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林间最后一点天光也被交错的枝桠吞噬。风过处,带起一阵细碎的、不自然的草木摩擦声。
我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个倒在衰草丛中的白色身影。
这年头,连碰瓷都如此敷衍了么?
方才明明还见一道白影从视野边缘矫捷掠过,快得只余残像,转眼间,却已气息奄奄地伏在枯黄草叶间,仿佛耗尽了一身气力。雪白的皮毛——或者说,那身质感奇异的、弥漫如雾的白色衣袍,异常扎眼,变出人腿的地方洇开一片刺目的艳红。
就算是设局,也该多用几分心思。我挑了挑眉,未置一词,脚下方向一变,准备绕行。
身侧寒意微涨。青玄已无声地踏前半步,将我掩在身后。他碧绿的竖瞳紧缩如针,紧盯着那团白色,周身弥漫着冰冷的戒备。见我并未有所触动,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随即,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又悄然贴近,几乎要贴上我的手臂。
我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推他的胸,青玄纹丝不动,一意孤行地靠在我身旁。这黏糊劲儿,在外头实在有些碍事。
“青玄,”我蹙眉,“我还得走路。”
他低头看我,声音倒是平稳:“大人,我可以抱您。”
我懒得接话,径直加快步伐,索性将他甩在身后数丈,眼不见为净。
那狐妖见我们真要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顺:“没想到姑娘是个硬心肠的……狐族素有美名,姑娘倘若肯施以援手,小狐必有重谢。”
重谢?我漫不经心地想,是几串风干的老鼠,还是几张热腾腾的兔子皮?
“姑娘不怜我,我却心疼姑娘,”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真切的忧虑“眼下朝歌城里不太平,此时前去,怕是凶多吉少。”
一个素昧平生的狐妖,对着路人便能关怀到如此地步?我脚步一顿,转过身。
那白狐仍伏在原地,姿态未变。然而,就在他身畔,那株本已彻底枯死、枝桠虬曲如鬼爪的老桃树,竟在瞬息之间,抽芽,绽蕾,盛放出一树灼灼其华的粉白桃花!诡异的花香混着血腥气,在渐浓的夜色里弥漫开来。
“嗤——”青玄的冷笑自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等毛怪,惯爱拿幻术惑人耳目。却不想,雕虫小技也敢拿来蒙骗路人?你这伤,怕不也是诓人的把戏!”
苏梁闻言,“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横眉怒视:“青玄大人说的是!阿姐说过,狐妖多狡诈,尤以青丘为甚,阴险无比,不可轻信!”
那白狐闻言,非但不恼,反将头颅微微抬起,琉璃色的眼瞳在桃花映衬下流光溢彩。他声音依旧虚弱,却条理分明:“二位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狐狸生来孱弱,若不机敏些,如何在豺狼虎豹环伺中求生?论阴险,狐不及蛇类静伏暗处,一击毒杀;论狡诈,更不及人族反复无常,心思百变。世间流言甚广,姑娘这般人物,岂能人云亦云,失了自家主见?”
“嘴皮子倒利索。”我淡淡道,“狐狸都似你这般能言善辩?”
白狐眼眸微眯,竟似弯了弯:“姑娘是有大主见的。小狐身体孱弱,所习幻术不过是为了在这世道寻个自保。您看这片荒地,草木衰败,独我血中蕴着几分微末灵气,可使枯木逢春。若不加遮掩,这般异象,岂不立时招来纣王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
我顺着他的话问:“你得罪了纣王?”
“非也,”他语气带上些许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实乃小狐形貌……生得太过惹眼。听闻纣王新得了一位美人,尤爱狐裘,故而下令在朝歌内外搜捕狐类。小狐生得美丽,又一时不察,露了行藏,便被他们盯上,是定要擒去剥皮抽骨,博美人一笑的。”
“既是朝廷要拿你,我们尚未进城,何苦为你这来历不明的,平白惹上麻烦?”我指出其中的关键。
那白狐眸光流转,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语气愈发恳切:“我知仙子是良善之人。您周身清气缭绕,乃是修行正道所致,顾忌因果,小狐理解。然纣王暴虐,殷商气数将尽,姑娘助我,乃是反商顺天之举,是结善缘,得善果。”他话语微顿,眼波若有似无地扫过我身后的青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揶揄,“况且……姑娘身边这位,道行不深,跟脚不显,您这般人物都能带在身边。等进了朝歌城,他一样会被玄门修士诘难驱逐。多带小狐一个,非但无妨,且小狐于朝歌内外颇为熟悉,人面也广,或可为姑娘省去许多事端。姑娘若肯发善心,必不让姑娘白忙一场。”
青玄闻言,面色一青,愈发冷道:“不及你这毛怪长嘴饶舌,痴长岁月!”
不谈二人交锋,我摸了摸下巴思忖。狐狸这话,确实搔到了痒处。青玄虽是地头蛇,也是乡下土妖,对朝歌那等人烟阜盛、规矩繁复之地,怕是还不如我。苏梁离乡多年,记忆早已模糊,这一路走来,带错路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若这狐狸真如他所言,是个合格的向导……
可免费的,往往最贵,真有这等瞌睡遇枕头的巧事?即便如此,我心中权衡,竟有几分意动。
这狐狸,洞察人心的本事倒是一流。
“此去不远,便有一处官家驿站。”见我没有再拒,白狐趁热打铁,声音愈发轻柔哄惑,“听闻冀州侯苏护大人今夜便在彼处安寝。那驿站的管事与小狐有些交情。若姑娘肯施以援手,小狐愿即刻带路,安排诸位食宿,分文不取。待小狐伤愈归家,另有百金奉上,聊表谢忱。”
我停下脚步,目光掠过他华美破损的衣袍。百金……这足够苏青换回十头牛犊、百石粟种,或是请来工匠为村子加固所有的屋顶,我虽有救人治病之能,却变不成凡人所需的盐铁与布匹。
“大人,此獠巧言令色,恐有诈。”青玄的传音入耳。
我自然知晓。这狐妖出现得太过巧合,伤也透着古怪。但我看不透他的幻术根源,只隐约感到一股纠缠的业力。
很不对劲。
风险与收益在心中掂量,若他真能兑现承诺,对村子是一笔横财;若他食言或设局,在这荒郊野外,我与青玄联手,将他剥皮拆骨也能收回些本来。
我最终伸手,指尖凝聚一丝生机按向他的伤处,“百金,还有通往朝歌的便利。若你有半分虚言……”
我没有把话说完,但相信他能听懂,青玄适时地发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低嘶。
白狐似乎没料到我动作如此干脆,停止了言语,微微侧首看向我。桃花影下,他此刻的面容竟真如那灼灼繁花一般,漾开一层华彩。
“血止住了。”我收回手,语气平淡,“记好你的承诺。”
“这是自然。”他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挣扎欲起。
看它颠簸,我又顺手搀扶一把。
青玄别过脸去,神情不耐,只觉牙尖淅沥恨不能一口毒死这倒霉狐狸。
在白狐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抵达了他口中的官驿。尚未近前,已感受到森严气象。
驿外空地上,黑压压驻扎着数千兵马,将驿站围得铁桶一般。馆驿门首,更有五百顶盔贯甲的家将按刀肃立,目光如电,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生面孔。我们这一行——我、气息阴冷的青玄、手持兵刃满面风尘的苏梁,以及那个即使戴着面纱也难掩殊色的白狐——衣着古怪,形貌特异,甫一出现,便引来无数警惕的目光。
刚至门前,一名身着低级官服、神色倨傲的驿卒便上前一步,下巴微抬,眼高于顶:“去去去!今日有贵人在此驻跸,驿站已满,再无空房!尔等速速另寻他处安歇,莫要在此逗留!”
说罢,也不等我们回应,“嘭”地一声,竟将驿站大门重重合上,门板差点拍上苏梁的鼻尖。
就在门板合拢的瞬间,青玄眼底碧光一闪而逝,一股阴寒刺骨的妖气如有实质般掠过,那驿卒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化为惊恐,仿佛被无形的冰冷之物扼住了喉咙,踉跄后退数步。
我偏头,看向身边戴着面纱的白狐。自靠近朝歌方向,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美魅便愈发浓重,此刻虽掩着面容,但那露出的眉眼,顾盼间眼波流转,仿佛含着氤氲水雾,只是安静立于门前,便已引得远处几名兵卒目光发直。
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方才受伤的位置。他轻轻“嘶”了一声,侧眸望来,那眼神倒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痛色与嗔意,风情万种。只可惜,我这动作,无关风月,纯粹是想确认他伤处是否真的无恙,顺带……手劲可能稍大了些。
他未多言,只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便领着我们从驿站侧方一条窄巷绕至后门。只见他指节在那不起眼的木门上轻叩了几下,节奏奇特。
不多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做小厮打扮、眉清目秀的少年探出头来,见到白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低唤了一声:“梅郎!”便迅速将我们让了进去。
这小厮手脚麻利,将我们安置在后院一间颇为僻静的厢房内。房间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巧的是,与我们一墙之隔的,正是那所谓“贵人”——冀州侯苏护及其女眷下榻的院落。
隔着墙壁,那边隐隐传来的动静与只言片语,清晰可闻。
只听那驿丞正指挥人手忙脚乱地打点厅堂内室,铺陈洒扫,又备上香烛。一番扰攘后,似乎是一切停当,恭请贵人安歇。
一个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声响起,应是苏护:“将小姐安置于内堂,命侍儿小心伺候。”接着便是兵马调动的嘈杂声,想来是门外那三千人马与五百家将布防已毕。
夜深人静,隔壁院落渐渐安静下来。唯有苏护似乎心绪不宁,点上灯烛后,兀自沉吟:“驿丞言此处有妖怪作祟……然此乃皇华驻节之所,焉有此事?……不可不防。”
他取出一根豹尾鞭放在案头,挑灯夜读兵书。
恩州城的戍鼓敲过一更,苏护终究放心不下,提了铁鞭,悄步往后堂巡视,见女儿并侍儿皆已安寝,方才略安,回到厅上继续看书。
不觉二更鼓响。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股阴风毫无征兆地灌入庭院,穿堂过户,刺骨冰寒,竟将苏护案头的灯烛瞬间吹灭!下一刻,那烛火又“噗”地一声自行燃起,火光却幽绿跳跃,映得满室皆碧。
风声凄厉,非虎非龙,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秽之气。隐隐约约,似有金灯般的双瞳在悲风惨雾中闪烁,黑气翻滚间,探出钢钩似的利爪,伴随着低沉狰狞的咆哮。
“有妖精来了!”后堂传来侍女儿声惊呼,一片慌乱。
苏护大喝一声:“吾儿妲己!”,提鞭抢入后厅,手中灯火再被扑灭。待他唤家将取来新灯,冲回女儿寝榻前,掀开幔帐急问时,得到的回应却是女儿妲己娇怯迷茫的声音:“孩儿梦中听得叫喊,急待看时,只见灯光,是爹爹来了?并不曾看见甚么妖怪……”
苏护长舒一口气,只道是虚惊一场,安抚女儿几句,自去外间警惕巡视,不敢再睡。
他浑然不知,方才灯灭复明那片刻耽搁,真正的苏妲己已然香消玉殒。此刻在锦被中娇声回话的,早已不是他的女儿。
隔壁的动静,至此渐渐平息下去。
我们这间厢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苏梁紧握刀柄,额角见汗,显然被方才隔墙感知到的妖气所慑。青玄盘踞在阴影里,碧瞳森冷,周身鳞片微微翕张,警惕之意升至顶点。
我端坐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在妖风乍起之时,我的神识便已如无形的水波般瞬间蔓延开来,笼罩了整个驿站,仔细探查着每一寸角落。
然而,一无所获。
这驿站里,自然是有妖怪的。
而且,此刻我房里就有两位——一条墨蛇,一只白狐。
方才隔壁那阵仗,妖风阵阵,邪气凛凛,倒不像眼前这只只有微末道行、说话拐弯抹角的狐狸能弄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我眼前这一狐一蛇,又是谁,能在我的感知之下,于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行那李代桃僵之事?
我目光转向一旁的白狐。他此刻已寻了张凳子坐下,姿态闲适,甚至抬手为自己斟了杯冷茶,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恬静,仿佛隔壁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看着他这模样,我眉心不由得一跳。
驿站里发生的事参考了封神原著,原著里苏护这个人刚烈过度,造成政治上的极端幼稚和冲动。他做事鲁莽自私、感情用事、不计后果且把个人尊严和士大夫气节看得极重,挺抽象一人。
青玄是忮忌心超强的小蛇,狐狸说的也没错才几百岁正是绷不住的时候。封神背景中妖族已经败落,昔日霸主的龙凤麒麟沦落为大能坐骑,妖族出身的修士很不受待见,没有根基和背景的野妖更是耗材。
青玄生得傲气,却也审时度势,前期他直接入股女主了,对自己的定位是女主家臣,但它想要的又远不止于臣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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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枯木逢春狐献媚 深宵妖氛女易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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