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妮爱学习

九龙城寨,这个被称为香港最邪恶的魔窟,由三百多栋楼房、一千多个商业个体、近百个无牌牙医和医生组合而成。据说这里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面积与街巷数量最多的小城。

此地曾经是一个引起诸多政治争议的“三不管”地带,不受管束,是一个罪恶天堂,也是一个被遗忘的城市……

这里也是道妮长大的地方。

城寨的阳光总是容易被逼仄的城墙压榨,很早便只剩下了余晖。十五岁的道妮坐在张玉林诊所的窗边,他记忆损毁的厉害,已指尖捏着支铅笔,在旧病历本背面一笔一画勾勒心脏解剖图,过于专注让先天不全的心脏有点刺痛,他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歇着,脊背薄薄地弓着,远远看过去,整个人像株石头缝里的细竹——他比同龄孩子矮小些,肩膀又窄,浅蓝色衬衫套在身上,明明监护人细心挑的正合适的码数,却空荡荡地晃着,露出的手腕细得一捏就断,青色的静脉在手背上突起,远看总让人觉得是家长虐待,长期营养不良,连发育都比旁人慢了半拍。

只有走近了才会看到,他很漂亮,是的,就是更多用来形容女性的漂亮。他一头长发扎起,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能看出生得极精致又极明艳,日常会被错认成女孩,眉骨压着眼窝,眼型是偏长的丹凤眼,鼻梁又挺又直,薄薄的唇抿紧时线条绷得利落,连下颌线都清晰得不含半点多余的肉,透着一股同纤弱外表不符的韧劲。他只有垂着眼画图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才会让那股锋利感柔和些。

他趴的时间稍微久了一些,带他的张玉林医师没听到写字的声音走出来看他,确认他没事,便伸手拉开了灯。有了灯光看得清了,道妮伸手按了按心脏,把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又开始画。

他画到冠状动脉分支时,笔尖下意识顿了顿——早上张医生给他仔细说过“左冠状动脉前降支最易堵塞”,他昨天已画过一次,此刻线条落在纸上,比昨天画得更精准。道妮心中顿觉满意,我道妮真是天赋型选手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始终觉得自己就应该学医,所以还是个四五岁孩子时便立下了要当医生的志向,从小到大做的所有事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而他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在回报他,让他天生便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和敏锐度。

画到收尾时,巷口的风裹着咖喱香味飘过来,道妮抬头,从小一起长大的信一拎着布袋子走过来。十八岁的信一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实,远远就喊:“妮仔,别用功了,吃唔吃鱼蛋。”

“你发财了?天天买?”道妮也喊着回他。

“我早就能自己赚钱了好不好?”信一走进诊所,把布袋子搁在诊桌角,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图:“一般般,比我上学那会画的差多了。”这人说话太难听,听得道妮皱鼻子,信一被他少见的表情逗笑,从袋子里掏出鱼蛋递过去,“热乎的,先吃,等会儿该饿了。”

算了算了,真不想理他,道妮接过鱼蛋,咬了一口,想起信一跟他说过的旧事——信一六岁时来城寨住过半年,那时候道妮还是个跑两步就会喘不过来气的小鬼,后来信一被叔叔蓝森接走,再回来时,蓝森死掉了,十一岁的信一抱着个旧书包站在城寨门口,是道妮发现了他,找龙卷风把人领回了家,跟后来带道妮一样,给买新衣服,留热饭菜。

道妮已记不太清自己小时候的事,也对信一形容的自己存疑,他只知道这个信一才是真正爱哭鼻子的人,老是打架挂彩,还要龙卷风给他收拾烂摊子。

信一读到国中后面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了,他拜龙卷风作大佬,一门心思做城寨头马。

“发什么呆?”信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不吃给我吃。”

“不给你哇。”

道妮回过神,又咬了一口鱼蛋,张医师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红色药盒,看见道妮落笔精准的心脏瓣膜图,叹道,“要不是出生在城寨,哪里轮的到我做你老师?”

张玉林是城寨里少有的西医,脾气直,以前在市区大医院当心脏科主治医生,有次院长亲戚做手术,想让他改风险报告,他不肯,还当众指出手术方案的漏洞,没过多久就被“调岗”,一气之下辞了职,带着器械来城寨开了这家小诊所。他自恃医术精湛,眼光甚高,从来言辞犀利,却唯独对道妮有耐心,连复杂的药理知识,都拆成小块慢慢讲。

他跟龙卷风保证过,只要道妮愿意跟他学医,他就给道妮写推荐信去国外的学校,也是这样负责耐心,龙卷风才放心道妮在张医师那里学医。

道妮抬眼,丹凤眼亮得很:“张医生,最对的事只会发生在最对的时候,我觉得你肯当我老师还是我走龙头运。”

张玉林就喜欢道妮这种吹捧 :“道妮,过来认这个——硝酸甘油,心绞痛急救用的,舌下含服,记住没?你心脏不好,以后不光能救别人,更能救自己。”

道妮赶紧两口吃完鱼蛋,凑到诊桌前,指尖摸着药瓶标签,忽然觉得“硝酸甘油”这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在哪儿听过,可记忆尽头只有一片模糊的雾,怎么探究都无济于事。

张玉林见他愣神,敲了敲桌面:“学医不能走神,药记错用法是要出人命的。”

“知道了张医生。”道妮赶紧收回思绪,把用法用量在心里默念三遍。信一在旁边打圆场:“张医生,您对妮仔比对我严多了,我上次来拿药,您就说‘按说明吃’,连多句话都没有。”

张玉林瞪了他一眼:“你要是也愿意学,我也对你严。”话虽硬,话里却有点自豪——他早就认可道妮的天赋,认药快、记图准,连难搞的病例分析,一点就透,比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强。

正说着,阿七冰室的老板光头阿七端着碗绿豆冰从巷口跑过来,在门口就喊:“妮仔!给你专属的绿豆冰,昨天生日没吃上,今天给你补!”道妮眼睛一亮,张玉林见状摆了摆手:“先吃冰吧,吃完再学。”

阿七送完就回去忙了,他的生意太好,能来给道妮送碗冰已经是抽空过来,道妮接过绿豆冰,小口舀着冰沙——他小时候特别爱生病,特别难带,特别磨人。他身体太坏,医生不许他吃任何刺激肠胃的食物,每次龙卷风被他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便只能问他想要什么,道妮就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吃绿豆冰。道妮肠胃不好,对吃饭一直很苦手,绿豆冰是他为数不多喜欢吃的食物,可太过寒凉,医生是严禁的。

故龙卷风十次里面只会答应一两次。

信一凑过来看了眼,笑着说:“阿七对你可真好,我要他给我留红豆冰,他总说‘卖完了’,转头就给你留着。”道妮把冰碗往他那边递了递:“你也吃点?”信一赶紧摆手:“不用,我不爱吃绿豆的,你吃吧。”

刚吃完冰,诊所门口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龙卷风穿着黑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短线衣,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拎着一盒药,显然是刚从外面拿药回来——道妮前几天换季咳嗽得要死要活,龙卷风又被吓坏,在道妮屋外睡了两天行军床,怕道妮哪天睡觉时喘不上来气给自己呛死。今天要去外面见城寨大地主秋哥,早托秋哥买了新上市的止咳药。他走进来,先看到道妮空荡荡的衣摆,皱眉想又买大了,又看见道妮手里的空碗,故意板起脸吓他:“又吃冰,忘了自己小命有多薄?”

“就吃了一小小碗,张医生让我吃的。”道妮赶紧拉了拉张玉林的衣角,张玉林到底不舍得弟子挨骂,会意帮腔:“天气热,吃点冰没事,我看着呢,没多吃。”龙卷风这才没再说什么,把药盒递给张玉林:“您帮看看,这药适合冇他?”

张玉林接过药盒看了眼,点头说:“没问题,温和,按剂量吃就行。”他转头对道妮说:“好了妮仔,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早点过来包药。”

“明天我这里义诊,你负责量血压。 ”

道妮应了声,跟着龙卷风往门口走,信一把布袋卷起来揣进裤兜:“我想去找朋友耍下街机,妮仔同大佬回家就好。”走到巷口,信一忽然回头,对道妮挥了挥手:“对了,明天带你认识我的新朋友!”

龙卷风不管多忙,都会尽力找时间来接道妮,实在抽不出空也会让信一来,今日便是龙卷风以为自己赶不回来。

龙卷风牵着道妮的手往家走,男人的手掌粗糙却暖和,把道妮冰冷的手裹得严严实实。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很久。道妮走得慢了龙卷风半步,看着龙卷风的背影,他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种平静之感,只要生活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就非常好,无事发生,就是幸福。

“干爹,”道妮轻轻拉了拉龙卷风的衣角,小声说,“你以后生病都让我帮看冇好?张医生说你抽烟多,得留意身体?”

龙卷风低头看他,道妮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怕被龙卷风拒绝,道妮自小就少年老成,因为生病总是缺乏活力,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这样清晰地表明对龙卷风的依赖,龙卷风心里一软,透过道妮好像看到了其他的景象,这个九龙城寨最有声望的男人,此刻像一个最普通的父亲一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发顶:“好,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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