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他了。
金色的阳光下,稻田积聚成一片浮浪,稻穗饱满垂下头,土地的湿润告知着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飘来咸咸的味道,那个人站在麦浪中央,身上沾满了阳光,手里的稻穗温和地躺在手心,他静静看着初升的朝阳。
我的嘴唇动了动,舌头抵在齿间,那一个字徘徊在经年的光阴中,早已被我念了千百遍。
我若身无残疾,我若和常人一样,我若会说话,在无数个梦境里,那个人或许早就回了头。
「姬......」我向前一步,指尖抚过轻柔的稻穗,呼吸含着湿润的阳光,温暖得想要落泪,我奔跑起来,裙摆随风飘扬,鞋底沾上乌黑的泥土,像被大地所拥抱,我跑啊跑,我用力抱住了他。
「姬考。」这个烙在心上的名字,灼热得烫伤脆弱的心脏。
「姬考......」我不明白对他的执念,为何会困住我这么多年。
他只是一个伯侯之子,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他比不上我的身份,他在我面前要俯首称臣,他在殷商王室眼里,和过路俯跪的奴隶没有任何区别。
我该忘了他。我该去恨他。
恨他扰乱我的心,恨他让我永远不得安宁。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和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区别。他的药很珍贵吗?我如今应有尽有!他的布独一无二吗?我从来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是,只是......
有一只手温柔地,温柔地,擦去了我的眼泪。
他轻捧起我茫然的脸,如月圆般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干净沉静,有我一辈子不能忘怀的柔情,如山海,如日月,如世间万千万物,只要是我所见的一切,都终将化作他的笑容。
他笑着,梨涡在脸颊绽放,他将麦穗放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垂眸,继而转身,他又要去往太阳的地方,而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带上我。
我怔愣着,一下子挣开他,在伤痕累累的手上咬下血痕深深的一口,疼痛窜过四肢百骸,最痛不过那颗心,仅仅只是那颗心。
他的身影逐渐虚无,眼神依旧温柔地注视着我,我盯着手上血流汩汩的伤口,第一次,第一次清醒着面对自己,对这个心中最深处的幻想坦诚相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傻。
「姬考。」我流着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在颤抖,我想问他:姬考,我的母亲被害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问他:姬考,你的弟弟姬发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我该怎么办?
我想问他:姬考,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和我说说话?
站在我面前,手可以触碰得到,不是虚无的幻想,是真真正正、可以在一起的存在。
我想问他:姬考,什么是喜欢?
幻影仿佛听见我的心声,模糊的面容浮现怔忪的神情,他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宽大的衣袖绣着麦穗的图案,轻轻拂过我的头发,他俯下身,万物被他包容其中,我是他怀里万千山水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他七年前将它种在我的心间,经年过去,它已经生根发芽,或许长成了他也陌生的模样。
我听见一声轻叹,仿佛在耳边呢喃,带着风,带着永远灿烂的阳光,温柔地抚平我的悲伤,我的头发被吹起,又轻轻落在脸上。
「殿下......殿下。」
“殿下、殿下!”
我恍惚地望着头顶的横梁,望着虚无之中一个白点,那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到触手可及,伸出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它,被一只手用力攥紧,虚无的点瞬间消失,光影像飞蛾一样飘散,遗留下空空荡荡的孤寂,有一个人贸然打破了这份孤寂,他压低了声音:“没事了,殿下。”
啊,是姬发啊……
这段时间梦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总是他。
他握紧我的双手,小心翼翼观察我的表情,贴心的,不去戳破我的粉饰太平,将难堪之处尽收眼底,又强迫自己全部忘记。
——殷姜。
他心间念着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缱绻缠绵,似情人呢喃,婉转留恋。
——殷姜。
这是他刻在心上多年的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着神灵,化作玄鸟徘徊在名为姬发的人的世界里。
年少至今第一次、唯一一次、最初的心动,他将这份诚挚得让苍天落泪、雪顶崩塌、惊涛骇浪的感情,献给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她脆弱,又坚强,她出现在记忆里很多地方,校场,营地,雪山,宫里,风吹来的方向,就有她的身影。
她好像很伤心。
他能做什么,让她可以不那么伤心。
他静静陪着她,没有地方就坐在地上,脸轻轻贴近她的手背,渴望她能看他一眼。
「还有我呢。」他想。「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守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会成为最勇敢的人,我会成为殷商的大英雄,我会替你杀掉狐妖,我会为你的母亲报仇。可不可以不要伤心,我不愿见你哭,我不想看你难过。」
似乎心有灵犀,我的眼泪渐渐止住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只是一阵风,过了就是过了,一片云也没有留。说不出话的嗓子在发痛,隐隐的痒意让我忍不住去挠,即使用力到出了血,也无法阻止那阵难受。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心有疑虑,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殷寿已经找到了我,残存的安宁只有一瞬,外面已经闯进来一对侍卫,为首的人目有哀戚,我见了,反倒镇静下来,不害怕了。
表哥憔悴了太多,差点认不出来了。
姬发将我挡在身后,和表哥交谈着,一个奉命捉拿,一个违令藏匿,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谁也没有动作。许久,表哥轻轻唤了一声:“阿姜。”
简简单单的一声,我听得很清楚。我听懂了,从姬发身后探出脸,轻轻压下他的手,对着表哥微笑。表哥握拳的手攥出了血,面上没有变化,可分明是在告诉我:阿姜,我带你走。
我走到他身边,和他擦身而过。
「我是阿姜的哥哥。」
「哥哥要保护妹妹。」
「我会保护阿姜。」
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他。只不过这一次,我想自己保护自己,我长大了。
殷寿的雷霆之怒,母亲的血海深仇,我可以自己面对了。
他将我关进地牢,命狱卒对我施以鞭刑,蘸了酒的鞭子,比当年那一鞭还要狠厉,今日的刑罚已过,我倒在稻草堆积的地上,恍惚地看着叠叠的重影。
我好像看见了飞蛾。
“......孩子,醒醒。别睡。”
谁在说话。
“孩子,我这有一些药,你拿去用吧。”
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我随着声音的来源看去,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瘦削的身影,正隔着木栏,向我扔来一个小瓶。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前爬,颤抖的手够到那瓶草药,手上的鞭痕令那人不忍地闭了眼,过一会儿睁开,见我缓慢地上着药,开口道:“孩子,你就是殷姜。”
上药的动作一顿,我缓缓点头。他眼里是平静的湖水,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慢慢坐起来,打量着这个帮助我的人。他一身粗麻,几乎是奴隶的身着,身上没有多少伤,瘦骨嶙峋,受的是囚禁之苦,我没有力气动手,靠着围栏喘息,强忍身上的剧痛,难消难忍,痛苦万分。
“在下西伯侯姬昌,你一定见过我的儿子,他叫姬发。”
视线瞬间凝固,我没有反应。
“姬发坚信,殷寿非弑父杀妻者,那个孩子,终究留有对殷寿的幻想。”
视线动了,一点点地望向他。
“孩子。”他问我:“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眨了一下眼,眼里倒映的火光灼烧得我发烫。我轻轻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他神色未变,眼神柔和下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却没有感到不自在。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缓缓说:“有半年了。”
寂静良久,烛火噼啪。
「你的儿子为什么不来救你。」
我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我贵为王女,却在一介伯侯面前感到局促,我既期待,又害怕。害怕什么呢,说不上来,可我期待什么,我一定知道。
“我的儿子啊......他们......”
“哐当——”
我下意识捂住耳朵,**凡胎抵不过铁器摩擦的威力,全神贯注等待的答案戛然而止,被一柄长剑刺破,掀到了一旁的角落。手腕传来无法忍耐的剧痛,我被一只手从地上拖拽而起,颤抖的双眼被命令睁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压着眉眼的阴翳。
长发披散,大汗淋漓,浑身都是酒气,他此刻脸上的神情,真的很像妖。
怔愣片刻,我往一旁看,姬昌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我一口咬下殷寿的手,钳制我的手乍然松开,我跪倒在地上,捂着脖子使劲咳,喉咙涌上一阵腥咸,眼里也弥漫了泪花。
殷寿蹲下来,抬起我的脸,眼里是妖异的兴奋。
我咬紧牙,怒瞪他。这个动作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他早习以为常,只是没有哪一次让他有如现在这般,除了被挑衅的愤怒外,还有隐藏在血液里的狂喜。
“殷姜。”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你是否有一个很想见的人?”
“这个人,你日思夜想整整七年,而这一切,我竟不知道。”
笼中的玄鸟忽然停止了挣扎。
“你还想见他一面吗?”
鹰隼死死咬住了它的喉咙。
“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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