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阳灼伤的时候,甘霖会让滚烫失温。有的时候,药也不及这汪水有效。温柔覆盖在伤口,一点点凉意,含着微小的浮光,在一无所有的儿时,出现在荒芜虚妄,杂草丛生的拐角。
拉我的人,帮我的人,救我的人,期待我前去的人,许给我一个压在心里七年的梦。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西岐是什么样的地方。
会下雨吗,会下雪吗,会有无数人来参拜,会有压在头顶的神仙吗。
我若去了,那人,那人的家乡,家乡的百姓,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会喜欢我一个,从朝歌来的公主吗?
我总想做些什么,母亲曾教过我,去人家家里做客,要带符合人家心意的礼物。宾客交好,交往才会高兴。我没什么可送的,几年前,第一次偷偷被殷郊带去质子营,我就在八百个诸侯王孙中,看到了那个个子矮小、眼里全是憧憬和希望的男孩。
他一身粗麻,背上背了一只大大的弓,被西方营地的孩子围在中央,和他一样,那些孩子们眼里都是与众不同的光彩。殷郊告诉我,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姬发。
他们刚下校场,身上还有满头的热汗,正想去痛痛快快洗个澡,为首的人就被殷郊叫住,他像一只小鹿一样奔过来,往殷郊身上捶了一下。殷郊作势反击,两人在空旷的角落打闹,玩够了,殷郊拉我过来:“姬发,这是我的姐姐,姐姐,这是姬发,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目光落在小脸通红的少年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我,那股子肆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拘谨和局促,他忙擦干脸上的汗,把那点蹭上的污泥也擦干净,小鹿般纯净透彻的眼睛望着我,又不敢多看地垂眸,被殷郊捅了一下,恼怒抬头,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在下西伯侯之子姬发,拜见王姬!”
他等了好久,等了又等,努力耐着性子,头埋在湿润的土地上,闻见了馥郁的青草香,带着春天的味道。他的视线悄悄向前,看到了一双干净的鞋子,用布制成,绣着一只鸟的图案,这个图案他记得,殷郊身上也有,只是比殷郊要小,要更好看。再往上是干净的裙摆,透着金色的光芒,他的眼睛被那点光吸引得不动弹,他知道裙摆两侧有着干净的手腕,手腕之上有一道瘦削的肩膀,细长的脖子上更是有一张惊艳的脸,比西岐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他想看,澎湃的憧憬撞击着他的心脏,脑袋晕乎乎像塞了好几碗浊酿,于是他忘了父亲的教诲,忘了礼官的嘱咐,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时候,慢慢抬头——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殷郊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尊贵的王姬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殷郊口中高贵温柔,视作天神的姐姐,发间戴着玄凤的发簪,披着柔软的衣裳,安静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像动物一样干净,手和雪一样白,交织在一起,手背上划出了浅淡的红痕,在这双手、这个人身上碍眼至极。他疑惑,又不敢多看,可是纠纠缠缠,还是期期艾艾抬了眼。
「看我,看我。」他想,「我是姬发,西伯侯第二个儿子,我会成为你父亲最勇敢的儿子。」
他满心期待,心中来朝歌后愈发燃烧的激情汹涌澎湃,他再不后悔诓骗了父亲兄长,再不后悔那只做了手脚的箭,他开始庆幸,庆幸他是如此幸运,庆幸他跨越黄河千山,庆幸他出生西岐,庆幸他能有此机会,在神女面前介绍自己。
「我是姬发,我会成为最厉害的大英雄。」
战下马上的敌人,刺穿敌人的心脏,咸湿的热血喷洒在脸上,遮挡了视线,他耳听八方,空不出手去擦一下脸,双手遏制着逃亡的奴隶,堪堪躲过迎面的突刺,转身一拗栽进了地里。刀戟从耳边刺来,他奋力往一旁翻滚,身后刺耳的突刺仿若招魂的序曲,他听见了挥手的声音。
啪嗒。——他猛地睁眼,一把擦干净眼上的血,预想中刺伤的场景没有出现,他来不及感到庆幸,三两下夺过敌人手里的兵器,翻身一个背摔,又一道咔嚓,手下便没了呼吸。
死里逃生的感觉没有欣喜,他安静从心口的位置摸去,摸了许久,慢慢拿出一个物件,垂眸一看,是一柄碎裂的玉簪。
殷郊遥遥在马上喊他,走近才发觉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也只得了一阵空寂。少年失魂落魄,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彩,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难过,也没有人知晓他有多么委屈。
这个答案并不久远,来月的宫宴上,四大质子阵营上演阵舞,在商王默许的眼神下,东伯侯之子姜文焕献上珍珠三对,南伯侯之子鄂顺献上宝剑一柄,北伯侯之子崇应彪献上狼皮五张,西伯侯之子姬发——而西伯侯之子姬发,献上一束橙黄馥郁,柔顺盛放的芸苔。
他顶着帝王宗室,群臣百姓,三方质子的审视,将那束开得鲜艳灿烂,含蓄热情的芸苔,饰在镶了金玉的弓身上,三步两叩,至恭至敬,献在了宝物堆砌的礼物中。
他在宴会上轮换职守,从后门出去,脚步刚落响在堆满砖石的宫道,耳边就听到一阵动静,他一回头,我靠在门栏边,正对他挥手。
我没有错过他眼里的失落。
而那双失落的眼睛,在看到我发间随风摇曳的小黄花后,一下子变得光亮炫目。
......
原来他那时候,最想送给我的,就是那支亲手做的玉簪。
长大的少年轻轻关上门窗,羞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安安静静又慌慌张张将凌乱的房间收拾好,据他自己说疏于收拾让殿下见笑,可我不觉得,房间很干净,我也不想笑。
“殿下。”他坐在我身边,手抬了又抬,犹豫着要不要落下,他想替我上药,我的手已经溃烂,这是淋了一夜大雨的下场。
他拿来了药膏,一点点替我抹上。我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记忆不由回到了遥远的过往,陷入到只有自己知晓的臆想当中,可当他抬头,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望着我,我又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心下戚戚。
我终究不能把他认作他。
这对谁都不公平。
“殿下,我送你回去吧。”我快速眨眨眼,忍下心里可耻的羞愧和不堪,我一向只把他当作那个人的弟弟,殷郊最好的朋友,我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我谁也不爱,我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喜欢我,也是我不在意的选择。那天问他喜欢谁,答案其实都不重要。我只知执念,**,一时兴起,却不知什么是爱。母亲对我,我对母亲,是雏鸟对大鸟的依赖,我与殷郊,是手足同胞的信任,我与殷寿,是初见之时的留恋,就连那个人,也只是执着于承诺的执念罢了。我不懂喜欢,更不懂爱,姬发喜欢我,我不相信,也不在乎。
我后悔脆弱之际向他求助,后悔过去经年对他示好,后悔没有分寸问他喜欢谁,他就算是喜欢那个狐妖,我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深重的负疚。
少年眼里流露着藏不住的喜欢,他悄悄靠近我,又隔着分寸,始终俯着身体,保持对我的尊敬。这是一个得体,上进,善良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杀掉父亲的儿子。
我想起了什么:「表哥呢?」
姬发回应我:“在守城。”
眼睫轻颤,我问他:「鄂顺,在哪里?」
他告诉我:“在殿下安置好的地方。”他想了一下:“可能和殷郊是一个地方。”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无声安慰。
我暗地里托人下的药生效了,可很不幸,只有鄂顺一个人喝了酒,在他欲提剑转身之时倒下,被我安插的内人带到了城外的破茅屋。希望他醒来后,能回到南都,再也不要回来。如此这般,我也不算辜负太子妃。
我们相顾无言,只有蜡烛滴泪的声音,我不出声,他也不提离开的事,少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竟有一点心安。或许现在,姬发是少之又少顺着我,会帮助我的人。
这份独处的静谧很快被打破了,姬发用身体挡住我,外面的对话声清晰可见,没有因为寒雾和月光而变得模糊。
“大王有令,集齐全体王家侍卫,活捉太子殷郊与王姬殷姜,即刻行动!”
我慌乱的神情被姬发笼罩,他示意我冷静,正要起身前探,门外忽然有人敲响了门窗。“姬发,快出来,大王派人过来了!”
他应了一声“知道了”,转头小声对我说:“在这儿等我,殿下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我很快就回来。”
月光透过窗棂,他的脸上是心安的微笑。我想碰一碰他的脸,门外又在催促,他握住我的手,脸贴近手心,我在他干净而深邃的眼中出了神,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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