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踏入A座,埃莉泽抬眼望向中央那硕大的数据晶体柱。细密的红色时间表如蛛网般交错般攀覆在柱体表层,光线折射间,细密的字符仿佛滴下殷红血珠,一行行无声滑落。那是流逝的时间,也似冷峻的宣判。晶体柱上方,投影出巨大的单词:"Tempo! Tempo! Tempo!"
时间。压力。命运。像无形的锤,在每一个进入者的头顶重重敲下。
电梯门滑开,部门助理乔什几乎是迎面扑上来。他语速飞快:“施耐德主管等您很久了。商讨会议十分钟后开始——”
“知道了。”埃莉泽的迈步向前,步伐平稳如钟表齿轮咬合。
“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乔什低声补充,尾音却被她突然的停步打断。
埃莉泽转身,目光锁定主管办公室的门,轻敲两次,直接推门而入。
“冷硬的规整” 这是施耐德办公室给人的第一印象。一如它的主人,这里一切都在强调规则与效率。巨大的落地窗外,摩天大楼的倒影切割着玻璃,宛若不语的几何囚笼。办公桌上摆放的文件袋整齐得像刚从密封档案库中取出,边缘连一丝折痕都没有。空气中没有丝毫植物的清香,也没有多余私人用品留下的温度。水杯、日历、装饰品,统统缺席。
唯有墙角,两张小小的相框,弥补了一点点使用痕迹。
埃莉泽站定,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个金发蓝眼的小女孩,约四五岁的年纪,坐在一匹矮脚马上,头戴骑马帽,她前牙缺失,却笑得像盛夏的阳光。此刻手紧握缰绳,似正要迎风跃起。
“关于情感治疗椅事件......”
施耐德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手机,话未说完便看到了埃莉泽的目光停在照片上。他微微一顿,随即关上了门。
“关于情感治疗椅事件,”施耐德语速沉稳,如同一把刻意精准调谐的弦,“昨晚深夜刚接到消息,所幸没有引起外部恐慌。”
“但内部已经足够混乱了,不是吗?”埃莉泽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施耐德站定,双手交叠,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克制:“内部混乱的问题,不在你我的讨论范畴。接下来的会议,专员们会汇报解决方案。我们只需要你对此保密。”
“保密?”埃莉泽挑开他推来的文件袋快速翻阅,嘴角爬上一抹微讽的弧度。片刻,她轻轻合上,目光直直地与施耐德对视:“一个结合复杂算法和人体精神映射的设备,稳定性测试尚未通过,就急于投入市场。主管,你确定这需要‘保密’,而不是‘重置’?”
施耐德目光锐利如刀,语气虽保持理性,却透着隐忍的压迫:“实验的快节奏注定了会有意外,而真正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承担后果。现在,这都不是停下来的理由,有太多人迫切地等待着希望——它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
埃莉泽闻言挑了下眉,她缓缓靠回椅背,直戳要害:“你口中的‘希望’,是指脑神经的潜在伤害和不可逆改动?一个以生命健康为赌注的项目,不是希望,是冒险。”
像是某个词击中了他敏感的神经,施耐德的面色骤然一沉,他直起身,声音明显冷了几个度:“如果没有迎着风险前行的决心,阿卡诺瓦小姐,你根本不会,也不可能有资格坐在这里。我们在和时间赛跑,世界需要的,是有人为他们制造希望。”
埃莉泽微微偏头,目光沉静却透着锋利。她点点桌上的文件,语气中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也许吧。但如果不在付出更大代价之前及时止损,我的雇主们都应该学会记住这一课——‘希望’从来不是用牺牲生命换来的东西。”
空气好像被压缩到极限,短暂的沉默中,施耐德轻抠了下手心,但没有反驳。他们都不想再争辩而让局面更僵。
“我会处理好手头的事,但前提是,我们不会试图掩盖问题,而是解决问题。”埃莉泽放下翘着腿给了个台阶,目光一瞬不瞬却地落在施耐德身上,“否则,不管对公司还是对客户,这都是一种背叛。”
她起身,语气变得随意起来:“十点了,我得去工作了,主管,回聊。”
身后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施耐德的目光停驻在墙角的照片上。片刻后,他情绪重归冷峻。站起身,略正衣领,迈开步伐,向会议室走去。
—2—
工作的日常逐渐趋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紧绷。
精细而繁琐的校准工作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埃莉泽和她的团队牢牢困住。无数数据点,算法,参数如潮水般涌来,利维坦黑洞淹没了时间、精力,以及任何试图喘息的可能性。彻夜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键盘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像齿轮,机械地运转,只为推进“裂隙计划”这诺亚方舟。
要让一个只能执行单一任务的核心AI跨越逻辑与功能的深渊,蜕变为多任务切换流畅的通用人工智能,“婴儿”从牙牙学语到稳步站起要。从二进制代码中提取、重建人类情感,再将这些情感放大、复刻、衍生,并以大规模人类精神映射为基础,打造一个去中心化、平等的数字乌托邦——这些目标听起来美好而遥远,但在执行层面,每一步都像攀爬悬崖,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为此,整个十一月,框架、系统逻辑、伦理三大团队几近崩溃,所有人身心俱疲。
埃莉泽所在的算法组此刻正与最复杂的难题较量——即使经过千百亿次校准,核心AI依旧会在缺乏足够信息时,自动随机生成虚假应答。这种行为看似影响微小,放大至世界范围的商业监管将演变成无法容忍的致命飓风。
而,当团队尝试通过加量大数据参数训练来弥补这些时,又一问题闪现:独立执行模块会表现出某种“探索”倾向,偶尔甚至尝试越界调用其他受限区域的数据。这样的异动不仅拖慢整体效率,还将团队推入无尽的调试循环。因此,每一次算法执行反馈就像在黑暗中投下一道光,总伴随着新的阴影浮现,而研究人员站在黑幕后举着镜子,只能盲人摸象,慢慢试。
“如果算法也会撒谎,”又一次通宵熬夜调试失败后,埃莉泽忍不住自嘲,“那它和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接话,毕竟此刻大楼像被浸泡在功能饮料与速溶咖啡里,每个人脸色都露着淡淡的死感,
临近感恩节,楼层的大冰箱堆满了为这场持久战准备的补给,丝带装饰已经由市场部连夜翻新,但无人关心,毕竟无人有余力去谈论八卦或公司的新消息。
午餐时间,埃莉泽暂时从工作区抽身,独自走到走廊尽头。绿植旁的长椅上,她低头打开手机,犹豫着是否要给舅舅发一条信息。离开家乡的第二年,她早已学会在孤独中平衡自己,但这个季节总能让她无端感到一丝空洞。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微微发酸,她眨了眨眼,却迟迟没有输入任何内容。
另一头,吉姆一个人端着咖啡,这次持久战拆散了新人小团队日复一日的社交,于是“名校精英”团们也只在休息间隙来拿速溶咖啡喘口气。他望见埃莉泽,眼睛一亮,不顾自己脸上被镜框压出的滑稽红痕:“嘿!好久不见,听说你们项目的校准也遇到点麻烦?”
埃莉泽将手机合上,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冷淡:“组合优化,总是棘手。”
“嗷。”吉姆烦躁地拉开椅子坐下,随意瘫在一旁撑着头,“费舍博士留下的黄金模型,天才留下的天书就够难懂了,还得改写天书。”
埃莉泽抬头看了眼坐得七歪八扭的男孩:“费舍黄金模型?这个项目套用的是超近似优化算法?”
“没错。”吉姆耸肩,嗦了口咖啡,继续独角戏的八卦:“就是他从我们MIT带出来的东西。听说离职前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这个核心算法。然后大公司买下了他的模型,他实现了财富自由,而我们这些人还得为他的‘作品’擦屁股。”
埃莉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微微变化,却没有多问。
“他现在在哪?”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聊。
吉姆放下咖啡。他压低声音,像在讲某种危险的八卦:“没人知道。他离职后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某个神秘机构,专门研究‘递归自我改进’。”
“递归自我改进?”埃莉泽重复了一遍,目光深了几分。
“是啊。”吉姆摊开手,语气中透着一丝羡慕与嘲讽,“听起来像是AI技术的圣杯吧?但你知道的,天才从来不喜欢框架,他们觉得那是束缚。”
埃莉泽没有接话,沉默片刻后缓缓起身,端起咖啡。
“你去哪儿?”吉姆叫住她,随意地补充,“我们周五有个聚餐,大家都...”
“有事。”埃莉泽头也没回,步伐轻缓地离开了休息区。
—3—
天涯此时,夜色如墨,海面被冷月光切割成深浅不一的涟漪。
卡尔维特倚靠在豪华游艇的私人甲板上,低头看了眼埃莉泽的简讯,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风掀动他的外套,他随即收起手机,用指尖按揉太阳穴,试图压下脑中那阵熟悉的刺痛。
五年前,他曾随父母探查海外新航线,却因溺海与死亡擦肩。自那以后,他拒绝登船,直到今年,才为家族需求再度踏上海面。
那刺痛从未真正离开。它潜伏在意识深处,像一道无声的诅咒,每次发作都携带着细碎的记忆片段,拼凑出一个他不愿深究的名字。絮絮簌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影随形,难以挣脱。
他知道,那些执念并非完全属于自己,却像一张不可逃脱的网,牢牢束缚着他的每一次抉择。
耳蜗中的通讯装置轻震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卡尔维特抬起头,远眺天际线。黑暗中,冷月垂垂,海天相接,仿佛一扇永不开启的门。
他低声道,语气如判决:“每一个选择,都是代价的一部分。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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