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五章:重逢(上)

在凌恒城的“真理复兴组织“中,江衡见到了许多阔别已久的故人。

其实,在见到张尚文之前,江衡还是有几分窘迫不安的

一来,那年的变故为他们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到如今,江衡的心中都时常萦绕着一团难以释怀的负罪感

,她是一个向来不希望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张尚文

“张尚文现在也成了我们的同志,这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我一点都不认为是“那件事情”带给了他机遇,他能得到重用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有才华,有能力,

唉,那个时候,他可一定要比我要难受的多。”

二来,江衡知道张尚文是一个专一而执着的人,她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过分执拗地一直等着自己,毕竟在苍梧中学的时候,他们可是确确切切地产生过一段真挚而纯洁的感情

“我宁愿他现在已经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不要他一直等我,我不希望他再失望第二次。”

江衡此时的感情可谓是万分复杂,她似乎怀揣着一种微弱而澄澈的幻想,却又时刻告诫着自己不可不直面现实。

江衡对于张尚文的“爱”和她对李昭旭的爱相同,都是脱离了那些乌七八糟的社会风气与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追求着理想上的相似相溶与精神上的共通共鸣。

可是,现在,她特殊的身份已经决定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她和张尚文之间的感情,注定会成为一段未完无续的残破篇章

在“真理复兴组织”中,江衡先是和李昭旭一起和当地的总负责人许英才见了面,寒暄了几句话,然后再去和组织里的其他同志们相见叙礼。

许英才早已听说过江衡其人当年的“事迹”,只是一直未来得及和她见面,他从江衍家里接走张尚文的时候,江衡还一直卧病在床。

“啊呀,原来你就是江衡同志,你当年……”许英才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连忙改口道,“你们当年可真是相当的伟大,简直可以称之为学生运动的开路者,反抗权威的先锋!”

“那件事情……还是不必提了吧,”江衡最害怕别人再提起那件事,旧伤疤被揭开的感觉可不是那么令人好受,“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过于冲动莽撞,意气用事,尚文他就不会因为我受到牵连,吃那么多苦

他当时在警察局里受了虐待,衬衫都被扯破了,流了很多血,我看着他被折磨成那个样子,我的心简直都要碎了。

总之,我一点都不认为当年的那件事有多么光荣。”

“可是啊,江同志,你要知道,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节点上,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付出时间,精力,健康甚至是生命。

而这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许英才的语气沉着而冰冷,似乎不带有一丝温度,

“之前的那几次学生运动,有那么多本来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同志们都倒在了反动派的枪口下,难道他们的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自然是这样,”许英才仍然是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沉静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又像是传说中只有北海上才会出现的冰山。

“我当然不希望太多人牺牲,可是,在这样残酷的固有规律面前,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是这样的渺小,面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

而且,那些牺牲的同志们,他们的献身本就是为了契合历史发展的必然轨迹,这本身就是他们能够做出来的最大的贡献。”

江衡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一番冰冷的言论,想要再反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许英才的言论,从客观的角度上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乍一听说,好像还真有几分合情合理

然而,江衡却从这密密麻麻的“合情合理”之中,窥见了那些被刻意掩盖在夹缝里的,有着严重外溢倾向的无情与冷漠,

许英才并不是那种蒋经纬式的草菅人命的人,他并不会怀揣着畸形而变态的心理,以剥夺他人的生命为乐趣,

可是,在面对同志们的牺牲时,他却把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连一点悲伤的波动都没有,仿佛他们就应该付出自己的生命,就应该在最美的年华当中被迫熄灭,他还把这视作一种“贡献“和“光荣”。

他不知道,有很多无辜丧生的同志们,他们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但凡他早一日意识到刘空山的虚荣和丑恶,但凡他能够再早一点去亡羊补牢,及时止损,也不会引起如些惨重的损失

可是,许英才他偏偏就没有这样做,作为一名领导者,他本应有能力,也有责任,去履行这样一个关乎千百名同志性命的重要义务,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无关痛痒似的站在那里,充当一个冷漠的看客,把所有本应由自己去承担的负责任“用锅”给客观存在着的历史规律

许英才确实对于革命事业有着高度的忠诚,可他的“忠诚”,也不过是建立在“这样才符合历史规律”的基础之上,冰冷的就像教科书上的数学符号,充斥着不合时宜的“冷静”和“理性”

他知道什么是先进的,什么是落后的,却并不清楚,也不愿意去推究先进的事物为什么先进,落后的事物为什么落后。

他就像何怜世那样照本宣科,何怜世所固守的至少还是由人创造出来的理论,是意识能动作用的产物,而许英才所一直奉为圭臬的,却只是他认为无法打破,无力改变的规律

尊重客观规律,是正确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前提,可他却偏偏只记得这个前提,以为人在规律面前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否认主观能动性的世界观,贯彻了他人生的始终

“昭旭,你不觉得刚才许同志说的那些…实在是有点太过于冷漠了?”

“小衡,许同志他就是那个样子的,他这个人其实很好,也很有爱心,经常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也像你哥哥那样资助了不少上不起学的孩子,所以说,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冷漠。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又这样去做。

唉,我只能说,每个人都有缺点,都会犯错,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也许,他只是太过于冷静了,才会在有同志牺牲的时候,还表现的波澜不惊,本质上,他其实也是个忠于革命事业的好同志。”

江衡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却依然无法彻底释怀。

在同许英才寒暄过一阵之后,他们才去拜访组织里的其他同志,

时隔三年之久,江衡再次见到了张尚文,那个曾为自己的青春添上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现在的张尚文,已经有二十岁了,看上去比在苍梧中学时更加的成熟,也更加的自信,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拘谨了

“好久不见!江衡同志!”张尚文的声音仍是那样的沉着而坚定,听上去,就能让人充满斗志和希望

‘’好久……不见”这回反而是江衡感到不太自然了。

尽管她在这之前为自己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个直面现实的时刻,长久萦绕在心间的负罪感依旧像枷锁一样束缚着她的灵魂,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拘束。

江衡心绪不定,只好以左顾右盼的方式纾解内心的不安。

她注意到,在张尚文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紫罗兰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面貌和许英才有几分相似,她望向张尚文的眼神,充盈着澄澈而炽烈的爱意。

“张尚文同志,这位姑娘是?”江衡不太确切地问道,尽管在提问之前,她已经在心里勾画出了一个大概的答案

她很是纠结矛盾,对于那个几乎已成定论的答案,她一边希望着那个姑娘确实是张尚文的恋人,一边又怀揣着某种连她自己也无法接受的幻想,以为对方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两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她是许英才的妹妹许铭书,也是我的……妻子。”

江衡长舒一口气,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眼眶湿湿的,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释然

“恭喜你啊,张尚文同志,这位许铭书姑娘,一看就是相当知书达礼的,你们两个,可真是般配啊。”江衡是真心为两人送上祝福,而非那些俗人庸人所惯用的阴阳怪气

相比于“张尚文已经和别人结婚”这件事为她带来的打击,江衡其实更感激许铭书一直代替着自己,陪着张尚文度过一段又一段艰苦的时光。

而且,她已经和李昭旭在一起了,在某种意义上,张尚文似乎成了那样一个被“抛弃”——虽然并非江衡所愿——的可怜人。

无情的命运将他们二人残忍地分开,而许铭书这个人的及时出现,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甚至底清除了江衡因为离开张尚文而产生的负罪感

“至少,我没有辜负他第二次,从此以后,还会有人替我爱着他。”

江衡的情绪复杂如此,张尚文又何尝不是这样?

“东窗事发”之后,张尚文被带进了警察局,警察讯问他那几张传单的事情,他明知是江衡的掉以轻心为两人引来祸患,内心却是一点责怪对方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企图将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同志,我不希望她受委屈。”

即便到了最后那个最为艰苦卓绝的时刻,张尚文仍旧真挚热烈地爱着对方

,“我不希望她太过自责,实际上,应该是我连累了她,那几张传单本来算不上是什么大事,闹出来了最多也就是批评教育而已。

如果不是我非要搞什么迷烟散,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她也不会和我一起被扣上这个“谋害总统”的帽子。”

到了许英才这里,他依然时时思念着江衡,那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同志

“一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唉,我只愿她一切安好。”

张尚文工作勤谨,认真负责,思虑缜密,处事周全,很受许英才的器重,许英才任命他做自己的贴身助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先和他商议一番,有时甚至放心他独立去完成一些工作,对他可谓是相当信任。

时间一久,许英才就有了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张尚文的想法。

许英才的妹妹许铭书,是一个相当热情大方而又温柔善良的姑娘,和江衡一样知书达理,志存高远,坚信着真理终将战胜权威,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看上去比她更温柔外向些

江衡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虽然她不爱摆架子,总是平易近人,和人聊天谈话也是相当的温存热情,从外面看上去,她却远没有实际上那么好接近。

只有和她谈过话的人才能真切地体悟到她“热”的一面,那些仅仅和她见过一面的人会认为她高冷,孤傲,难以接近。

童年时期的悲惨经历,对于这些落后事物的深切痛恨,以及仿佛融入她骨血中的,与生俱来的坚毅和要强,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冰冷而沉郁

许铭书和她不一样,她的出身算是比较富裕的,从小没有吃过大多苦,却也有着坚定而纯粹的信念,愿意追随着自己的哥哥一起“办大事,打坏人”,加入到为人民的权利而抗争的伟大队伍之中。

她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别离,也没有碰过壁,整个人都洋溢着毫无折损的希望与活力,就像新生的绿茵一样澈澄而纯净

平心而论,张尚文很喜欢这个志存高远的姑娘,愿意将她当作一位不错的同志,可真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

他不想,也不愿辜负江衡,即便对方已经暂时离开了自己。

“我会一直等着她,我也希望她会一直等着我。”

后来,在许英才的一次次劝导之下,在许铭书的一天天陪伴之中,一一她总是不辞辛劳地为张尚文整理文件,抄写报告,做一些极易消磨人们耐的琐碎工作,毫无怨言,始终是那样的认真细致,严谨负责,张尚文也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就像从前他对江衡产生的那种感情一样,。

只是,在潜意识里,张尚文一直把许铭书当作江衡的替身,一个和她相似有着同样理想信念的替代品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或者是她们。

在1870年的6月,张尚文和许铭书正式结为了夫妻。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让他感到万分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过往的十七年中,他从未和哪一个异性发生过这样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就连江衡也没有。

很多次,他夜里说了梦话,不受控制的谈起了从前在苍梧中学的那段时光,或是工作到了焦头烂额的时候,许铭书为他端茶送水,他下意识喊出的那个名字,却是江衡

张尚文愈发难堪,深深的负罪感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

“从前我只是对不起江衡一个,现在,我竟已经辜负了她们两个人了。”

后来,到了1871年的4月,许英才告诉他这个消息——江衡已经在容楚城和李昭旭结婚了。

张尚文沉思了许久,却恍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从负罪感中走了出来,原先一直因扰着自己的愁绪也散去了许多。

“啊!我没有辜负她,她也没有辜负我,至少,我们以后还能做好同志,好战友,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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