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事飞机

托尼一直等头晕的感觉过去,才拖着脚步走出舱室。

骚动已经变得相对平静。走到甲板上,在探照灯刺眼的光亮下眯起眼睛,托尼发现,其他人正聚集在甲板前端。然而灰雾弥漫,托尼完全看不到船身以外的地方,也看不出其他人在看些什么。

不知何时,他们已与那团迷雾狭路相逢了。

“我告诉过你!”不远处传来安雅尖锐愤怒的声音,犹如颤抖的小提琴,“我告诉过你,我们本应该停下的!”

奥斯兰以同样的愤怒回击道:“别发牢骚,安雅·费舍曼,专注于解决问题,我请求你!”

“嘿!怎么了?”托尼提高嗓门问道。

顿时,其他人犹如中了魔咒似的,全部安静下来,转头齐齐看着托尼。

率先回答的是丹尼尔,他摊了摊手,故作平静地说:“一定是水面下有冰块,我们一定是撞上去了。”他把重音放在“一定”上,“艾伦和萨米去检查舱体有没有漏水了,但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觉得?”安雅怒视着丹尼尔。后者立刻竖起手掌,表示不愿再谈。

托尼胃里翻腾了一下,问道:“我们有救生艇的,不是吗?”但就算是他,也知道在北冰洋上只有一艘救生艇的幸存几率。

更何况,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与海岸警卫队失联了。

托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船头,抓着冰冷的铁栏杆朝下望去。当然,目之所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不断拍打着船身的黑色波浪,犹如沼泽中溅起的泥浆。

“在水下,”丹尼尔咕哝,“从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北风呼啸,托尼的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细小的冰霜,和其他人一样。夜间实在不是滞留甲板的好时候,但此刻,没人愿意离开。

“这艘船壳体很结实,是高强度钢,我在检查用电设备保护接地的时候注意到了。”托尼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基本上,只要我们不是在泰坦尼克号上,就没什么性命之虞。”

“嘘!”安雅低声怒道,“别提那个名字!”

丹尼尔耸了耸肩,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有点迷信,不是吗?你和你的‘鬼信号’。安雅,是不是研究了太多神秘大陆,把你的脑子搞坏了?我们只是在冰山上蹭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明亮冰冷的灯光下,安雅脸色铁青,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好在这时,艾伦的声音突兀地从扬声器里传来:

“我是船长。好消息,没有漏水,船舱密封性完好。”

丹尼尔吹了声口哨,抬手要和托尼击掌。托尼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丹尼尔只好悻悻地垂下了手。

“坏消息,”船长继续说道,“我没法让船倒退再转向,因为船头卡住了。哪个勇士下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破玩意儿卡住了我的船?完毕。”

奥斯兰松了口气,抓起对讲机说道:“船长,我是奥斯兰,这就下去,请务必保持船身稳定。完毕。”

“奥斯兰!”安雅叫起来,“你疯了?你会冻死的!”

“我需要确保大家的安全,”奥斯兰说着抬手按住安雅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她,“我们会没事的,安,放心好了。”

然后他松开手,叫上丹尼尔一起去工具间取装备。

安雅沮丧地抬起手用力搓着脸颊,呼出的气像是一大团棉花糖,很快消散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

“我们会没事的。”托尼干巴巴地安慰她,“下一次经过补给站的时候,我们可能得耽搁一段时间给这艘船来个全身检查,但仅此而已。”

“我感觉头很晕。”安雅低声说,用手指反复揉搓着额角,“把我该死的头撞到了该死的桌子上,就在刚才、刚才船撞到冰上的时候。”

托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大家应该都处在不同程度的震惊之中,然后又不得不把一阵惊讶的笑意憋了回去。

但他们会没事的。这只是旅途中一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在几个月后就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会没事的。

然而,一部分的托尼此刻想要下到最底层去,和船长一起检查这艘该死的“九头蛇号”是否真的没事,另一部分的他则想要留在甲板上,确保奥斯兰下水玩命的时候有足够的帮手把他冻僵的尸体拖上来。

“别傻了,”托尼告诉自己,“奥斯兰也会没事的。”

天啊,他真讨厌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托尼,”奥斯兰的声音打破了甲板上压抑的寂静,他隔着几步远抛给托尼一捆沉重的钢缆绳,差点把托尼压得跪倒在地,“把这个固定到电动绞盘上去。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别让我被洋流冲到南极去。”

他已经穿上了一半的潜水服,丹尼尔正在帮他穿上另一半。托尼能看到内置加热管凸起的形状,还有氧气瓶,这些大概能让奥斯兰在水下呆差不多二十分钟。

“如果我没有给你们信号,”奥斯兰对丹尼尔和托尼说,“十五分钟之后拉我上来。”

丹尼尔说:“放心,奥斯兰。”

“灯。”奥斯兰简短地命令,然后配合丹尼尔把探照灯固定在头盔上,他的脸在头盔后显得模糊不清。

安雅只是咬着嘴唇,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托尼在绞盘旁边冲奥斯兰比了个OK的手势,看着丹尼尔再次检查扣锁是否紧紧挂在奥斯兰的潜水服上。然后,奥斯兰和丹尼尔坐着船头左侧的救生艇下到了水面上。

尽管救生艇上配有照明设施,但托尼仍旧很难在迷雾中看清他们的身影,不过他的确听到了奥斯兰滑进水里的声音。

紧接着,电动绞盘迅速转动起来。托尼看得出,安雅被那单调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剧烈的风浪声中,绞盘转转停停。托尼不时和丹尼尔确认情况是否正常,并低头看表计算着时间。天寒地冻,他能感到肾上腺素带来的能量在体内冲撞着,伴随着激烈的心跳。

然后绞盘彻底停了下来,一阵沉闷的咚咚声从深处传来。

安雅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托尼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食指中指用力交叉,无助地祈求好运。

然后水声哗啦啦响起,片刻后,模糊的交谈声从下方传来。安雅立刻扑到栏杆那里,探出头去。

“奥斯兰?”

丹尼尔代为回答道:“他没事!”

“看到是什么东西卡住船身了吗?”托尼也走过去,探头看着雾中小艇朦胧的轮廓。

过了几秒钟,奥斯兰嘶哑的声音传来:“是一艘飞机。”

托尼不由愣住了,当他理解了奥斯兰那北方口音浓重的爱尔兰式英语之后,他的心脏蓦地狂跳起来。

飞机。

失事飞机,坠落在北海。

“你看到什么了吗?”在想清楚之前,托尼就脱口而出,然后他咬住嘴唇,压下询问是否看到任何驾驶员的疑问。

“机翼嵌进了船头,但不深。”奥斯兰回答,“问题在于,飞机体积太大,我们能在水下运转的电锯很难切割这类东西。”

安雅一边拍栏杆一边喊道:“先上来,看在耶稣的份上,奥斯兰,你先上来暖和暖和!”

“飞机保存得相当完好,”奥斯兰继续说道,没理会安雅的请求,“但整个冻住了,就像该死的冰箱一样。”

托尼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最后说道:“先上来,奥斯兰,我有几个想法。”

“马上。”丹尼尔回应,然后救生艇的缆绳抽动起来,把他们从水上缓缓拉起。

潜水服下,奥斯兰的皮肤已经冻成了青紫色。他们一起回到了舱室内,在餐厅里清出一片空地,好让他瘫坐下来,喝点伏特加,用湿毛巾揉搓胸口。

“所以说,你究竟有什么点子,高材生?”缓过气来之后,奥斯兰第一时间询问托尼,“我们可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方。”

“在水下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飞机的朝向?”托尼先问,“如果机头冲着我们,我们就只能想办法切除机翼,我可以升级一下电锯加大马力,或者找找机翼结构的薄弱点,诸如此类。但如果机尾冲着我们,也许我们能检查一下飞机的引擎,看看能不能借力打力。”

奥斯兰愣了一下,眉心挤出细小的纹路,片刻后,他肯定地说:“机尾冲着我们,我记得看到过喷气口。但那玩意儿可能早就坏了,托尼,天知道她在水里泡了多久!”

“你说她‘冻住了’。”托尼的手指敲打着膝盖,“我们可以试着解冻她,只要能让涡轮盘转起来,产生推力,就足够了。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把自己的电动机连上去。相信我,这要比其他方法简单得多,也安全得多。”

丹尼尔点点头,说:“这可行,奥斯兰,我真觉得这可行。”他的语气有些兴奋。

托尼也跟着点头,尽量不去想这艘飞机可能曾属于谁。

“别胡思乱想了,”他在心里严厉地指责自己,“你知道美国队长的飞机失事地点,根本不是这里。”

但另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托尼脑海中喋喋不休地提醒他:“平行宇宙,一切皆有可能。”

“那好,”奥斯兰缓缓说,“找电取暖器来,我们只要融化一小部分的冰就足够了。”

众人很快行动起来。托尼找到机会灌了一口烈酒,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辛辣的热流让他哆嗦了一下。

也许他应该跟奥斯兰一起下水,确保这艘失事飞机只是寻常的飞机。他真应该问一问奥斯兰飞机型号的,但奥斯兰多半没注意到。

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眼看出飞机型号的。

某个时间点,船长艾伦出现了,并且同样换上了潜水服。他将和奥斯兰一起下水,执行托尼的计划。

船长身后跟着水手。萨米身上的酒味更重了,他听从指示,摇摇晃晃爬上了瞭望台,并奇迹般没跌下来摔断脖子。

“啥也瞧不见!”萨米含糊不清地用荷兰语喊道,“贱*!”

托尼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水面上,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安雅则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了一般,转身小跑着回了船舱。

风呜呜地吹,从低沉的小号转为尖锐的笛声,船有节奏地摇晃着,像是一只庞大的、掌握在冷酷双手中的摇篮。

奥斯兰、艾伦一起登上小艇,丹尼尔在托尼的帮助下一起操纵着转轮,放下小艇,两人都因为用力而涨红了脸。

托尼注视着小艇模糊的轮廓,苍白的灯光在黑暗与迷雾中显得柔弱无力,他只能隐约辨别出艾伦宽阔的肩膀,偶尔听到奥斯兰低沉的嗓音。

丹尼尔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和下面的人来来回回比划着手势。他告诉托尼在发电机旁边待命,等下面两人一到位,他们就启动供电设施,好让取暖器运作起来,将飞机解冻。

“我们会成功的。”丹尼尔用斯堪的纳维亚语说,然后又转成英语,“这是个好计划,托尼,我们会成功的。”

托尼只是点了点头,他能在脑海中模拟出计划实施时可能遇到的任何意外,并针对每种意外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法。

工程问题在他这里总有答案,只可惜,真正萦绕托尼脑际的,总是那些无解的。

“真遗憾,安雅失去了冷静。”丹尼尔继续说道,注视着下方的小艇。现在奥斯兰仍留在艇上,艾伦一马当先下了水。

托尼不置可否地说:“我们的情况不算太糟,”现在他足够冷静,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有足够的储备,船体也并没有破口,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我们没办法移除机翼,被暂时困在这里,但只要我们想办法联系到海上救援队,我们就会没事的。”

“情况本可能更糟。”丹尼尔赞同地说,“奥斯兰应该更谨慎一点,我想经验在这里反倒帮了他倒忙。”

托尼没提起丹尼尔当时也并未反对奥斯兰的决定,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远方的迷雾。

“到位!”奥斯兰模模糊糊的喊声这时从下方传来。

托尼立刻跑到发电机前,抓起绳子一端的铁环猛地一抽,发电机顿时轰隆隆响了起来。他盯着刻度盘,找准时机又拉了两下绳索,不规则的震动声转为了电机正常运行的流畅嗡鸣。

“电力到位!”他喊道,走回了栏杆旁,探头朝下看去。奥斯兰正伏在小艇边缘,不过托尼怀疑他压根什么也看不见——水里面非常黑。

“这招能成的,托尼。”丹尼尔喃喃地说。

托尼说:“是啊,就算这招不行,我还有下一招。”

丹尼尔惊讶地笑起来,说:“你真了不得,托尼。”

接下来就是令人难熬的等待。丹尼尔低声哼唱起一首挪威曲子,大概是无法忍受甲板上的寂静。托尼……托尼在尝试不要回忆过去的事,然后对未来的事生出不必要的期望。

但不算成功,因为“试着不要去想某件事”本身就有难以修复的缺陷。

“我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乐佩公主,”托尼在心里做了个鬼脸,想道,“千万别唱什么‘拯救我失去的,找回我曾有的’。”

蓦地,下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紧接着,艾伦抓着小艇的边缘冒出了头。托尼立刻探出身子,但只能听到奥斯兰和艾伦低沉、模糊的交谈声。

“奥斯兰?”丹尼尔提高嗓门朝下喊道。

艾伦回应了一声:“飞机里没人!我是说,没有尸体!那个倒霉鬼一定是在坠机前弹出了,幸运的混蛋。”

托尼感到胸口的压力顿时一松,但与此同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了上来。

“取暖器能行吗?”丹尼尔继续大声问道,“计划进行的怎么样?”

奥斯兰在下方冲他们竖起大拇指,回答道:“大概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完事儿了,我会和艾伦交替着下去。你们也应该轮个班,丹尼尔,明天早上我们可有的干了。”

“收到!”丹尼尔比出OK的手势,然后扭过头,冲托尼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托尼,

我从来没相信过有关灵魂伴侣的鬼话,那只是人们将空虚寂寞寄托在了畸形的胎记上面。别让这些扰乱了你的头脑,也别理会琳达是如何大放厥词的,她只是在虚张声势。你我都知道,我此生唯一爱的那个人是谁。

下次见面时,我有东西给你,和你的星星一样珍贵。

1987年5月12日新泽西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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