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1—

终于轮到休息日。埃莉泽将攒了一周的脏衣服塞进洗衣袋,匆匆搬到楼下洗衣房,之后火急火燎地拎着压箱底的购物袋直奔社区超市踩点完成加仓。黄标商品填满纸袋:能量棒、矿泉水和抽纸,这是她一贯的生存模式——迅速、简单、无负担。

英国没有感恩节。商家偷懒地直接挂上几根红丝带和槲寄生圈,直接一举搪塞到新年。天空灰得像被反复擦拭的铅片,街头的人们行色匆匆,只有垃圾桶旁的鸽子悠闲地饱餐余渣。

回到公寓,楼管一边看球一边对暖气问题絮絮叨叨地抱怨,埃莉泽熟练地从前台顺走钥匙,打开邮箱,堆满成山的账单几乎扑到脸上。

“你看着发愣也不会自己跑到邮筒。”她懒洋洋地说,提醒正在纠结地址书写的普兰希,“还有,寄信人和收件人地址写反了,记得画个箭头。”

“哦,哦,对,谢谢提醒!”普兰希一边收拾好信件,一边又对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两人于是结伴下楼。

普兰希这个新邻居仿佛总是精力旺盛:刚从咖啡店打完工,还愿意给埃莉泽带点手工馕饼和黄油面包胚。有时,她甚至去伯维克市场淘三磅一大捧的闭市花束,为她狭小的地下室增添一点活气。

“别否认,新鲜的东西总能让人开心。”普兰希笑着把绣球花插进空瓶,又低声补了一句,“至少它会提醒你,这个世界还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值得留恋。”

埃莉泽叼着香蕉片,目光落在那瓶花上,半晌才淡淡道:“美好?或许吧。但它们死得也很快。”

普兰希纵容地耸耸肩:“可至少它会提醒你,别让日子变成纯粹的数字运算。”

普兰希的乐观背后,是她必须的坚强。埃莉泽知道,她的邻居是一位刚拿到签证的印度裔女孩,出生于新德里一个中下的家庭。父亲不负责任,母亲在工厂做裁缝养活一双女儿。只为了给年幼的妹妹创造一个未来,现在积劳成疾,险被赶出家门,普兰希为她们找了处住所,就拖着箱子只身前往异国,在他乡的餐馆、超市和咖啡店打两份工,她用最低工资换取留在这里的资格。

“所以,你跨越千山万水来这里,只是为了在咖啡店打工?”埃莉泽盘腿缩在沙发上,语气冷淡。

“不是‘只’为了打工。”普兰希正专注地把揉好的面团放进烤箱,“我得先留下来,埃莉,我没你这么聪明,要赚够我的房子钱只能慢慢来。然后,有一天,我能接来我的妈妈和妹妹,谁都不用再听别人的指手画脚。”

埃莉泽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扫向那小小的绣球花瓶,又转回屏幕。

走廊里传来低沉的声音,老式公寓的阁楼就这么回事,几乎没有**。她们试着忽视,可那声音根本不停——先是模糊的对话,接着敲门声,最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普兰希的话语被打断几次,埃莉泽干脆从沙发里弹起来,她拉开门,面无表情,准备好一顿毒液大战。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对面。身影被楼道的暗光勾勒出疲惫的轮廓:皱巴巴的大衣,松垮的围巾披在脖子上,红棕色的发丝乱成一团,领口还沾着咖啡或餐食留下的痕迹。显然,这人已经被旅途折腾得不成样子。

两双相似的蓝眼睛对上,空气停滞了一秒。

“......舅舅?”

克里门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楼下的胖子光顾着看球,根本不听我问的事儿,我只能一户户敲门。莉兹,你到底在搞什么?”

—2—

狭窄的楼梯间容不下两人并肩而行,克里门特拖着行李箱,和埃莉泽一前一后走进她的公寓。

他一边拖箱子,一边絮絮叨叨:“你不回家,也没朋友管你。我总得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埃莉泽懒得搭理,只是插着口袋走在前面。她没问,也没提醒,只等他推开门后,自行面对这片混乱——堆积的账单,未洗的杯碗,床上的被褥皱得像没人住过的废弃屋。

克里门特盯着这一切,心情复杂。即使做好准备,握在手中的正式退学函确认函如同烙铁,烫得他无法放下——

“因违反学术诚信,决定予以退学处理。”

他忍不住攥紧了信纸。那些冷冰冰的字眼像钉子一样刺进他的脑海。

“别装作没事发生,莉兹。”克里门特努力喘了一口气,语气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退学不是小事。你在这里到底还干什么?继续写那些狗屁程序混日子吗?”

埃莉泽直接坐到电脑前,冷冷回道:“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什么叫不需要我管?”克里门特的音量一下提高了,他试图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但对视外甥女总会破功,此刻捏紧拳头,“伊丽莎白要是知道你搞成这样——”

埃莉泽像被刺痛,她神情一下变了,猛地转过头,声音锋利得像一把刀:“别、拿、我、妈、说、事,她不在乎。”

房间陷入短暂的静默,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映在两人脸上。克里门特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知不知道,没意义的坚持会把你逼到什么地步?”克里门特缓了一下,嘴唇轻颤“跟我回美国。听我的,找份正经工作,过正常的生活,重新开始,等你到我的年纪,你一样能......”

“我正在做正经的事。”埃莉回呛,“我能养活我自己,而不是和男人鬼混或者整体赖在家喝个烂醉。”

这句话让克里门特已经放下的拳头又瞬间攥紧,他几乎是咆哮出声:“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莉兹?像你母亲那样,把自己逼到崩溃?你知不知道,伊丽莎白是怎么毁掉自己的?”

埃莉泽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空气似乎被冷冻。她蓝眼睛盯着键盘,“你什么意思?”

“她不在乎?你以为她酗酒到死是因为什么?”

埃莉泽目光一顿,没有接话。

克里门特拿起衣服叠好,坐在床上,一手拄着额头,像是在整理思绪。他抬起头时,眼里多了一丝无奈:“你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莉兹。她曾是MIT的天才数学家,和你一样聪明,那个模型被认为是整个算法领域的里程碑。”

“然后呢?”埃莉泽盯着他,语气平静得可怕。

“她的.......战友,背叛了她,把她的研究卖给了财团,换取了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而她,”克里门特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除名,身败名裂,事业崩塌,之后的十几年,她从未走出那个阴影。”

这感觉说不上复杂还是讽刺。在埃莉泽有限的十八年记忆里,她只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既不可靠又满身狼狈,独自生下她后,很快沉沦在漫无天日的酗酒里。至于母亲之外,她唯一的亲人就是远在纽约的舅舅,一个交易所的中层职员。舅舅娶了一位贤惠的全职主妇,养了一对儿女:一个懒散的表哥和一个普通的表姐,虽说不上多成器,但也没犯什么大错。这个家庭安稳得像是一本老旧的生活指南:结婚、生子、养家、退休,四平八稳,毫无意外,却足够让人安心。

如果说埃莉泽对“世俗”的理解还有一个模板,那就是这样的家庭:按部就班的生活,简单的幸福感,既不耀眼也不狼狈——完全不是她,甚至更不是她那个年轻早逝的母亲。

可现在,跨越多年,站在这间局促破败的小租房里,她那个“成功”的舅舅却告诉她,真正家族中那个天才,其实是她的母亲。这种感觉像是一笔意外横财砸在了她的面前——但却过了兑换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房间里又沉寂了一会儿。克里门特的眼神落在埃莉泽的脸上,试图捕捉她的反应。然而,她的表情仍旧冰冷。

“所以,你就想让我成为另一个她?”她冷笑,“因为一场彻底的失败放弃自己?”

克里门特猛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我想让你活得正常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回美国,重新开始,找份正经工作,离开这些会毁了你的东西!”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埃莉泽站起身,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不需要你的指导,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克里门特盯着她,攥紧了拳头,最后却只是缓缓站起身:“莉兹,你别让你妈的故事成为你的影子。”

埃莉泽紧紧抿着唇,双拳攥得发白。片刻后,她转身摔门而出,只留下克里门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窗外,风带着寒意呼啸而过。克里门特缓缓起身,目送着她消失的身影,低声自语:“伊丽莎白,你的孩子比你还倔。”

手机振动了一下。

【克里门特:替你补上了房租。身份到期前回来。我今晚的航班走。】

埃莉泽盯着手机屏幕,猛地一哆嗦,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后关上手机,疾步走向地铁的另一端。奔公司而去。

在家庭内部,埃莉泽和妈妈伊丽莎白共用一个小名,莉兹(Li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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