阴谋、实施何等样的机簧与机巧,他都将正面迎击,因为他的麾下乃是正当盛势的马其顿军团。作为暗杀者、作为狂战士、甚或也作为魔术师,无论这三骑英灵的共盟将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对他而言都是足以被接受的。
因为他的军队在人数和力量之上远超对面;因为他的身边其实也有另外两骑英灵,Archer和Saber——只不过,他不会考虑、也绝不可能去要求这两位王宴的参与者的联盟。因为他要靠自己来证明他的王道,要向那个自始至终绝不认同他的英灵证明……
——他要证明什么呢?
“你是正确的奴隶吗?”这是他对Saber喝问的话,带着对那柔弱之躯矢志救国的不屑;而看起来远比Saber弱小的Berserker小姑娘,那时向他发出了同样的诘问:“你是正确的奴隶吗,Rider?”
——他要证明他的正确。
绝非应许为正确的奴隶,而是要证明自身之理即是正确本身。所以他必须要得到胜利,他要证明征服之道才是正道,他要证明……所谓的正道,是胜利者之道,是征服者之道,是煣躏、制霸、碾压、屠戮之道。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疑问的了。
尽管绝无轻敌藐视之意,久经沙场的王者依然受刻板印象所累;毕竟以常理推断,暗杀者的“哈桑”所针对的目标必然是最弱小、同时也最能对敌方造成灾难的对象:人类御主。而这构成了战略部署的第一个失策,同时也是后来所有失策的起点。
故此,在战车被击落之后,身为Rider的伊斯坎达尔以最大可能的防备挡在了御主韦伯之前。在山地之间,他令御主与自己共骑骏马,而到了沼泽之间的急渡,他将人类少年放在了作为防御的军队后翼,并且令自己的数十名护卫紧紧跟随——于此同时,在那里的还有Saber和爱因兹贝伦家女子。
因为他知道,即使真的到了避无可避的最后一步,Saber和那位女性也会自发地保护韦伯这样的人类“弱者”,而那位Berserker……若是在她所喜爱的亚瑟王面前,大约总会愿意留下一丝情面。
但是,他错了。不在于没有预料到对面的阴险,而是在于没有考虑到对手的“高尚”。那名身躯娇弱却自命狂战士的女孩,那些本该毫无荣耀、精于背叛的暗杀者,那个到最后都不知是否存在过的“Caster”——到头来,根本不曾准备对他的Master动一根手指。那些英灵从正面突进,而非背后来袭;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征服王的英灵,冬木战场的Rider。
关于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有很多很多的传说,关于亚瑟王庭之外的、乃至完全来自现实世界的中世纪骑士阶层的故事亦然。那身为Berserker的英灵必然了解这些,因为她的布置固然借用了如同“将军之首”或者“公子献头”一类的东方式阴谋,具体操作的方式却依傍于实实在在的骑士传说。
无头骑士的传说。比武场的黑骑士的传说。《不存在的骑士》的传说。
其一来自爱尔兰的民间传说和《断头谷》之类电影的演绎。其二来自亚瑟王的传奇——伊斯坎达尔不打算细想除“亚瑟王是个女孩”之外、某知名三角故事的另一主角也是个外表未成年的女孩的可能性。其三来自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而其背景是关于法兰西的查理曼大帝麾下骑士的故事。
然后呢?亚历山大大帝经历了一生的戎马生涯。他在一路向东的征伐中通常是胜利者,区别只在于胜得轻松或者胜得不那么容易;他也常常以乐于宽恕被他征服了的敌人们的性命而闻名。那个初战之时一身华饰的小姑娘,那个仿佛未及理解人生的含义即已享尽世间一切繁华的、如珍贵宝石般的女孩,看起来是何等的年幼而乖张,同时又无可避免的带有他眼中的归属“女性”所有的一切脆弱;他何尝会想到那样一个英灵会迎面站在属于他的战场上,以他自己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方式战胜他自己?
总而言之,她赢了。狂战士用起了古老的兵法,舞蹈家率领了风暴的狂猎,不肯接受王道的叛逆者宽恕了征服王的性命。
而作为落败了的英灵,他最后仍然得以离开战场,得以带着他的御主安然无恙地离开,得以在翌日安安稳稳地驾临一家日本的图书馆。
一切都像是不曾改变,但一切都已发生了变化。所以,他得到了什么?
一种被征服而后被宽恕的体验,作为曾经的征服者和宽恕者。「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个教训。一句箴言。
这是胜利者所留下的话语,而他不知应如何解读。那么失败者何以能保持宁静,何以能如无事发生一般走向圣杯战争的次日,何以能容忍自己连这么一个短句都只能看作一个谜团?
所以他来读书。东方的古文,中国的古书。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攻可作习学,亦可为讨伐;异端可同魔术师和教会所言之外道,也可为同“正确”相悖的任何信念。其攻、其害,是正义还是恶行?而他,Rider的英灵伊斯坎达尔,未尝逝去的斯人,在她的故事里,是那个异端者,还是那个讨伐着她所接受了的异端的人?
这箴言所呼唤的,那英灵所坚持的——到底是对异己的包容、对异见的审视,还是告诫追随者不可擅移的严厉警告?
此之曰「杀」。此之曰「恕」。
他想知道。他必须知道。那位英灵意指的,是其中哪一个。
他从来不乏于胜利,也绝不吝惜宽恕,但是唯独这一点,他未曾有体会……作为被只消吹灰之力就能取走一切的胜利者所宽恕的自己。面对明明白白地插入了自己心脏,同时却又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取自己性命的武器,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是征服王。他是为英灵的Rider。他想知道。他必须知道。
“你已开始思考自己。”在御主韦伯已经陷入浅眠的安静的图书馆一角,有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这代表着我们可以开始对话了。”
伊斯坎达尔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来。”他感叹道。“不过,Berseker啊……若为悖逆之理而来见我的话,是否已来得太晚了些呢?”
“不晚。”那个人从背光的暗影中走近,对伊斯坎达尔说。“我只愿同我欣赏的人交谈。感到荣幸吧,亚历山大陛下。因为我很欣赏今日的你。”
05/03/2024:小修。
08/13/2023:Tadda!新的一章!
“然后哭泣,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取自电影《虎胆龙威(Die Hard)》第一部中由艾伦·里克曼(HP中斯内普教授的演员)所饰演的反派的台词。即“And Alexander wept, seeing as he had no more worlds to conquer”。尼尔·盖曼(《好兆头》作者)的短篇集《高能预警》中将此作为其中一个故事的章节名。电影中在它后面的一句台词是”Benefits of classical education“。所以呢,这一章就是——
Rider:我,伊斯坎达尔,又名亚历山大。是个学霸(扶眼镜.jpg)。
对上一章的战术进行了一些解释。目前在学中文以及研究亚洲古典文学的伊斯坎达尔,表面非常阔达,但还是有些emo……虽然韦伯同学只是在惊叹“我召唤出的大老粗不可能是个真学霸”。
所谓“公子献头”:根本来源是荆轲刺秦。直接来源是三国漫画《火凤燎原》中的计策,如其中贾诩所为,“行计之时先将一成兵力隐去,之后的所有行动都是调动对方的注意力,用莫大的代价(献头)将对方外围的兵力层层剥开,直到对方自以为大局已定暴露要害,再用这一成精锐兵力直指对方最要害之处。”
关于这个字面上真·“献头”的设计,以及来自《不存在的骑士》(空壳铁皮罐头式铠甲)的启发,实际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很适合“无头约翰异闻带”的地狱笑话,同时也有从FZ原著中的Berserker最后一战头盔裂开而Saber瞬间崩溃所得到的启发。但是一方面没有找到办法完成”九成兵力“的合理布置,一方面有其他兴趣搁置,所以直到最近才写完。对本作来说,只要确定Rider能有几秒钟的懵逼就稳了,但穿空壳式罐头上阵是没有办法灵活拿武器作战的(因此上一章和伊斯坎达尔的第一个照面用的是魔法),必须给对面的行动进行明确的诱导,因为机会没有第二次,需要对方第一击就照着头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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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onqure Edge of All Worl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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