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了,自出村以来我还未尝败绩,难不成今天就要在这折戟了?
倒不是我自夸,青玄教过我的那些呼吸吐纳之法,我日夜勤练不辍,成效斐然,至少青玄是这么说的。
不过,鉴于村子里从人到蛇都打不过我,这个“不错”究竟到了何种境地,便有些难以衡量。
十年前与那鸟人空中缠斗,我也未曾落了下风,想来不该太差才对。
……不对,我突然打住。
迄今为止,唯一让我吃过亏的,并非刀剑拳脚,而是那道侵入掌心的无形之法。那并非实体攻击,而是一种……更为玄奥的力量。
“原来如此,”我喃喃自语,“竟然全点体质了。”
物防拉满,法抗为零,职业菜刀队——难怪看不破这狐妖的幻术,竟是在这里等着我。
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离开村,就开了眼了。面对眼下这般境况,纵我是赤瑛娘娘,一时竟也无从下手。
造成凡人失魂的奇术诡法,究竟从何而来?
我目光扫过房中梁柱,但见几道浅淡爪痕隐现其间,空气中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烛火忽明忽暗,墙角阴影里似有活物蠕动。这些痕迹寻常人难以察觉,却印证了此地的不同寻常。
“青玄。”我唤了一声,手指在身侧微不可察地一勾。
青玄会意,身影如墨电般倏然而动,未待梅郎反应,乌黑的利爪已精准地扣住了他脆弱的颈脉,将其死死按在墙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属于大妖的威压弥漫开来,精准地锁定了梅郎周身逸散的微弱妖气,让他再无施术的可能。
“大人?”苏粱紧握刀柄,神色紧张地护在我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防备着可能的同伙。
我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走到梅郎面前。他因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微微蹙眉,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痛楚,却并未挣扎,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委屈与不解的目光望向我。
“姑娘……这是何意?”他声音微哑,带着气流被扼住的艰难,“小狐……可是有何处做得不妥,引得姑娘如此动怒?”
我不为所动,语气平静无波,开始了第一轮审问:“驿站妖气弥漫,苏妲己神魂易主,你恰在此时出现。梅郎,你需要一个解释。” 我刻意停顿,观察他的反应。他眼神微动,似在组织语言。我却不给他太多思考时间,继续点破:“引我来此,怕不是借我遮掩,助你行李代桃僵之事——这笔账,你打算如何解释?”
他眼中掠过一丝兴味,转瞬又化为无奈的苦笑,即便命脉受制,言辞依旧从容不迫:“姑娘慧眼如炬,小狐……不敢隐瞒。然,姑娘可知,若非借您清光庇护,今夜此地血气之盛,恐远超如今。小狐此举,虽有利用之嫌,却也是无奈之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微微喘息,目光恳切,“至于承诺姑娘的百金与向导,小狐绝无虚言。身陷囹圄,更需诚信,岂敢再失信于姑娘这般人物?”
“巧言令色!”青玄碧瞳中寒光乍现,爪上力道又重一分,杀意毫不掩饰,“大人,休听他狡辩!此獠精于算计,此刻示弱不过权宜之计!留他在身边,如同怀抱毒物,不若即刻诛杀,以绝后患!”
我听着他们的言语,心中权衡。
救治他,是因百金与向导确是我所需,且当时他看似威胁不大。但此刻,他的算计已明明白白。
一个善于操弄人心的狐妖,今日能利用我金蝉脱壳,他日就能为更大利益将我出卖。杀死他,确实是最直接、最高效的解决方式,能避免后续无数麻烦。我的目光冷了下来。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名小厮端着食案愣在门口,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手中食案“哐当”坠地。
我身形微动,稳稳接住即将落地的餐盘,指尖触及盘底,一股极淡的、与房中异香同源的妖气残留其上。苏粱反应极快,已如猎豹般扑上,制住了险些惊呼出声的小厮。
室内一时只剩下小厮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苏粱看向我,有些犹豫:“大人,这小子……”他并非心慈手软,而是考虑到在驿站内闹出人命可能引来官府追查,对后续行程不利。
青玄冷嗤:“区区凡人,窥见隐秘,一并处理便是,何须犹豫?”
梅郎闻言,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小厮,眼中竟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歉疚:“此事与他无关,不过是受我牵连……姑娘若怒,只管冲我来,若取我性命能消姑娘之疑,梅郎引颈就戮,还请莫要殃及无辜。” 他以退为进,试图勾起一丝怜悯,并将话题引向自身安危。
我看着他那张即便受制于人、依旧试图掌控局面的脸,心中杀意未减,但权衡之下,线索的价值暂时压过了风险。“你的‘两害相权’,是用苏妲己的命和我的因果,来换你的‘轻’。”我语气依旧平淡,却点破了他话语中的核心,“梅郎,你的诚信,代价未免太高了。”
恰在此时,眼见青玄杀意沸腾,爪锋几乎要切入梅郎脖颈,那小厮猛地挣脱了苏粱的束缚,哭喊道:“别杀他!不关梅郎的事!是、是另一只狐狸!他们长得一样!梅郎是被逼的!他是好的!”
“双生?”我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如刀,锁住梅郎,“看来你还有事瞒我。”
梅郎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在权衡,他避重就轻地苦笑道:“姑娘明鉴,确有难言之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试图含糊其辞。
我却不给他蒙混的机会,语气更冷:“难言之隐?还是觉得我不能知道全部?青玄。” 我只需一声轻唤,青玄爪上力道便又重三分,妖力透体而入,让梅郎闷哼出声,脸上血色尽褪。
他意识到我已无多少耐心,眼中那点侥幸终于散去,化为无奈的颓然,“姑娘既已窥见一斑……小狐亦不敢再隐瞒。确是同胞姐妹。只是她……执念已深,非小狐所能劝阻。”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语气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落寞,却又在细微处强调着自己的作用,“天地为局,众生皆子。小狐力薄,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棋局缝隙中,为自己,也为一些无辜之人寻一线微末生机……引姑娘前来,或可借力平息事端,而非任其走向不可收拾。”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部分事实,又将自身置于被动无奈的境地,示弱是表,算计是里,真真难缠。
青玄冷笑:“大人,双生之说,未必不是托词。”
梅郎坦然回望于我,眼神清澈无辜。
“看好他。”
因着事情未明,我暂不杀他。
将手中微凉的烧鸡递给苏粱,“检查一下,看看除了妖气,还有什么名堂。”
苏粱接过,仔细嗅闻查看。
“别让他耍花样。”我对青玄吩咐道,目光再次扫过梅郎那张看似温顺无害的脸。
“梅郎,‘一线生机’可不是能靠算计我得来的。”
他微微垂首,长睫掩去眸中神色,声音轻柔:“姑娘教诲的是,梅郎,谨记。”
我们离开房间,由那小厮引路,在驿站后院转了一圈。厨房里只有些寻常的灶火气息,那丝诡异的妖香仿佛从未存在过。隔壁苏护院中已恢复平静,只有巡逻家将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一夜再无话。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驿站外便传来人马整顿的喧嚣。苏护心绪不宁,一夜未曾安枕,口中喃喃:“幸喜不曾惊了贵人,全赖天地祖宗庇佑,不然又是欺君之罪,如何分辨。”他不敢耽搁,即刻催促队伍启程,离了恩州驿,往朝歌而去。
我们一行人亦混在随后出城的零星旅人中。青玄化作小蛇藏于我袖中,梅郎则被勒令保持人形,跟在身侧,由苏粱暗中盯着。他倒也安分,低眉顺眼,只是偶尔抬眼望向朝歌方向时,那琉璃色的眸底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
晓行夜住,饥餐渴饮。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越是靠近朝歌,越觉灵气驳杂中隐含着某种肃杀。青玄曾不安地在我袖中低语:“大人,此地灵气有异,似有玄门阵法残留的痕迹,需谨慎。” 我记在心中,暗自留意。
终是渡了黄河,来至朝歌地界。远远望去,那夯土巨城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凶兽,散发着沉重而喧嚣的气息。苏护依规矩,先在城外安下营寨,随即差官进城。
也正是在这城外人马嘈杂、等待入城指令的间隙,苏粱正按我的吩咐,检查行装是否牢固。他弯腰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那个陈旧箭囊——那是他养父留下的唯一遗物,囊底一个磨损近乎模糊、但形制独特的“苏”字暗纹,恰好落入正巡视营寨、路过的苏护眼中。
苏护脚步猛地一顿,目光如电,牢牢锁在苏粱腰间。那是冀州苏氏亲兵才会配备的箭囊,纹饰是独门手艺,非核心部属不可得。战乱流离,能在异地见到同源旧物,苏护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复杂感慨。
“你……”苏护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指向那箭囊,“壮士,你这箭囊从何而来?”
苏粱动作一滞,他并未慌张,只是直起身,抱拳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警惕:“回大人,此乃家传旧物。”
“家传?”苏护上下打量苏粱,见他身形挺拔,举止间英武有力,眼神更是锐利忠诚,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又问道,“你姓什么?”
“小人姓苏,单名一个梁字。”
“苏粱…”苏护喃喃,眼中感慨更甚,“原是同宗。如今世道艰难,你们这是……”他目光转向一旁静立、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我。
在他眼中,我周身那层因功德和信仰之力形成的、常人无法窥见的微光,被他自行解读为某种世家气度。
苏粱适时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含糊与坚持:“回大人,小人奉命,护送我家小姐前往朝歌寻亲。”
苏护了然,脑中自行补全了大概,定是某个在战火中败落的苏氏旁支,遣送最后的血脉前来朝歌依附主家或另谋出路。
此女气度不凡,护卫忠诚骁勇,更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素有刚烈清白的名声在外,见到落难同宗,如何不随手助之,好让世人知晓自己的高洁之义。
苏护沉声道:“既如此,不必在外苦等。待入城安顿后,你们可随行,暂居我处。朝歌龙蛇混杂,有个落脚处也便宜些。”
苏粱看向我,我微微颔首。对于苏护自行脑补的身份,我并不在意,人类宗族之间的纽带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有个官方身份作掩护,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
“多谢侯爷。”
苏护见我应允,只当是落魄小姐的矜持,点了点头,便转身去处理军务。
不多时,黄飞虎差官龙环出城传令,命苏护将大队人马扎在城外,只带女儿及少数亲随进城,至金亭馆驿安置。我们也得以随行。
队伍前行,我冷眼旁观着苏护与那顶小轿——里面坐着已是九尾狐的“苏妲己”。
苏护靠近轿帘,低声问询:“我儿,可还安好?路途颠簸,忍耐些。”语气关切,但那关切更像是对一件珍贵瓷器的维护,生怕在献予君王前有所损毁。
轿内传来娇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回应:“劳父亲挂心,女儿无碍。”声音里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全然不同苏妲己往日娇怯。
妲己身边的侍女不是没有觉得古怪的,可是稍有些微议的人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于是整个队伍都知道这位看似娇滴滴的小姐是个容不得人议论的横主,再无人敢在苏护面前说什么。
苏护闻言又满意地点点头,低声嘱咐道:“到了朝歌,需谨言慎行,一切有为父打点。”他防的是外来的明枪,却对身边这最大的“暗箭”毫无所觉。
我心中暗忖:“这当父亲的,连自己女儿壳子里换了人都不知道,可见平日也不如何了解。”
对于这位“九尾狐苏妲己”要去朝歌做什么,颠覆何等江山,我并无兴趣。这纷乱的人世,王朝更迭如同四季轮转,并无稀奇。反倒是对这“李代桃僵”本身,我觉得颇为有趣,如同看见自小流传的故事在我眼前栩栩展开,不由得频频投去视线。
对这等能窃据人身、混淆天机的妖物,我生出好奇。
“不知九尾狐,是否真能食之不惑?青玄的鳞片硬了些,狐狸倒是柔软,若是能得一只研究,或许能窥见几分奥秘。”
袖中的青玄似乎感应到我不安分的念头,不满地轻轻扭动了一下。
抵达金亭馆驿,一番扰攘安置,梅郎寻了个机会,避开青玄和苏粱,来到我暂居的厢房。他依旧是那副温雅无害的模样,但眼神深处多了几分谨慎。
“姑娘,”他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日前承诺的百金,小狐已备好部分,余下需些时日周转。”他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放在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
我扫了一眼那钱袋,并未去动。“说吧,你真正的目的,我惯来不绕圈子。”
梅郎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完美,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浮夸:“姑娘快人快语。小狐引姑娘前来,确有私心。姑娘可知,这朝歌城,于我等妖类,如同龙潭虎穴?”
“重点。”
梅郎闻言,收敛笑容,正色道:“姑娘身负功德金光,清气环绕,乃是天地间最正大光明之力。梅郎与家姐,所求之事,干系重大,必遭天道瞩目,因果反噬极重。若能有姑娘的功德之力从中斡旋,分担一二,我等行事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亦观察着我的神色,见我神情无异才继续道,“此外,姑娘的清气,亦是遮掩妖气的好物。朝歌能人异士众多,若无姑娘庇护,我等恐寸步难行。”
他话说得委婉,我却听得分明。
“想利用我挡灾?”我挑高了眉头,还真敢说啊,脸皮厚比城墙,这也敢开口?
梅郎惶恐道:“岂敢冒犯姑娘,此乃……互利共生。姑娘与我等共谋可得人间香火修行之利,我等亦有存续之机。且姑娘在朝歌行事,有小狐从旁协助,可省去许多麻烦。”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利用是真,忌惮也是真。
他既想成事,又怕引火烧身,既要又要,和他的主子是一脉相承。
功德因果于我,现在并无太大用处,可保不准以后。
“金子,我收了。该你们承担的东西,自己担好。想将我彻底拖下水,你怕是白日做梦!”
就在我话音刚落的瞬间——
窗外夜空,毫无征兆地亮起刺目金光!一张巨大无比、符文流转的金色大网,如同捕鸟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馆驿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当头罩下。
这张网蕴含的纯阳正气与禁锢之力,远非寻常法器可比。
来的也巧,打了个措手不及。
梅郎脸色一变,袖中青玄怒嘶一声,墨色蛇影瞬间膨胀,就要现出原形硬撼这天罗地网。。
电光石火之间,我抬手按住了躁动的青玄,瞥了眼脸色清白的狐狸。
内心草了一声。
居然上榜了,浅浅更新一下。
狐狸写得不够茶,重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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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识双狐赤瑛辨真假 窥玄机驿馆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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