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四章

夜晚。

琉璃灯的五色光莹莹地照着王城街道上的金属纹路地板,折射出金戈铁马的寒光,与月光共同争辉。天鹿城海域风浪可以算得上是平缓,浪潮拍岸亦不再激昂慷慨,而是如泣如诉,哀转久绝。皓月清朗,这等平和安宁的良夜,倒是让明烛回忆其在南阳岑府与谢衣初见的那个月夜,他告诉她,没有什么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

忙于参加新王继位庆典活动而奔波的王妹殿下,此刻当窗望月,手里握着那枚天墉城黛殊真人赠予她的玉佩。在人界信阳之时,明烛就对这枚玉佩以及谢衣的玉佩施术“镜花水月”。

此术可以与遥隔千里之外的亲朋互通音讯,她盯着这枚在月光下玉佩,以微量灵力捏诀施为。

等了好一会儿,谢衣那边毫无反应。明烛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她又继续耐心地静候佳音,可是一刻钟又悄悄溜走后,谢衣那边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难道谢衣故意躲着她?不可能,一直以来非常明显地可以看出,谢衣是有求于她的,所以他才会邀她同行,又一路上照顾她,还屡屡伺机想说出自己的请求。

长城一别,如果不是策宁王妃突然出现带走了她,谢衣应当在那时就会向她求助。

嫂嫂当时也没下死手呀……再说还有我挡着她,谢衣不可能有性命之忧……他会不会晕了过去呢?

尽管心神不定,明烛还是紧紧地攥着玉佩,勉强安慰着自己。雖然暂时无法联络到谢衣,明烛还是施术留言给他,只要谢衣在玉佩上施加灵力,那他就能听到自己的话。

“谢衣,你还好吗?很抱歉,我的嫂嫂面对不认识的人,脾气是差了点,所以误伤了你。如果你没事的话,速速回复。”

话罢,明烛思忖片刻,犹豫地施法,继续说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我现在被家人严加看管,不知多久后才能再去找你,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这里跟我说。”

明烛又等了好一阵,玉佩还是没有回应,正当她准备将玉佩放进自己的佩囊里时,玉佩亮了一下,复又黯淡下去。

谢衣那边收到了她的留言,可是他却没有回复。

见状,明烛心中更为担忧,恐惧张开手掌,揉搓着她的心。明烛想不顾一切地逃离王城前往人间找他,奈何近日城中举办新王庆典,全城戒严,除却王上与王妃,任何辟邪均被护城大阵所限,无法使用裂空等与空间有关的法术。

再者,谢衣之事,是策宁王妃顾及她的感受,主动帮她瞒了下来,并未告知父王母妃以及王兄。若是她不管不顾偷溜出城去找谢衣,唯恐二十余年前方先生之事重现。

她不死心,又施术于玉佩上。

“无论你是谁,都不要伤害谢衣!我是大妖,你如果敢对谢衣做什么,我一定会抓住你!”

玉佩仍然没有回声,反而又闪了一瞬白光,好像在说——哦。

相比于明烛这边的气急,瞳和沈夜这边是死一般的沉默。瞳静静地目视着脸色阴沉的沈夜,不知是善解人意抑或是直抒胸臆,他的解释让沈夜的脸色回暖了些许。

“谢衣身上有大妖灵力,刚烈而蕴含光明,不容小觑。”

沈夜为尸身擦拭着血迹,微弱的烛火下,室内时明时暗,堪堪可见惨白发灰、两颊凹陷的脸,再往下看,俱是令人惊骇无比、心惊胆裂的场景——胸腔大开,无数条蛊虫在里面蠕动,争先恐后地钻进五藏里,又爬出来,又钻进去,循环往复;心脏处有一道贯穿伤,那处并无虫子,却有几个微型偃甲作为支架,连接上被刀锋切断的经脉。

蛊虫扑腾地欢,五藏里的血因虫子的反复钻进钻出,溅得石台以及周围都有暗红血滴。因为生前失血过多,尸体内残余少量血,而那些血滴星星点点的,偶有溅到脸上和沈夜的手上。

有一滴飞溅至青白的唇,沈夜用指腹将那滴比尾指指甲盖还小的暗红血块涂抹开,想为他增添一丝血色,不至于那么苍白。

“……大妖?有趣。”

可惜血块凝固,不再流动,终是徒劳。

瞳沉默地旁观着沈夜的动作,恍若不见,继续分析道:“古籍记载,上古之时有仁兽凤凰、辟邪、驺吾、白泽,其妖气清正明赫、刚强猛烈。”

绝症寒疾此时很不识趣地发作,沈夜放下在尸首唇边的手,一手狠狠地攥紧手中晕开暗褐色的白绢,一手扶着石台,勉强撑着,不欲让瞳看到。

密室漆黑一团,瞳声音波澜不惊,沈夜以为自己掩饰地还行。

“人界一直有传闻,辟邪族已经灭绝。我猜,这位姑娘可能属于剩余四种仁兽大妖中的一族。”

沈夜强忍着绝症发作,声音又低沉一度:“……猜来猜去毫无意义,你之前不是打算按照谢衣抄给他副手的偃术笔记,制作一件能激荡灵力的偃甲,从而读取忆念幻城?”

瞳假装听不到沈夜声线中压抑的痛苦,操纵轮椅去一旁的木架上,拿了一个木箱状的东西,说道:“他的偃术我琢磨不透,这个能重现忆念幻城的偃甲是他留下的半成品,结构残缺,时灵时不灵。更何况,他的笔记里没有写如何给它续灵力。”

他将偃甲放在石台上,隔着尸体问沈夜:“这里面残余的灵力,仅仅能支撑它再启动一次,而且不一定能成功。你要试吗?”

瞳看见沈夜阖目遮去情绪。

“姑且一试。”他睁开眼,坚定地说道,“施为吧。”

依言,瞳启动谢衣留给流月城的最后一件偃甲,耗尽谢衣最后一点灵力。偃甲木盒剧烈震动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毫无反应,瞳心里叹道,许是天意。他看向沈夜,沈夜脸色灰败,抿着薄唇,不知是病痛过甚,还是心痛难抑。

然而,正当他们觉得失败了的时候,昏暗的密室里幽幽地浮现出一片黄沙。黄沙之上,清晰可见谢衣和一位身穿异域服饰、年约十八的姑娘。由于这件偃甲是半成品,勉强激发出来的忆念幻城并无声音,但其中提供的信息,还是让二人一振。

那个姑娘能撕裂空间,任意往来。

沈夜和瞳面色如常,可心中已经是涌起惊天骇浪。

此时画面中又出现一处空间裂口,里面走出来另一位二十余岁的身披金属战甲女子和几位侍卫,衣冠样式与那位姑娘一模一样。

能坚持到策宁王妃出现,已经是这件耗尽灵力的半成品偃甲的极限,忆念幻城到此结束,这件偃甲彻底损坏,还冒了几缕烟。沈夜玩味的目光穿过烟雾,直视着瞳,多日以来第一次唇角勾起,沉声说道:“你方才说,辟邪族已经灭绝?”

瞳平静地说道:“哦,属下知错。”他将谢衣的偃甲递给沈夜,沈夜没有接,瞳坚持递给他,“属下是真的不懂他的偃甲,不如留给尊上。”

沈夜这才接过谢衣的偃甲。

瞳知道沈夜定有筹谋,问道:“不知尊上作何打算?”

绝症发作被他调动灵力按下,沈夜的声线似乎因为发现疑似辟邪族而高一调:“能拥有空间往来之力的妖族,放眼天地之间,大约唯有獍妖与辟邪。獍妖大多智力低下,不能言语,亦无本族衣冠,委实不符画面中那两名女子。”

沈夜攥紧谢衣的遗物玉佩。

适才信誓旦旦说辟邪族已经灭亡的瞳,抢先一步答道:“应是辟邪无疑。”

沈夜颔首,计上心头。

“七杀祭司听令。”

“属下在。”

“本座命令你三日之内查遍典籍中有关辟邪族与空间往来法术的记载,并写一份绝密奏章呈来。”

“属下可否令药人从旁辅助查阅?”

“……随你,不为外人所知即可。”

...

他自蒙昧中醒来。

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仿佛新生儿一无所有,却又并非一无所有。他有成年男子的七尺血躯,有形制古老的衣冠发髻。他茫然地睁眼看着周围,想说些什么,可面前那个左眼蒙着眼罩的白发男子却阻止了他的发问。

“别说话,你喉咙里都是血块,待我清理。”

不知为何,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他能听懂眼前人的话语,而且还对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任。他没有发问,而是静静地目视着白发男子手持一根粗管,朝他走来。

他听见白发男子说:“你不怕吗?”

他轻轻摇头。

闻言,白发男子那一瞬的眼神,情绪异常复杂,他不太明白,正在思索之时,白发男子以一种不轻不重的力道,掐住他的下颌,让他张口,并将那根粗管伸进他的喉咙里,清洗凝结在喉道里的血污。

瞳无言地凝视着他,一向无情的心亦不免牵动而揪住。谢衣死后,尸身上许多功能不复生前,恰似此刻,若是活人早已呕吐不止,可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舍此之外,痛觉、五感都会退化。

毕竟,他不是真正地活着,他只是一具三魂七魄被强留在尸身里的死人。正如生命的逝去,有一部分东西,也终将逝去。

清洗完血块后,他目光澄澈宛如赤子,追随着这个自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许是有很多疑问,可他却不懂言语,适才的发问化为像初生儿的呢喃。

瞳伸手揽过他的左肩,示意他坐起身来。

他雖然不会说,可却能听,也能靠前身日积月累的习惯而明白一些人的行为逻辑。

“初七,是你的名字。”

他怔愣住,而瞳又耐心地重复了一次,他颖悟极快,只消两次,便能标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七……”

瞳报以些微赞许的目光。

“我是瞳。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的主人——沈夜。”

他望着瞳偶掺凝滞的步伐,以及耳边穿来的咯吱呀的木头运转相击声,再看瞳行走之间裤腿摇晃而露出的脚踝——俱是偃甲,便知眼前之人双腿乃是偃甲。瞳,居然也与他一样吗?他的手掌不自觉地贴上胸膛——内里再无心跳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运转的偃甲时不时发出的、令人牙根发酸的声音。

“还不过来。”

抛却杂念,他跟着瞳往前走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知为何,禁锢于尸身中的灵魂躁动起来,如囚徒撞墙,欲逃离束缚桎梏。然而这一切,对于丧失痛觉的他而言,仅仅是全身浮现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有破土重生,也似有春雪消融。

甬道两侧有窗,他透过窗户,得见鹅毛大雪,银装素裹;得听寒风呜呜,天地嗟叹。雪光闪过他的眼,他匆忙避开,收敛心神默默前行,迎接未知的命运。

道与义,爱与恨,神与魔,均被长刀剜心而涤荡一空,他就如窗外千山风雪落后,那一卷苍白空寂的画,恍若宣纸空白未得文人笔墨,却实有雪后景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来到今日种种处,仰见石阶上如冰如霜的黑衣人,譬如得了今日生、来日生。

“初七。”

从此刻起,谢衣身死还道,而初七生而化道。

此道非彼道。

三十三年前,瞳领着谢衣来此。此道是谢衣,是生命至为珍贵、永不重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背道而驰生别离,是长行的不停留。

三十三年后,仍然是瞳领着他来此。彼道是初七,是不择手段、杀人如麻,是愚忠而不辨善恶,是同堕无间地狱,是不论生死复来归,是归来的飘落久。

此道彼道,百年流逝后复通为一,命运弄人,故曰奇谭。

“主……人……”

这两个字仅听一遍,初七就能正确说出。他不懂言语,自然也不懂礼数,就如此仰着头看向沈夜。尽管身在下位,可他情在上位,坦然面对着沈夜哀怨与思念的目光,以及汇集厌恶、憎恨、不甘、爱慕的复杂神情。

初七方醒之时,心如琉璃,唯看到爱慕与思念。

“大祭司。”

瞳打断两人之间的含情脉脉,俯首行礼道:“初七交给尊上处置,他不会说话,还请大尊上费心调丨教。”

沈夜置若罔闻,说道:“辟邪之事查得如何?”

“容禀尊上,确如尊上所言,拥有空间往来之力的妖族唯有獍妖与辟邪。獍妖施展空间法术时,空间缺口紫雾弥漫。辟邪施展空间法术,灵力灿若鎏金。

况且忆念幻城中最后出现的女子,其身后空间通道中有一宫殿,上有对称六芒刺标志,合乎古籍所载辟邪王族的族徽。古籍图志与原文,属下均抄录于绝密奏章中,呈予大祭司拨冗一阅。”

初七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正毫无反应地听着时,适才走过甬道时那种灵魂的躁动又侵扰着他,好像在奋力嘶吼,不要!不要!不要!

他不明白为什么灵魂在抗拒,静静地站在那里袖手旁观,直到他听到瞳对沈夜说如何利用那位素未谋面的辟邪女孩时,埋藏于身体深处的灵魂在那一瞬间夺过他的声音。

“……尊上可假扮他,取信于那个辟邪女孩,让她为我们所用……”

“不要!”

沈夜和瞳都望向他。

主人的眼神里有怨和怒,尽管如此,初七还是迎着压力,口齿清晰地违逆主人道:“不!要!”

...

人界南阳,岑府。

烛火黯淡,弱不禁风,一副随时可灭的样子。

自别谢衣后,数日已过,岑长源再卜一卦,已知故友罹难。

他伤神地剪掉烛薪,与徐夫人执手相望泪眼,二人皆因谢衣之死而垂泪惋惜痛恨。

岑长源长叹一声道:“谢衣吾友,玉碎以守其白,竹焚以殉其节。可是卦象却言,尚存一息,敢问夫人见解。”

徐夫人欲言又止,神情哀伤。

“长源相问,不容不答耳。以我观之,谢衣刚烈赴难,而卜筮言其否极泰来,尚存一息,本是好事……可是,长源何不闻反者道之动?”

她似乎预见百年后的结局。

“白玉生瑕,修竹俯首。”

瞳:首先排除一个正确答案(她不是辟邪

初七:不要!

沈多芬:原来你恨我

作者:沈多芬你就受着吧,往后初七会在气你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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