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告别龙后，带着她赠予他的剑、灯、肩章，裹紧了面容，加入了维和的军队。

他跟着长长的队伍前进着，将战火尽可能湮灭在刚刚燃起火星的地方。

他不是旁观者，他是人类死后的亡灵，他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可他再爱惜他的剑，那剑锋上也出现了豁口和裂痕。

他给龙写了信，但没有可以投递的信箱，他每一封都郑重写下，然后突然就遗失了，遗失在他故意忘记的时间里，随便它们被什么火、水、刀剑毁坏。

他一点也不珍惜已经失去的时间，所以也不必要留下什么。

亡灵成为亡灵的时间远远长于他曾经作为人类的岁月，这时间已经无法用具体的数字与计量单位来概括，只能知道与龙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等长。所以他也忘记了太多的事情，只能隐约记得自己曾经陪伴一只龙旅行，而她现在失去所有的音讯。

就仿佛旅行是幻觉，龙是童话，他是早就死去的魂魄，一切都是编纂的、虚假的、荒芜的。

但他的剑，他的灯，他的肩章，依然陪伴着他前行。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世界逐渐走向了和平，岌岌可危的和平，可贵的和平。

而他是击碎黑暗的所有微薄力量中的某一个。

他还和杂货铺的婆婆成了奇怪的朋友，她的时间仿佛也过于冗长，老台词还是那句“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换到”，而亡灵只是用苹果或者其他任何什么珍惜的事物，跟她换一些龙的故事。

如果这个世界也有作者，龙的故事一定是最惊心动魄的史诗。

但沉默的亡灵是故事的唯一听众，他大概也学不会写下赞歌。

战争结束，亡灵短暂失去了他的理由，他又开始了一段旅行，和很多年前一样的路线，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孤独。

好在龙很快找到了他。

龙说：“我想离开了。”

亡灵凝望着龙，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所以他们和过去似乎没有任何差别。

但亡灵想，这真是很久的时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这么多年了。

而此时，暮色四合，星月一同涌上天穹，静谧的夜晚即将来临。而现在是人类的冬季，据说明天要降雪，不知道龙能不能……看到。

亡灵笑了一下：“立刻吗，或者你是否愿意陪我散一散步？我的旅途还有最后的一个目的地，明天就可以抵达，只需要大约不到一天的时间。”

龙没有什么意见，她点了点头。

她问：“我们从哪里开始？”

亡灵微笑着：“从现在开始，从这里开始。当然，现在我们应该找一家旅店住下，我们还没有一起住过旅店。”

他们当时要藏着非人的身份，总归是丢失了很多乐趣，现在亡灵也开始和龙一样，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而且他的伪装在这些年有了极大的进步，他想，绝对不会被发现。

他的秘密。

龙想了想，她大约是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旅程了，但她依旧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并肩旅行。

龙与亡灵无话不说，他们如此容易地就忘记了时间，顺延着眼前所见的清晰的一切谈论起来。

直到亡灵突然询问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龙比亡灵更加茫然。

她不知道，她的目光几乎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物停留，所以亡灵比她注意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一束鲜花的盛开，比如关于一次约定的期待，还有……不远处，正发生的，一对亲人、挚友或者爱侣，临别前的拥抱。

亡灵笑起来：“是了，时间如此漫长，我们谁也没有学会。”

亡灵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带着龙来到这家旅店，杂货婆婆开的，为他留下了一间屋子。

他对龙说：“晚安。”

龙蜷缩在被子筒里，她和很多年前一样怕冷，在这个寒夜，她习惯沉沉睡去。

而亡灵替她轻轻地关上门。

他披星戴月，敲响了杂货婆婆家的门。

仿佛早已经知道他的到来，婆婆只是微笑着看向他：“她回来了，所以你这样高兴。”

亡灵想起了龙，他也微笑起来。

他们没有过多寒暄，亡灵只是询问：“真的什么都可以换到吗？”

“那……时间呢？”

第二天清晨，旅行继续，他们买了马匹。

龙回头时，落后一步的亡灵正凝望着她，见她回头，就笑着驾马赶上他。

龙想，是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亡灵仍然背着他的剑，也仍然陪伴着她。

可是是哪里奇怪呢，她想不出来。

是因为亡灵没有带上她赠予的灯和肩章吗？

也许只是寄放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

他们很快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座新起的城池，城池之外是一片环绕着它的花海，于是人们从花团锦簇中来到这里，又从这里离开，前往满开着的鲜花之中。

他们下了马，在林间放生它们，然后他们走过花海。

渐渐地，龙在城门前停驻。

亡灵回望她。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亡灵看着她，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火焰一样的金色，像是炽热明亮的恒星，龙一直记得。

龙问：“这里是……”

亡灵笑着点头：“是的，这是我们守护过的城池。”

也是他们逃跑的地方。

亡灵向她伸出手：

“来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途。”

而今天是城里集市的日子，许许多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庆祝一个小小的节日。

亡灵牵着龙，带着她来到摊位前。

所有的摊位都充满了鲜花，无论谁走过，人们都献上一枝鲜花，很快，亡灵和龙的衣袍和发辫上就别满了盛开的鲜花。

龙这才想起来要惊讶：“不是说，今天要下雪吗？”

亡灵笑起来，眉眼弯弯，回答她：“是的，这是一种在寒冷的冬天也会盛开的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这次重逢开始，不再是亡灵发问，而龙回答。对这个世界疑惑不解的换作了龙，而亡灵成了她的答案书。

亡灵从他的衣襟上拿下他保护最精心，也最美丽的一朵，轻轻别在龙的发间：

“很神奇吧……她是如此奇迹般的存在啊。”

他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鲜花。

“好了，旅程结束了。”亡灵轻轻地说。

“现在，我们应当告别。”他的声音那样飘渺，像是某种记忆里面的痕迹，而这痕迹正在被悄然抹除。

这次是真正的告别，再也没有重逢，也再也没有等待中消逝而去的洪流般的时间。

龙问他：“告别应该要做什么？”

良久，亡灵回答她：“告别时，人们往往祝福彼此。”

龙不知道要祝福亡灵一些什么。

好在亡灵从不让她为难，他说：

“我希望。”

他说他希望。

“我希望你。”

他说他希望她。

“找到爱。”

龙说：

愿他也能。

亡灵将一把锈迹斑驳的钥匙递给她，说这就是答案。然后他们向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走去，背对着彼此，走进同一片花海里，走向同样没有人的地方。

他们同时停下了。

只有他们停下了。

风起，龙没有再犹豫，她展开骨翼，向天空飞去，向比天空还要高的地方飞去。狂风呼啸，乌云翻涌着阻碍她，很快笼罩这片天地，而后她变成磅礴的昏黑中渺小而又耀眼的一点白色。而她的翅膀也掀起了飓风，风将花海搅成暴风雪，也碾碎阻遏她的乌云。

很快，她就比云还要高，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亡灵转过身，他目送她高飞。

她飞得那样高，所以除了他，谁也没有看见。

亡灵倒数着时间，倒数到这串时间的尽头，他拔出他的剑，他的礼物。

花瓣和风一起向他涌来，好像要洞穿他。

——他举剑自刎。

风停滞了。

亡灵安静地看着天空，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暗色的云。

但突然，一点不一样的颜色出现，他呜咽着，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

那是……一片雪花。

这不稀奇，这里是四季分明的地方。

他其实也经历了经年的大雪，数不清了，但还是定定地看着。

像是想起了他背着龙一步一步走上雪山，他看着地面一成不变的雪花，龙仰望着流转的星辰。

于是那一片雪花就像回忆一样向着他坠下来，在抵达前就因为他融化了。

但是雪越下越大，终于像是那个暴风雪的夜晚一样。

这样冰冷的亡灵，被大雪覆盖。

亡灵的故事就到这里。

而龙的故事，要从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讲。

龙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大概她自己也已经忘记了。

但其实地面的生灵也没有发现龙，龙飞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中，更高于山峦和云彩，几乎要触及星辰一样。

龙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她只是飞着。

那样高的地方，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所以龙不知道，龙飞过的一座小城里，正经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最后一位执剑的士兵倒下时，还在牢牢护住身后哭泣的孩子。

他倒下去，世界变得灰白扁平。而这时巨龙在最高的天上、最远的云端呼啸而过。他的最后一眼是黎明一样纯粹的白色。

哦，这还是亡灵的故事。

亡灵在死亡的那一刻，龙来到了这个世界，一枚从天而降的碎片灵魂落在他的灵魂里，从此亡灵成为了亡灵。

从此龙的时间停止了，而亡灵占有了一段近乎于永恒的时间。

他们不是偶遇的，亡灵找了龙很久很久。

亡灵是不会爱的。

他固执地捧在她面前的，是他死前最后的念头，他渴求的一切，他已死的爱意。

那是执念吗？那是妄想吗？

亡灵甚至分不清。

就像他明明都已经忘记了，可还是在那一天，忽然跟上了孤独的龙。

就像他明明已经死去，但仅仅因为那一眼的白，在这个世界怪诞地遗留了下来。

现在他要送她离开。

所以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换到吗？”

“那……时间呢？”

方法简单得过分，甚至比在人群中藏好一颗不跳动的心脏还要容易。

婆婆的眼睛里流淌着岁月，那是一种以时间为代价换取的明晰，她轻声诉说着：

“要用光明换取光明。”

“要用过去换取未来。”

“要用时间换取时间。”

“要让灵魂回归灵魂。”

好简单，比藏起跳动的尾巴尖还要简单，比看一场雪还要简单，比告别还要简单。

于是他交换，交换他的剑、他的灯、他的肩章。

他用灯换了一颗星星的永明，用肩章换了一把钥匙。

他还想要换取龙的时间，但这是他支付不起的代价，于是他把自己的灵魂和时间以及那一把伤痕累累的剑放在了交换的破旧摊子上。

终止战争、迎接和平的剑，终于算得上贵重物品。

他换到了想要换取的一切。

然后他用一袋苹果，又租借了这把剑一天。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他有点舍不得。

所以他自私起来，他又租借了这柄不再属于他的剑。他背上这柄剑，他陪着龙最后旅行了一天，或者说龙陪着他。

总之，最后，他们告别。

龙高高地飞上去，像是一阵暴风雪一样，好似是下一秒，就已经飞到世界的边界，几乎要触摸到星辰的地方，她抬起手，就触碰到秩序的壁垒。

她停驻，脚下就出现了路途。

一座巨大的齿轮搭建的天梯，无止尽地延伸向虚空。

无数双虚幻的庞大的眼睛凌驾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之上，在星辰的照耀下，冷眼旁观世间的一切。

龙只是往前走去。

一颗极炽热也极明亮的星星正温柔地照亮她将前行的路，她迈上去，一瞬间所有的在这个世界里曾经停留过的声音，那些生命喧哗的声音，都像是风暴一样向她裹挟而来。无数的声音在她的耳畔，随着她的前进响起、死去、生成、寂灭，像是一场雪。

她比雪还要更冷，还要更白，还要更容易从掌心消失。

亡灵仰着头，他再也看不见她，他的倒计时结束，他举剑自刎。

他想要换取龙的时间，但这是他支付不起的代价，于是他换取龙的时间前进三分之一天。

用上他的灵魂，他的时间，以及他珍爱的伤痕累累的剑。

龙停住了脚步。

她听见了，亡灵的声音。

还有她的。

“喂，不要跟着我了。”她说。

“抱……歉……”他说。

在这条仿佛永无止尽的路途上，龙忽然看见了亡灵，或者说，她直面他的灵魂。那也是她的灵魂，碎的，极微小的，一片雪花一样亮晶晶的纯白色的灵魂。

此刻与她共面。

她忽然有些动容。

亡灵笑了一下，张开双手，一步一步走向她。

那是一个拥抱。

而他们的回忆还在龙的耳畔响着。

“来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途。”她说。

“来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途。”他说。

亡灵的灵魂碎在龙的怀抱里，星星点点的光芒涌向龙的灵魂，她的时间开始流动，三分之一天。

前进三分之一天，时间的秩序被打乱，龙灵魂里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

而他的灵魂回归她的灵魂。

一扇门在她面前出现，那无止尽的、漫长的路途消失了。

她停顿良久，最后，拿起那枚锈迹斑驳的钥匙，打开门锁。

她走进去，缓缓地关上门。

“咔。”

第一篇章，完。

这一篇的正文就完结啦，依旧祝大家新年快乐！以后依旧会缓慢更新各种故事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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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不能暂停一场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