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有两年没见宋存,刚见面就害他一头撞到棺材上。
想来,我可能真的是他的祸害。
宋老二下葬之后,我妈招呼宋存还有宋存妈妈到我家吃饭。
她特意炖了鱼头,替我向宋存道歉。
我和宋存围着灶台坐,听我妈和宋存妈聊天的间隙,我烘了两个红薯,用铁钳扒拉出来,拍拍灰之后递给宋存。
“我记得你是喜欢吃烤红薯,对吧。”
“以前很喜欢,这两年太久不吃,已经不喜欢了。”
宋存礼貌地避开,甚至同时扭头朝看过来的大人们笑了笑。
我头疼,他好记仇。
“哈哈,那你不吃,我就吃两个吧,刚好我饿了。”
我扭到一边,朝着门口扒红薯,吃完第一个之后,噎得实在不行。我跺了跺脚想引起我妈的注意,但她和宋存妈聊得正火热。
不得已攥住拳头往下咽,我快要翻白眼了,然后一杯水递过来。
端着杯子的手白皙又干净,宋存指尖总沾着香气,不耐烦地举了举水杯,他说:“快点和喝啊,你可别死我面前。”
好毒的一张嘴,好美的一张脸。
宋妞妞,你这样真的让我怀疑自己是M啊。
饭桌上我妈和宋存妈还在聊,我盛了半碗鱼汤,正一点点掰着饼子往里泡。
宋存妈忽然问:“对了霍霍,高考你怎么没报南方的大学呀,我记得那年宋存特意给你妈妈打过电话啊,还推荐了好多南方不错的学校跟专业,你的成绩完全可以闭眼挑。”
铛,身旁宋存的筷子掉到桌上。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皮肤太白,此刻脸和脖子迅速地红成一片。
“这孩子高一的时候还说一定要考小存的学校,然后高二又变心说什么再也不去南方了。最后不是报了个北边的学校。每年冬天都冻得嗷嗷哭。”
宋娟女士毫不留情地把我给戳破,而身旁的宋存听到“变心”,嗤地冷笑一声,夹起一块带刺的鱼肉扔到我碗里。
宋存笑意温柔:“冷点好呀,天冷了人就没力气说胡话了,是不是,宋霍?”
漫长的晚饭时间结束,我被留下来刷锅洗碗,我妈和宋存妈去泡澡堂子,家里就剩下我和宋存。
我能听见他在客厅看电视,从厨房抬头就能看到客厅窗户上映出的清瘦人影。
刷碗刷得心不在焉,不一会楚烁越又打来语音电话,我刚接通,对面就传来他鬼哭狼嚎的声音。
“霍霍你说我还能去找她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怕说出来我之前是gay,她会嫌我脏……我真的以为我是喜欢男生的,可不一样,她出现之后就不一样。我……我喜欢被她支配,宋霍,我甚至迷恋在床上时她欺负我的……”
“宋霍,你家电视黑屏了。”
冷漠的声音打断了电话那端的哭诉,我擦了擦手,赶紧挂掉电话,看向宋存的时候莫名心虚,我打哈哈:“啊?是吗?那我去看看啊,你,你别急,你玩会手机。”
到客厅后我发现电视黑屏是因为宋存摁到关机键了,不明所以地再打开电视,我回到厨房,刚想告诉宋存可以看了,就看到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线条流畅,腕骨突出。
“你傻站着干什么?洗碗都洗不干净,去拿个皮筋把我头发扎一下。”
宋存只瞥我一眼,手上动作没停,我被他吩咐几句,迷迷糊糊间好像又看到了记忆里的宋妞妞。是敏感的少年踩着凳子煮饭烧菜,是在破旧狭小的厨房里,他系着围裙扭头问我:“今天晚上别回家了,宋火火,我给你做饭吃吧。”
我晕头转向地去帮宋存找皮筋,结果刚出门冷风一吹,想到了我和我妈都是短头发,家里压根没皮筋。于是又折回来,我刚为难要怎么开口,宋存就回头看我一眼,然后目光示意到他腰下裤子的兜里。
“我手湿着,你自己过来拿。”
宋存的腰细,空荡荡的毛衣下就一截腰,我屏息走过去,小心撩开他的毛衣衣摆,看到雪白的腰窝往下勾勒。
我有种想要扒他裤子的冲动,但很快宋存不耐烦起来,头发甩了下我,一阵馨香冰凉的触感。他骂我:“宋霍,拿个皮筋又不是让你拆炸弹,你在磨叽什么呢?”
“主要你这身段可比炸弹带劲多了。”
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宋存发飙之前,我赶紧掏出小皮筋,两只手拢住他的头发,指背擦过他的脖颈,宋存身子抖了一下,两只手撑着洗手池,眼尾泛出湿意,难得安静垂首等我给他扎头发。
“宋霍,你觉得我和两年前相比,变了没有?”
我肯定如果我说变了,宋存就会说我骂他老,如果我说没变,宋存就会骂我眼瞎。所以我应该沉默。
“嗤,看来你不仅眼瞎,舌头也让哪个相好的咬掉了是吧?宋霍,你之前不是挺能气我的吗?”
这也能骂?
宋存猛地将锅刷扔到锅里,铛的一声,溅出来几滴水珠,他转身直直地看着我:“我这两年一直在锻炼,一直在研究怎么让身材更好,脸蛋更漂亮。宋霍,我为的就是等你十八岁之后,再次见到我,想起来高一那年你亲完我之后承诺的,你说你成年之后肯定会睡我。”
“宋霍,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我只问你,你后悔吗?”
那天我没回答,我没想好答案,宋存也把我推了出去。
很快我妈和宋存妈也回家了,因为宋老二的后事还有一些需要处理,所以宋存他们会暂时在我家住一段时间。
我妈开心,我更开心。
宋存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小时候我们经常在那看碟片看漫画或者写作业,漫长一个下午,总是看得人昏昏欲睡,我习惯枕在宋存腿上,闻着他衣服上的香气。然后渐渐地陷入金色的幻想。
在我的幻想里,宋存有时候是等待高塔之上等待拯救的美丽王子,有时候又是被绑进花轿里绝望的新郎,当然更多时候就是宋存他自己,一个喜欢留长发穿裙子、美丽又孤僻的男孩子……
我小时候以为这些都是春梦,现在都是懂了。
我是有种英雌情结,仅限于宋存的英雌情结。
宋存在我家住了三天,基本上也没和我说过几次话。
白天他要陪着他妈妈处理宋老二的身后事,晚上回来得早他倒是会做饭,只不过总做我不喜欢吃的菜。
知道我不喜欢吃胡萝卜,宋存就变着花样炒胡萝卜,知道我不喜欢吃猪肉,宋存还特意做了道蜜汁红烧肉,吃得宋娟女士心花怒放,扭头就命令我在宋存走之前,必须学会这道菜。
“当然可以啊,那明天晚饭的时候吧,我亲自教宋霍。”
宋存在我妈面前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小白兔模样,我搓了搓手臂总觉得后背阴寒。反观是宋存妈大概也看不下去儿子这副装样了,她夹了一块红烧肉说:“平常没见你在家做饭啊……而且你不是喜欢做鱼吗?怎么今天改烧红烧肉了?”
“小存还会做鱼啊?宋霍就喜欢吃鱼,刚好,这几天一起教了。你好好学啊,闺女。”
我妈毫无顾忌地把我往宋存身边推了推,胳膊撞到他,我本来还不好意思,但扭头去看见炉火映照下,宋存的脸颊已经漫洇开一片粉霞。
他低着头,发丝遮眼,筷子在碗里胡乱地搅。
“你再搅,这碗汤就凉了,宋存,好好吃饭。”
很神奇,看到他脸红,我忽然就不紧张了。凑近到他身边,我手指摸了摸他的手腕,装作不经意,我故意看着他眼里的惊澜。
“手别抖,宋存,吃饭。”
我本来就没想过宋存真的会教我做饭,第二天上午我还没醒,就听见宋存妈在客厅说些什么,然后匆匆忙带着宋存出门去了。
中午我妈回来告诉我是公司有批货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两个人先坐车回去。
我有些恹恹的,没说什么,下午黄依依家里饭店要宰羊,缺个帮手,刚好叫我去凑热闹。
一群人忙活到晚上,羊肉刚串好,楚烁越又闷闷不乐地黏了过来。
黄依依一见他还挺开心,直接拎两扎啤酒,又拍了下我的肩膀叮嘱:“失恋财神爷又来了,你多灌点,酒水钱咱俩对半分。”
好一个奸商。
我没答应,因为楚烁越根本用不着灌,我刚串了一盆羊肉串,扭头他已经开始哭着给前女友打视频了。
不知道打的第几个,对面忍不住终于接了,但楚烁越根本没说几句,只顾着哭,哭完头一歪就趴到桌子上睡觉。
“你是楚烁越的朋友?”
我去收拾残局,手机里的视频通话还没挂,见对面的女生先开口,我拿起手机点了点头,并且认真地看着她。
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对面的女孩温柔明净,容貌并不出众,但一双眼睛却十分出彩,轮廓圆润眼尾微挑,是一种被柔和月辉遮掩的锋利。
她问我:“你不记得我了吧?两年前在大学食堂,我给你送过演唱会的门票。”
“噢,你是宋存的同学。”
“是,当时我见到许章印跟你搭话,以为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家人闲聊几句。后来也是宋存曝光检举许章印私下骚扰威胁他的聊天记录,学校才知道这件事。当然说起来,我们那时候确实很多人以为宋存是同性恋,还公开在表白墙的校草评选中给他组CP。”
听着她讲起宋存,我并不怎么惊讶,这两年我越来越多接触到性向方面的信息,男女,女女,男男,女男,甚至是跨性别……五花八门的研究让我觉得,在爱情发生之前,光是各种标签排列组合,就足够把人困进迷宫里绕不出来了。
“现在说起来挺离谱的,但那些年大家也都是追着网上的潮流,把长发、精致又貌美这些标签理所当然地视为同性恋。只不过后来宋存大二的时候,有男生直接堵在寝室楼下面表白,宋存不答应,那人要强行上手,结果却是被宋存摁住打了一顿。那个点学校人很多,宋存索性就拽住他挡在路口,向所有看热闹录视频的人表示,他不会喜欢男的,也不会喜欢女的,他不喜欢任何标签下的人,他喜欢的是具体的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可以定义他的取向,他的喜欢和他的爱。”
“你不是也喝两斤吧?怎么跟我说这么多……”
我人愣住,思绪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甚至于楚烁越身子一歪扎到我怀里,我都没敢动。
这两年我想过我错怪了宋存,我想过要和他道歉,可自尊总是将爱耍得团团转。
视频那端传来笑声,她眨了眨眼,挑起下巴望向我背后:“跟你合眼缘不行吗?再说了,我是真见不得顶级天菜都喂到你嘴边了,你还哈戳戳跳起来把盘子给踹翻的。”
“现在,扭头,小妹,该你开荤了。”
“宋存!你站住,你、你站住,死刑犯都有上诉的机会吧!你不能不听我解释啊!”
只穿了件卫衣,我追着宋存一直到街对面,灯光愈发惨淡,他脚步很快,直到被我拽住衣带。
宋存红着眼转身,冷笑:“那你解释啊,为什么姓楚的会躺在你怀里?你当初高二的时候就是因为他才和我分手的!”
这你都知道?
我压下惊疑,这时候不是质问宋存的好时机,耐着性子,我牵住他的手扮可怜:“我真的错了,宋妞妞,好冷啊这会,你这羊毛大衣挺贵的吧,来敞开让我钻进去暖和一会。”
“宋霍!”
“好好好,”我把手贴到宋存腰上,他皱了皱眉,至少没拒绝,于是我又凑近贴着他说:“当初是我,我不习惯你离我那么远,也不喜欢你身上沾染的那些所谓的大城市的气息。还有当时我,我意识到你跟楚烁越很像,他是男同,我就鬼迷心窍地以为你也是。宋妞妞,我知道我是笨蛋我是蠢货是你的祸害,但你还是要原谅我。”
宋存的眼睛湿红,街上的风一吹,泪珠一颗颗顺着眼尾滑下来。他咬住颤抖的唇瓣,发丝被风拂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宋存心里是恨,问我:“凭什么?宋霍,凭什么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说不亲我就不亲我,说让我回来我就回来?凭什么?凭我爱你就低你一等吗?”
“我没有说不要你,宋妞妞,我只是在爱你的路上绕了个圈,现在我绕回来了,你不要我了吗?”
我的手已经探进了宋存的衣服里面,冻得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腰侧的肌肤。宋存眼泪落得更急,隔着一层泪雾看我。
“可是两年,宋霍,这两年来,每次我给爷爷寄回来的包裹,都有你的一份。我还找了黄依依,找了胡海,找了各种方法才偷偷加上你的联系方式。可你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我,你知道这两年我能得到的回应是什么吗?是两条你群发的新年快乐。”
“宋火火,快乐是你给予我的,不快乐也是。”
脸颊上的泪痕黏着凌乱的发丝,宋存显然已经崩溃,我能感受到指下的肌肤在颤栗,本能地,我吻住他的唇瓣。
可怜的、柔软的唇瓣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血,我一点点吸吮着,直到他挣扎,我扣住宋存的后颈,唇舌纠缠,气息交融。
“不要反抗我,宋存,原谅我,”从凶口开始,我一颗一颗解开他的扣子,宋存眼睫一簇簇挺翘着,发丝仍在恋恋不舍地勾着我的唇角,他喘息着任凭我解开他的大衣,然后靠近,环住他的腰肢。
“乖一点,宋妞妞,原谅我,让我进来,快乐就会进来。”
发丝被撩起,我一点点擦干宋存脸上的泪痕,又一点点将亲吻印上。小镇的夜晚冷,但我的唇是热的,他的肌肤也滚烫。
宋存闭上眼,眼睫压下最后一刻泪珠。
眼泪落在我的唇边,宋存低头吻上来。
这是我记忆里宋存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终于不矜持,不敏感,甚至不计较。
爱和宽恕总是同时发生,而被我抛弃的恋人,在这个冬夜里,瑟瑟发抖,卑微祈求——最后一次,宋霍,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你不要我。
我总会原谅你,但你不能总是抛弃我。
08.
宋存本来已经上车,开出两座城市之后,他突然反悔,就近下车买了返程车票回来。
“我知道这次离开只需要一星期就能回来,但昨晚你摸了我的手腕,眼睛里渴求地看着我。宋霍,我就好怕这一星期再出现什么变数。”
我陪宋存回家,今晚是头七,他说想住在以前的卧室里。
我妈也没有问原因,甚至看到我牵住宋存的手,都只是挑眉笑了笑,说:“所以现在看来是不用学红烧肉了,对吧?行啊,宋霍,让你学菜,你直接把厨子给拐回家了。”
“你不知道吗,妈妈?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宋妞妞把我给喂大的。”
我抓着宋存的手直接亲了一下,他红着脸下意识想躲,但发现我在笑盈盈地看着他,宋存终于也笑了,攥紧我的手,坦诚地对宋娟女士说:“你肯定能看出来,宋姨,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离不开宋火火了。”
我妈准备了被子,又叮嘱宋存,头七夜里供桌上的蜡烛千万不能灭。
他一一都应下,然后看了看我,趁着我妈转身的时候,用被子挡着,宋存在我脸上亲了亲。
“我先回去守夜,明天早上来给你做饭。还是红薯粥和青椒炒鸡蛋?”
宋存九点离开,晚上十点多宋娟女士在床上耍手机,我猫着腰从客厅溜出去,绕到后院翻墙跑出去。
宋老二家里的灯总是昏黄的,门口那盏明黄的灯笼,是我去年除夕夜帮他挂上去的。
我当时说:“有光亮的地方才能被看见,邻居们都搬走了,整条巷子如果都是黑乎乎的,他们回家就找不到路了。”
宋老二乐呵呵地说好,但我明白,他还没老糊涂,他知道黑爷前年就脑血栓走了,还有总是陪他晒暖的翠凤婆婆,也因为心脏病,在中秋节第二天早晨离开了。至少剩下那些年轻人,许久不曾回来过了。
整个村子渐渐地只剩下零散的几户,夜里灯光亮起来,俯瞰时宛如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没有敲门进去,从背后走到沙发后面,伸手轻轻拍了下倚在沙发上画图的宋存。
“你自己掀开被子坐过来吧。”
他眼睛都没抬,只有手腕抖了下,然后继续专注手里的草稿。
“你知道我要过来陪你。”挤到宋存怀里,我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颈侧亲了一口。
宋存怕痒,低头蹭了蹭我,笑着反问:“不然你以为我走之前亲你那一下是为了什么?”
“是勾引!”
“就是啊,一勾一个准。”
宋存点头,目光还落在线稿上,我还没问,他侧头亲了亲我,主动说:“我在准备一个漫画,名字叫《柿子镇里的宋火火》,初稿两年前就准备好了,但现在又回来,我发现有些地方还是要改。”
“要改什么呢?”下巴搭着宋存的肩膀,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搂住他的腰,安静地听他说话。
宋存也转过身抱住我,烛光晃动,窗外飘下雪花,风声呼啸,他的怀抱柔软馨香,声音里却是独属于爱人的脆弱与依恋。
“一直到两年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都讨厌这个地方,那时候在我眼里,你和这个地方是分开算的,我讨厌这个地方,但我极爱你。”
宋存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南下打拼,宋存原本是被送到姥姥家里,但因为宋存二舅的儿子出生,姥姥就以照顾不过来,把宋存送到了宋老二身边。
宋老二是宋存爷爷的大哥,年轻的时候打过仗,后来退伍回来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是个木讷的乡下人,一开始不懂养孩子,邻里就帮衬着,直到宋存愿意开口讲话,爷俩就帮衬着,一天一天也把日子熬了出来。
“这个小镇没有我的家,妈妈不在这,爸爸也死了。爷爷心地好,愿意抚养我。可是走出去,那些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是被妈妈丢在这的。小时候最常听到大人开玩笑,你妈妈不要你咯,你妈妈在南方赚大钱,要给你生个弟弟了……说的人不以为意,听的人哈哈大笑,只有我是真的害怕。因为我曾经非常肯定,或早或晚,我妈总有一天会不要我。”
我抱紧宋存,揉着他的头发亲了亲。六岁时我是在坟场撞到宋存趴在坟包旁偷哭。那时候都半夜了,我跟着胡海去建筑队偷废铁,他尿急就跑到小树林解决。我听见小男孩的哭声,没有害怕,只是偷偷绕过去,我本来是想摸一下宋存的手,看下是凉的还是温的,看下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的手碰到他的手,下一刻却被脏兮兮的小男孩抱住。他的眼泪很烫,一颗颗流到我脸上。
“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不管你是谁,求求你,抱一下我。”
于是那天晚上我抱着宋存,一直到今夜,我从未松开。
“后来,宋火火原本跟我玩,我的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我所认识这个小镇,是上学放学跟你一起跑过每一条小巷子,是巷子里的风吹来你身上洗衣液的味道,是站在房顶上看你跟哪个小朋友玩,然后用吃饭的借口把你叫回我身边。”
“是吗?我还以为你小时候单纯是喜欢做饭呢?”
我笑着擦掉宋存脸上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先落下来。其实我很少哭,但爱一个人就是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是在他的委屈之前先掉下眼泪。
宋存低头亲了亲我的眼尾,他抱住我轻轻地晃,烛影摇动,我们拥抱就是一盏温暖的灯笼,雪夜里洒下融融辉光。
“直到十七岁我离开,我才真正地开始认识它,这个小镇,我从前是透过对你的爱认识它。但那份爱孤独又敏感。离开之后,你给我讲小镇又新开了哪家麻辣烫,又开办了什么集会,你把初雪的茫茫田野记录下来给我,又给我听戏台上拉长的唱腔……宋霍,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是透过你的眼睛认识这里,这个我们长大,受伤,爱和被爱的地方。”
“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保守,它不接受我的长头发和裙子。但另一面她又包容,她可以让唱包公的女人当戏剧团的团长,也可以让爱美的红发男人开一家小店。我从前讨厌她的人情往来,讨厌从族谱上就能找到你和街上任意一个人的关系。但这次看到爷爷的葬礼,那些准备席面、灵棚,放礼炮,扯孝布,还有抬棺的那些人,我又觉得自己被温暖和安定包围着。”
“宋霍,直到现在,直到你挽回我,拥抱我,我才愿意承认,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烛火要燃尽了,我起身重新点燃一根续上,白色的蜡泪落到桌上,黏住我的指尖。我忽然转身,捧住宋存的脸。
眼睛在发亮,我很兴奋,抵住他的额头,在宋存凑上来亲吻时,我告诉他:“我想到我们能做什么了,宋妞妞,所有的爱人都要回家,今夜该是我们的团圆夜。”
坟包旁的柿子树已经长得很高,秋天没有摘完的柿子挂在枝头,一层薄薄的白雪堆积,茫茫夜色中,像是一串串火红的灯笼,等着孩子回家。
“你把陈波求婚用的孔明灯偷出来,他还不找你算账?”
宋存弯腰看着我拆包装,孔明灯的蜡烛先掉出来,我拧好铁丝后让他把蜡油安上。
“等过年我把小君约出来一起吃个饭,陈波还得谢咱们呢。”
我咬下笔盖,把油笔递给宋存,“你写吧,你写完我们把孔明灯放飞,等飞到天上,你爸和宋老二就能跟着它回家了。”
“好俗的桥段啊。”宋存红着眼睛笑,发丝黏着白雪,他的脸颊被吹得泛红,“宋火火,你这点把戏也就能哄得我死心塌地跟你好了。”
宋存接过油笔,弯腰趴在爸爸的坟包上,一笔一划地写。
田野里的寒风轻缓地吹皱夜色,当宋存收笔那一刻,一颗红透的柿子沾着风雪砸在他手边。
宋存怔怔地看着那砸烂的鲜红果肉,我则捡起来沾雪的果肉咬了一口。
“别哭,宋妞妞。”我跪在他身边,抬手擦掉宋存脸上的泪水。俯身将甜蜜的果肉渡到他的唇齿间,我弯起眼睛笑,告诉他:“这次是甜的,宋妞妞,以后都是甜的。”
用手拢住打火机,我点燃铁丝缠着的蜡烛,火苗渐渐燃烧,透过油纸也能感受到温暖的波浪。
我抱住宋存让他放手,被热浪托举的孔明灯从指尖滑走,我和宋存仰头望着,灰蓝色的夜幕中,乌云散开。
一盏遥远的灯笼,一段阴阳两别的重逢。
孔明灯飘远了,我和宋存牵着手回家。
“宋妞妞,你小点声告诉我,你在灯上写了什么?”
“我跟大爷说,过几天会给他烧一些玉米种子和小麦种子,他在下面还能继续种地。至于我爸,我跟他说别担心我,也别担心我妈,想照顾我妈的男人多得是。”
“你好毒……”
宋妞妞大笑,我那礼貌克制、温柔疏离的初恋男友,终于攥住我的手跑起来,一步一步踩过雪地,踩过属于他的生长痛。
“笨蛋,宋火火,其实我写的是——”
别担心,我有爱我的人,也有我永远爱的人。
她会给我买各种漂亮的裙子,会在清晨和日暮,温柔地梳理我的长发。
而我会献给她,无数次的宽恕,绝对的忠诚以及我完整的爱意。
——完——
写完啦写完啦,我还放了一个预收,小宝们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收藏过一百我就开始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