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里相当冷清,不过对于这种地方而言,即便冷清,也冷清得相当有限。
托尼独坐在等候室里,戴在头上的耳机正无情轰炸着他的鼓膜。也许他永远无法得到全部真相,但他至少还有AC/DC。
当然,他不算完全孤立无援,至少现在还不是——贾维斯开车送他过来,并且会一直陪他到格陵兰。
至于眼下,他这位忠诚的朋友正在附近一家可怕的咖啡店里。因为托尼想喝咖啡,而无论在哪个宇宙,贾维斯都很少拒绝托尼的要求。
托尼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重金属摇滚乐声中瘫坐在机场椅上。冰冷的聚氨酯座椅没有任何舒适可言,这种东西制造出来就只是为了看着舒适,但只要坐在上面超过十分钟,就会发现它其实堪比中世纪刑具。
至少托尼穿得很厚,而且他脚边的行李箱里还装着许多更厚的衣服,尽管托尼相当确定,就算把它们全部穿在身上,自己也没法抵御北极的寒风。
除了聊胜于无的厚衣服之外,箱子里面还有厚厚一沓信件,那是提比略·泰·斯通写给年轻的托尼·斯塔克的。
托尼这次出行带上了那些信,怀着古怪的负罪感。他不能把这东西留在斯塔克府邸,他就是做不到。
“托尼少爷。”贾维斯终于带着咖啡回来了,一如既往的可靠。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托尼原本只是慢吞吞接过咖啡,但看清贾维斯带来的是谁之后,他一下就跳了起来。
“罗迪!”
“嘿,伙计!”
托尼当即热情地拥抱了罗迪,还差点把咖啡洒到对方身上。罗迪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咧嘴笑着。
“我还以为要错过了呢,”罗迪坐下来之后问,“托尼,为什么改签机票?你就不能再多等一个星期?”
托尼只是耸了耸肩,“你了解我的,永远快人一步。”他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如果你想要提前冻掉你那家传珠宝的话,我也完全没有意见。”罗迪夸张地伸开双臂,“这毕竟是个自由国度。”
托尼给了他一拳。
“说真的,伙计,你看上去糟透了。”罗迪还在笑着,不过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别告诉我你已经夜不能寐了。”
托尼再度耸肩,“我有过更糟的时候。”他嘀咕。
“我知道。”罗迪说,语气温和,“是时候把这些烂人烂事了结掉了,托尼。”
托尼扬起眉毛。
“虽然我个人认为,你需要的是一段新的关系,而不是自我放逐。”罗迪严肃地继续,“真的,我可以给你介绍,只要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类型就行。怎么样?让我们临行前一分钟改变主意,放了那群科学家的鸽子吧!这听起来像是你的风格。”
他玩笑似的看着托尼,不过托尼知道,如果自己当真,罗迪绝对会立刻行动起来。
“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的风格,以及我不是在‘自我放逐’,谢了。”托尼说着在空中打出引号,“顺便一提,我喜欢你这样的类型,你知道的,蜜糖小熊。”
罗迪摇着头,“这就是自我放逐,不管你嘴上说什么。而且也只有你,才做得出跑到北极哀悼自己死去的爱情这档子事来,托尼。”
说完,罗迪又用拇指戳戳胸口,说道:“还有——不,没门儿,此人已有主,记得吗?我只是需要耐心等她,或者他,出现在我面前,说出正确的那句话。”
托尼眯起眼睛。毫无疑问,罗迪指的是灵魂标记。托尼不由庆幸,自己此前已经恶补过相关知识,并且从没在罗迪面前露出过马脚。
“你的标记词是什么来着?”托尼不甚高明地问。
罗迪摆出一副被冒犯的样子,不过还是回答:“是‘你好,本杰明’。”
“好吧,这可没提供多少信息。你觉得她是认错人了吗?”托尼皱了皱鼻子,又拍了拍手,说道:“嘿,没准你是在化妆舞会上认识她的!”
罗迪翻了个白眼,“是啊,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托尼忍住没有因此表现出畏缩,他问道:“你准备怎么回答她?”
“不知道。”罗迪说,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到时候我就会知道了。人们不是总说,遇见灵魂伴侣是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吗?完全被命运主宰,诸如此类的。”
托尼想说“一派胡言”,但他忍住了,没必要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他无辜的朋友身上,尽管罗迪明显是昏了头。
“不管怎样,”罗迪把目光从窄窄的登机入口那里收回来,看着托尼,“你确定要走这一趟咯?”
托尼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啊,看不出有什么改变主意的理由。我想去。”他补充道,希望自己听上去坚定一些。
“也许这对你确实有好处。”罗迪若有所思地说,“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这人太戏剧化了。”
托尼耸耸肩,厚重的大衣压着他的肩膀,他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我会替你留心提比略·斯通的,听说那家伙回国了。”罗迪接着说道,“他没有再去找你麻烦,对吧?”他压低眉毛问道。
托尼流畅地撒谎道:“没有,再也没见过那家伙了。”
“那就好。”罗迪一边说一边摇头,“我不是要故意伤你心什么的,托尼,但那家伙对你只有坏的影响。”
托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不会再见到斯通了,尤其是上次那灾难性的会面之后。
“迟早有一天,你会遇到正确的人。”罗迪小心翼翼地说。
托尼觉得,罗迪多半是知道自己之前没有灵魂标记的状况,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罗迪。
当然,主要是因为托尼并不信任所谓的灵魂标记,没有别的原因。
“也许吧。”托尼的语调明显缺乏热忱,“如果有,我一定最先告诉你。”
“祝你好运。”罗迪伸出拳头,托尼抬起手和他撞了撞,“嘿,哥们儿,我会想你的。”
“喔,我们又开始对彼此说这些肉麻的话了?”托尼故作夸张,“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厌倦我了呢。”
罗迪抖了抖肩膀,半是恼怒,半是幽默地眯起眼睛,“托尼·斯塔克,一个永不乏味的人。”他打着手势,拉出想象中的横幅,“每天都能让人有新发现。”
“你把我形容得像是亚马逊丛林,但我还是爱你,老兄。”托尼说着拍了拍罗迪的肩膀,站了起来,伸手拉过行李箱,“好了,这就是我的退场信号了。”
大厅里已经开始广播,催促旅客登机。尽管早在那之前,队伍就已经排了起来,托尼看不出其中的意义何在。但不管怎么说,私人飞机还是留到二十一岁以后再说吧。
他会有私人飞机的,不是霍华德的,是他自己的。
对面,罗迪也站了起来,并郑重地点点头,把手放到托尼肩膀上。他这么做,让托尼诡异地想起史蒂夫·罗杰斯,尽管他认识后者的时间远远晚于罗迪。
“照顾好你自己,托尼。”罗迪严肃地说,“回来的时候务必告诉我,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可别食言。”托尼笑着说,拍拍罗迪的后背,然后拉起箱子朝贾维斯走去,“Au revoir,甜心。”
“我很确定苏联人不怎么说法语,托尼。”罗迪也笑了,挥挥手,“Buen viaje。”
航行很无聊,因为没有音乐,也没有烈酒。当然,托尼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每次想起这个,他就一阵心痛。而所谓的同行旅伴,也没能让他有多振奋,因为安顿好托尼之后,贾维斯就开始埋头看书。
当然,贾维斯也从来都不是健谈的那类人。
于是,托尼只好全程装睡。自从家里那场闹剧之后,他还没和贾维斯好好说过话。托尼确信贾维斯始终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从没有对托尼提起而已。
托尼绝对没有遭到背叛的感觉,没有。
但这趟旅程自有其意义所在,托尼心想,这也是他为什么非但没有取消行程,反倒更加坚决地动身出发的缘故。
他没法一下子融入这个世界,不是像这样,对一切都无法确定,神经时刻紧绷。
没错,托尼知道某种厄运可能会降临,但他无法确切知晓将临的时间与地点,而这简直比等待死刑还要令人抓狂。
托尼现在属于这个世界了,尽管有时感觉上却并非如此,仿佛他是隐形人。当托尼走在纽约的街头,行人匆匆自他身旁走过时,他偶尔会想:他们看不到我。
就像鬼魂。
托尼以前的心理医生会说,他需要一个锚,把自己固定在现实生活中。不是什么永无止尽的工作,不是他发明出的机器人,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与现实的联系。脑海中佩珀的声音宛如喟叹。这才是你需要找到的,托尼。
托尼想到贾维斯,想到玛丽亚和霍华德。但他们目前仍像是舞台上的布景一般,即便托尼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但错位感始终都在。正如这个世界,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然而,就像每天能看到的那堵墙上有个斑点突然不见了一样,让人不经意间感到困惑,思索着究竟他妈的少了什么东西。
托尼不禁好奇,当初史蒂夫从冰里被解冻出来,得知自己身在七十年后的未来,他是否也有和托尼类似的感觉。
那种不真实的错位,仿佛这一切随时都可能结束。
但随之而来又会是什么?
黑暗?冰冷?回到噩梦深渊?
托尼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就是他为什么得离开: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不再无时无刻观察对比,下意识寻找错位点的地方,来让自己喘口气。
当美洲大陆逐渐被抛在身后,托尼几乎能够感到,那种压在胸口的重力终于开始逐渐减轻。
尽管孤独随之而来,不过至少孤独没那么难以忍受。事实上,这完全没托尼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他一定是长大了,佩珀会大吃一惊的。
“哦,不。”佩珀在他脑海中笑道,“再试一次。”
托尼冲着舷窗外的云层笑了起来。
他只是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所有这些事情:平行宇宙、灵魂标记,一切的一切。然后他就要打起精神,让亚历山大·皮尔斯知道,姓斯塔克的从来都不好惹。
事实上,除了无聊之外,前往格陵兰西海岸的旅途并没有托尼想象的那么糟糕。他们倒了两趟航班,最终在努克机场着陆,然后又转乘大巴车、卡车,最后成功到达了港口附近的一家旅馆。
这地方雾蒙蒙的,空气潮湿。广袤的白色荒原上,只有零星几栋房屋聚集在一起,算作一个小镇。云层之后的天空呈现出迷人的灰蓝色,在遥远的天际和海水隐隐相接。
这里的居民大都是身材健壮的男人,他们穿着冲锋衣,戴着帽子,发红的脸膛藏在乱蓬蓬的胡子和防风镜后头。
也有女人,像是野草一样坚韧并且精力旺盛。托尼从车窗里看到几个当地妇女在海边处理捕来的鱼,她们的小孩穿着厚厚的大衣,叫喊着在附近跑来跑去,像是世界上最迷你的炮弹。
一个叫做丹尼尔的红头发青年在旅馆前等待着卡车,他穿着亮蓝色的冲锋衣,黑色的裤子外面还包裹着皮质护腿,一直覆盖到靴子上。
他先是和沉默寡言的司机用斯堪的纳维亚语交谈了几句,然后才转向自己等候的客人。
“欢迎,你们一定累坏了。”丹尼尔和托尼、贾维斯握了握手,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我是丹尼尔·奈奎因,来自挪威奥斯陆。”
“托尼·斯塔克,美国纽约。”托尼说着看了贾维斯一眼,“这是我的朋友,贾维斯。”
“无意冒犯,但你的朋友不上船,对吧?”丹尼尔和气地问道,“登船人员都需要经过严格审核,规定如此。”
“哦不,他只是送我过来。”托尼回答说。
丹尼尔咧嘴笑了,“我们一周之后出发,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相互认识,一起熟悉整个流程,完成必要的培训。”他示意两人跟上自己,然后转身走进了旅馆。
这家连名字都没有的旅馆虽然不大,但里面采光极好。桌椅板凳的样式简洁,色彩明快。托尼觉得,连这些家具所散发的气质都与本地人相得益彰。橙色的护墙板已经褪色褪得很淡,但没什么污渍。一些工具倚靠在墙角,吸引了托尼的目光。
除了空荡荡的柜台之外,屋里还有一张半人高的柜式方桌,上面摆着装有小吃的玻璃盘,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坐在旁边,正伸手从里面抓起什么吃掉。
一个小小的电视盒子放在靠墙的一张红色高脚凳上,不过屏幕黑着,天线像是触角一样从上方好奇地探出。
“你们住在二楼,门开着的那间屋子就是。”丹尼尔说,路过男孩的时候伸手弄乱了对方的头发,惹来一声心不在焉的抗议,“奥斯兰还在港口等我,”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托尼,“如果你安顿好了之后无事可做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我们,我们多半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天。”
托尼点点头,他和丹尼尔挥手道别,然后拎着箱子走向狭窄的金属楼梯,贾维斯安静地跟在托尼身后。
小男孩好奇地注视着他们,粗糙发红的脸上,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托尼冲他挥了挥手,后者只是羞涩地把手指塞进了嘴巴里。
二楼比一楼地方还小,一共只有三间客房,尽头那间的门是开着的。
房间相当简陋,两张窄床靠在相对的两个墙角,都是钢丝床,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坐上去会嘎吱作响。一个茶壶摆在角落,壶嘴上结着厚厚的水垢。
房中唯一的一扇窗户用白色的胶布粘着,挡住了小部分冷风,和大部分阳光。
“算不上五星级酒店。”托尼对贾维斯做了个鬼脸。
贾维斯露出一丝笑容,“我见过更糟的,托尼少爷。”他说,“这里还不赖。”
“是啊,是不赖。”托尼说,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把箱子扔在了床上,然后和衣躺倒在上面,钢丝床在他身下摇晃着,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托尼把两只手交叠起来枕在脑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贾维斯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看着托尼。
这地方异常安静,尤其是跟纽约相比。除了海风和海浪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托尼闭上眼睛,头一次从孤独中品尝出安宁的味道。
“你觉得,我们这次航行会顺利吗?”他开口问贾维斯,尽管他心里想的其实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贾维斯回答:“我希望如此。”他就事论事地说,“听说西北航线十分凶险,托尼少爷。”
“放心,现在已经不是十七世纪了,”托尼说,“顶多就是冷一点。”
贾维斯赞同地点头。“非常冷。”
“以后要是有机会,”托尼说,“我一定搬到加州。”
“好地方。”贾维斯的语气中有笑意,“洛杉矶,好莱坞,名人聚集的地方。菲利普·马洛——如果小说角色也算数的话——还有莱奥纳多、科比……”
是啊,是啊,托尼心里想着,别忘了,加州还是同性恋聚集的地方。然后勉强忍住了一声笑。
“打赌那地方肯定很暖和。”托尼说,“等这趟旅行结束,我没准儿再也不想体验冬天了。”
然后,他接着说道:“对了,贾维斯,那天我翻出了霍华德的领养证明。完全是个意外,真的!不过天啊,还真是让人意外。”
当然,这个坦诚相待的时刻,就像托尼人生中其他重要时刻那样,本身糟糕透顶,因为他从来都选不对合适的时机。
托尼能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快速跳动着,尽管他刚才的语气就像是评论昨晚那顿凑合的晚餐一样。
贾维斯关切地看着托尼,他伸手捋了捋头发。托尼注意到,贾维斯那头麦秆色的头发中已经掺杂着灰白。
“是啊,”贾维斯最后说,“是啊,我知道。”
“太逊了。”托尼转头望向贾维斯,“可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到我的头上。”
他说着翻了个身,侧过身继续喋喋不休,“好吧,我猜大概不会有人专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除非,我是说,是像珂赛特那样的小可怜。我可不是,呃,不是那样儿。”
托尼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嘴。
“我想,会有很多需要你来接受。”贾维斯点点头,他看着托尼的眼神不可思议的温暖,“但我已经接受了将近二十年,托尼少爷,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想对斯塔克先生、太太来说,情况也不会相差太远。”
托尼耸了耸肩,眼睛忽然过于灼热。他呼出口气,再次翻身,仰面躺倒,睁大眼睛看着灰色的天花板。
“谢谢,贾维斯。”
“一如既往,托尼少爷。”
注:本人对极地探险一窍不通,所写内容均为虚构,请勿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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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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