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府的小厮被强大的王辟邪扰乱五感时,正看到谢衣谢大师惨遭毒手。他怒发冲冠,瞳孔增大地瞪着凶手,嘴巴也张大着,声音却卡在喉咙了。
既然谢衣无事,明烛遂把扰乱五感的法术解开。那小厮突然能动了,卡在喉咙里的声音也解开了禁锢,一个“谢”字瞬间响彻岑府。小厮只见谢衣好好的站着,与那妖女说这话,正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看错时,才后知后觉全部人都在看着他。
这边的二人气氛仍然凝固,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小厮。明烛不知道谢衣问完这话后琢磨了如此之多,皱着眉问他:“你难道与魔域真的有勾连?要我说,你现在就如实交代,我还能视其程度考虑饶不饶你。如果在路上被我发觉,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谢衣勉强笑着回答,可这笑容却有些苦涩:“……没有。小亮,若是你亲眼所见人间有疾苦,你还会去帮他们吗?”
“会。大是大非面前我不会插手,可是救人本身并无对错,我会救。”
“可如果救人这件事会牵扯到大是大非呢?”
听到这超出她认知范围的话,明烛不解,道:“这如何可能?”
谢衣反问:“这如何不可能?举个例子,一个祸国殃民的宰相路上遭到匪徒挟持,你救是不救?”
明烛挑眉看着他,抚了抚下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人界之中,比魔域更多算计心机,若无所学之道理参照,那便随心而来。她想了想,回答道:“不救。”
“哈,宰相的家人呢?”
“不为恶者,救。”
“如果那个宰相是被皇帝以其家人性命威胁着祸国殃民的呢?可还救?”
“啊?”明烛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思考,反而侧重于其他,“为君者不应该是为国为民的吗?怎么还威胁着宰相去祸国殃民呢?谢衣,你该不会就是那宰相的家人吧?”
“咳。”谢衣掩面一咳,这小妮子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没差。“哪里,谢某一介凡人,并无名利加身。我只是好奇,小亮该如何抉择。”
“嗯……我不告诉你。”
“哈,你是没想到吧?”
明烛不满地刮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要在我面前笨一点吗?”
“哈哈哈,小亮对我戒心重重,我却不能心直口快了?”
“不行!我是……”她正想说殿下二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我是一个姑娘家呀,你们君子应该要礼让。何况,我比你强,听我的,都听我的。”
“诶,万事论理不论强,”谢衣狡黠一笑,“何况,以后一路上花的钱可都是我出的。”
被现实拿捏住的贫穷王辟邪对此哑口无言。由于辟邪常驻魔域,城中并没有攒下人界钱财。如果辟邪有需要来人界,都会通过城中游行于魔域的商人换取碎银,而明烛眼下这个状况,确实是得靠谢衣或者岑府的钱财在人间行走。
她想起来徐夫人说要给她收拾细软,里面会有人界流通的钱财。
“徐夫人暂借了我一些钱银,我哪里需要用你的钱。”
此时的王辟邪,还不知道说出这句话会让她追悔莫及。
...
盛筵开始,岑府诸人击钟列鼎而食,玉浆浓酽,珍馐万钱。席间觥筹交错,奏丝竹为乐,投壶博弈为娱。宴会散席后,宾主尽欢,岑长源邀请谢衣秉烛夜谈。
烛火明亮,以照一室。
二人交谈,不仅限于南阳风物,四海八荒、道之所在、先人典故,悉数有之。夜半之时,月轻倚梢头,竹影幽幽,庭下空明如有积水。月季花悠闲地以月华敷面,更显娇美,幽香沁人。
聊得正酣,谢衣试图旁敲侧击打探岑长源有关明烛一事,岑长源听出了谢衣之意,倒也如常笑道:“吾友,二十年前人妖之战中,你助我与天下百姓良多,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那位姑娘之长辈却也是我的故交,同样助我良多,请恕我不能做此取舍。”
“令长源为难,实在是谢某之过。”
“谢衣,我虽然不知你的难言之隐,但我却也能猜到其中艰险。我听夫人说,小亮姑娘要与你同行?”
“是,我想借助她的力量。我之事绝不违背正义公理,还请长源放心。如若长源不肯,那么便请长源代为联系小亮族人,带她回去。”
岑长源为官多年,是个十足十的老狐狸精,自然看得出明烛是个偷跑出来的王辟邪。能得知岑府与天鹿城有交情,且找得到岑府,说明她的身份并不简单,即便不是辟邪王的公主,至少也是一位王族近支的贵族。
“……多年来我一直想助你,可尽管我达到了一人之下的尊位也无法帮你,足见你之困境,超越了人界力所能及的范围。而小亮姑娘既然不是人界之人,那便由她与你同行。于人界,她的力量所向披靡,人界并不会对她有危险。她长辈那边,便由我设法拖延。”
“长源?”谢衣震惊地看着他,本想以退为进说服岑长源瞒住明烛的族人,让明烛得以与他同行一段时间,却不料他径直同意。此时反而轮到谢衣迟疑了,“你……此事恐有伤你与小亮一族的交情。”
岑长源抚了抚美髯,剪断燃过的烛芯,背对着谢衣说道:“我本不会如此做,可是我前日替你算卦,算出你近日将逢死局……可死局之余,又有否极泰来之兆。天威难测,有可能小亮就是你命数中的否极泰来。既如此,我当顺应自然。”
好友的襄助与拳拳心意,让谢衣一时间情绪翻涌,泪湿了点眼眶。岑长源回头一看,却见谢衣直起身,朝他深深一揖。不是神农的礼节,而是人界的礼节。
“谢衣多谢长源于我与族人的厚意!”
这是交游多年来,岑长源第一次听到谢衣提起自己的族人。
岑长源扶起谢衣,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说道:“不必言谢。说起来,小亮姑娘呢?刚才筵席上怎地没见她?”
听到岑长源问起她的下落,谢衣就头疼欲裂。筵席前那小妮子出门去卖掉她身上携带的奇异木头与草根,可又不知在哪里卖。谢衣不放心她一个人瞎跑,带着她去当铺和药草铺卖,然后与铺子里大杀四方多年的大妈唇枪舌战,只为卖多五十文。谁知,当谢衣好不容易打败大妈拿多了五十文后,明烛立刻拿着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去看戏。
看一场戏一人一百文,明烛非要看,谢衣不放心只得多花了一百文让自己也进去。谁知,今日这出戏,可谓是有伤风化。
台上这戏叫《男钗缘》,光听名字谢衣就想逃,但无奈已经付了钱,且一直被明烛拉着袖子。谢衣不想当场断袖,只好陪她坐下。戏曲中的两位主角皆为男子,其一是弱柳扶风娇无力、媚骨天成承恩泽的南院男子,另一则是投笔从戎携长缨、铁马踏破狼居胥的少年将才,二人在一片矫揉造作的氛围里演绎着裹脚布一样长长长的爱恨纠葛,看得谢衣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看了一刻钟,谢衣生无可恋,本来想叫明烛走,可谁知她目不转睛,心神都被这戏曲里的人物迷住了。谢衣扶额,顿生与其绝交之心。
沈夜说过,交友一途,益友如三月春风,心地良善,举止磊落。损友如腊月寒风,既戚戚又汲汲于贪嗔痴欲。
台上传来不堪入耳之靡音,谢衣偏过头,施术封闭听觉。见到眼前的小姑娘与在场之人兴奋的样子,谢衣心想,这不就是沈夜所说的损友吗?他再也忍不住了,在座无虚席的场子内,逆流而去,决绝地离开这片悲欢与他不相通的地方。
出来后,戏台子对面就是刚才跟谢衣杀价失败的大妈开的当铺。谢衣一出来,大妈一抬头,二人的目光就对视上了。大妈脸上由笑容和蔼无缝衔接到凶神恶煞,而谢衣则直接扭头落荒而逃。
“俺就说嘛,这大男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的!原来是个登徒子……”
后面的话,谢衣不想听,直接封闭了听觉。
“……吾友,你怎么了?”岑长源的话把他从不堪的回忆里拉出来,谢衣面部表情一时间有些崩盘,整个人面无表情,甚至有生气、羞丨耻、无奈、懊悔的情绪轮番呈现在这张笑了多年的脸上。
“……”谢衣握紧拳头,幽幽地说道,“莫、提、她、今、日、去、了、何、处。”
“哈哈哈。”岑长源见他这副表情,笑得都没法挺直腰杆了。他扶案笑了几声,随即又按照礼数坐好,“小亮姑娘可是做了什么让你如此表情,我记得当年阿阮姑娘最多只能令你扶额而笑。”
“……唉!气煞我也,不提了。”谢衣收敛起诸多情绪,拂袖而去。“我与她分开时,放了偃甲鸟在她左近。等她玩完了,偃甲鸟就会带她回来岑府。如今那么晚了还没回来,我且去看看。”
谢衣又放出一只偃甲鸟去找明烛,谁知道找到她时,她坐在岑府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中,独自落泪。谢衣顿时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正焦急后悔没有看好她时,没想到这个初涉红尘的年轻王辟邪呜咽着说道:“谢衣,呜呜呜……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两个最后没在一起呜呜呜……”
“……”谢衣觉得,自己就不该来找她,也不该如此自作多情,忧心在人间无敌的她会出事。
明烛光伤心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谢衣幽怨的表情,自顾自地抹着眼泪哭道:“呜呜呜最后皇帝觉得将军功高震主,把将军派去了北疆的战场,将军战死了……他战死前还想着和爱人的承诺,说要摘一株北疆雪山中的水晶兰给他……呜呜呜,就是因为那种花,生于**,却纯白至美,不染尘埃呜呜呜……”
生于**,纯白至美,不染尘埃……谢衣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看夜半的月亮。月华如冰如霜,乌云过而不染其墨,月之纯白亘古未变,可人心却变了。
“唉,好了好了。”谢衣递给她一块帕子,她接过擦拭着眼泪,正想继续说话时,谢衣深感不妙,唯恐她再说起那出戏剧,抢先问道,“怎么在这里哭?”
明烛的眼泪停不下来,但还是回答道:“母……母亲说过,我不能在人前哭,那样是软弱,会让大家觉得我保护不了任何人。”
“怎么会呢?小亮明明就很厉害。我们既然生来就有情志,喜怒哀乐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哭不代表软弱。”
明烛泪痕未干,就这么看着他。
“但是,世人却赋予哭泣别的含义,比如懦弱。偏偏世间弱肉强食,便叫强者、高位者哭不得。”谢衣又抬头望月,“世间强迫他们压抑、扭曲自己的情志与意愿,如之奈何。”
“谢衣。”
“如何?”
“你怎么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明烛扯了扯他的袖子。
谢衣淡淡地笑了笑以示她不必担心,正想说话时,却听明烛沁着泪珠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结局很令人伤心?”
“……”谢衣安慰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面无表情道,“回去吧,明天便启程去东海。”随后不管明烛走不走,他反正是直接走了。
他再也不要听到这出戏及其相关的一切!!
...
翌日清晨,谢衣与明烛离开岑府,东行前往东海沿海的青龙镇,修理堤坝。
临行前,岑长源从家中收藏品之中取出一柄剑,交给了谢衣。此剑谢衣认得,是当年由他与徐夫人合力铸造的剑——同样也是岑长源诛妖的佩剑,名为“无衣”。谢衣推辞,岑长源却道:“珍重,吾友。此行艰难险阻,今日分别,他日恐再无相见之期。无衣剑是你与夫人一同铸造,随我戎马一生。
当年你曾说,我不懂体恤将士,故作‘无衣’时时提醒。如今我亦一样。多年相交,我知你看似温和,实则强势,且性情刚烈。吾友,须知刚者易折。此去,惟愿吾友见剑如见我,时刻想起‘刚者易折’这个道理。”
挚友心意,不宜辞剑。谢衣珍重地接过此剑,说道:“多谢吾友。”谢衣向岑长源作揖,而岑长源也回礼。
礼数周全之后,谢衣的微笑间多了朋友离别的忧愁。他对这位后会无期的老友说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行至今日我已无法回头,也无法顾及生死,惟愿事成。”
“我曾于上古轶事残卷之中,读过赤水女子献对其战龙所叹的一句话:‘生为何?道之化境。死又为何?还道于天。’长源,想必你能明白我之道与愿。既然明白,就无谓感伤于生死。”
“世人之道往往半途而改,就连我也不例外。谢衣,你总是令长源自惭形秽……此去祝君一路顺风,无改寸心。珍重,吾友!君一日不归,吾一日秉烛以待。”
“……珍重,长源!”
从别后,曾经名震天下的岑宰相,再无与人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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