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阳东行至青龙镇,其间将近千里,途中草木山川,江海河流等人间胜景数不胜数。路上途经江南一带,六朝旧事,多少楼台烟雨中。
从未行走过那么多景色的王辟邪听着就颇为向往了,一路不停地问他,谢衣都一一耐心回答。直到明烛又想起了昨日看的戏剧,颇为神往道:“六朝?是不是有将军和书生?”
谢衣不想回答,马上想了个话题,反问道:“你学过剑术吗?”
“剑术?你是想带我去见将军吗?”她摩拳擦掌,兴奋地问道,“是不是得打赢他,才能和他说话?”
在魔域所有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她作为王辟邪,深谙此理。
而谢衣虽然完全不想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但是想着如果不熄灭她对戏曲的热爱程度,日后他怕是少不了受罪。
“小亮,那些戏曲都是假的。世间哪里有一见钟情能变为忠贞不渝?细想多少人最终情深不寿。”
“你说的没错,转世为人的蝶妖和垂垂老矣的书生、将军和他的爱人,不都是情深不寿吗?”
“你不觉得,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没有经历刻骨铭心之事便此生不负、忠贞不渝很奇怪?好姑娘,你还小,戏曲看多了会让你产生错觉,觉得一见钟情便是一生,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我担心,你会折损于此。”
此话虽然不好听,却也是真话。明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说得对。其实对我来说,保护力量比我弱的人是我首先要做的,其他都不会越过去。我不是戏台下如痴如醉陷入其中的看客,我不会沉迷其中,因为我这一生就是为了保护与责任而生。”她笑道,“我不会飞蛾扑火的。”
谢衣看着眼前大妖,虽然在笑,但是神色坚定。他怎么会认为,她会沉溺其中呢,不过是日常的消遣罢了。于是,他朝她行一神农礼道歉:“是我看低小亮了,抱歉。”
“谢衣,你别道歉……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想过……如今想想,万一有一天我真的做出了飞蛾扑火的傻事,那可怎么办啊……”
谢衣想了想,答道:“你要是飞蛾扑火,我和你身边的人都会提醒你。”
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明烛笑意吟吟地道:“谢谢你,谢衣。”
“不谢。那你以后还会看戏曲吗?”
明烛眼睛又亮了起来,说道:“看的看的。诶,谢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她追上身法轻快的谢衣,问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去看这些?你不是说你没有妻子吗?既然没有,那就不会有人管着你,你就可以陪我去看戏呀。”
甩也甩不开这个大妖姑娘,谢衣长叹一气,说道:“……小亮,此等戏曲违背我多年所持之礼法道理,恕难从命。恩师教诲,时刻不敢忘。他曾说……”谢衣想了想,按照以往与阿阮相处的经验,如果把沈夜所说的“损友”说出来,肯定会气到眼前的姑娘,所以他要现编一个与沈夜意思沾边的话。
“他曾说什么?”
“嗯……他曾说,戒贪嗔痴欲。”
“啊?为什么?”明烛蹙眉,吐槽道,“喜怒哀乐除外,贪嗔痴欲就算不得情志了?谢衣,我们那儿,要是喜欢谁,讨厌谁,怀念谁,都是直接说出来的。如果不当面说出来,那么就有可能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小亮,你我所处之境,截然不同。况且,世间多故,少有人能情志忠义两全。”
“也对。”明烛不愿深究下去伤怀,转移话题道,“这样吧,我不去看戏曲,你能不能讲讲你的师父和故乡?”
“好。”
行近小溪,谢衣停下来,用水壶盛以溪水。此时日头正晒,他二人身法不凡,已经远远地出了南阳地界了,深入山腹之中了。
“来这坐下,我与你说说我的故乡。”
树荫下,二人各歇坐在一块石头上。
“你可知我为何修习偃术?”
“古往今来,皓首穷经之人,不过求得超凡入圣,或衣锦夜行。但我猜,你都不为这些,你为的难道就是你深重的执念吗?”
谢衣抬头望向天空。天色苍苍,如此之辽阔无边,竟然无他们容身之所。他想起当年,他败于沈夜剑下,剑刃几乎刺穿他的喉咙,他仍然想站起来再战。可是沈夜却不想继续了,他丢开剑,说道,本座不求神明垂怜,不为权力,也不拼人定胜天,你可明白。
他回答,我不明白。
后来,他叛师悖道,出逃流月城。本该是沈夜最有力的拥趸者的他,却是攻击沈夜最有力的背叛者。
即便是叛逃了二十二年,他也不明白,沈夜究竟想要什么。
“不错……我生于一处苦寒之地。那里距离中原十分遥远,植被稀少,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举目只见一片荒凉。因为气候恶劣,我们族中有许多人罹患恶疾,病痛缠身,盛年天亡。自出生起,我日夜目睹的,便是如此景象。”
蓦地,明烛想起岑府族长曾经告诉她,谢衣于各地造出偃甲炉,予人们取暖。
“……所以,你修习偃术和法术,是为了让你的族人活得更好。”
“大家都太可怜了。我自小便想,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稍微帮帮大家?于是我开始研习法术。后来,我遇到了我的恩师。”
“我师父是一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他就如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慢慢寒夜。”
天鹿城不喜黑夜,却喜月亮,因其自黑暗中诞生光明。是故,作为王辟邪的明烛,十分敬仰日月。作为辟邪,尽管她的力量超越凡人太多,可于精神、风骨之上,她却是比不过一些凡人。听到谢衣如此说,她对这位缘悭一面的人,有一种对于强者的好奇,并附上了些许神往。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我一生都无法忘怀。那年我只有十一岁,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学习法术?我回答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一些……如今想来,那真是个天真的,甚至有点好笑的答案。”
“他听到我的回答后,问道,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后来,我成为了他的弟子。他教授我法术之余,还命人传授我一些简单偃术。偃术与法术不同,只要设置得当,常人也能驱策其劳作。而我也由此发觉,这才是我真正寻求之道。”
此等胸襟,非常人所有,明烛推测,谢衣的师父应该是一族之长,并且是一位合格负责的族长,就像王辟邪为族人与人界奋战魔域,戍卫人魔两界的巨大通道,维系空间清浊平衡那样。
怀抱着对仁主的敬意,明烛肯定道:“民为贵,君为轻。身居高位者,自当庇护平民。”
谢衣苦笑道:“……是啊,他为了族民,放弃了一切。”
眼前的人仰着头,眼中映着一轮旭日,可他却如他自己所言那般恍若冰霜,并无半点暖意。忧愁苦痛一刀一刀刻出他这片六角雪花,悄然落在凡间这逃不出的五指囚牢中,被手掌的炽热焦灼化为纯洁的雪水,落入洸洋中,看似与水中月难舍难分,实则动如参商。
明烛依稀忆起,父亲辟邪王靖曾经抱着幼年的她,流着泪说,世间多离苦,多丧乱,多变故。那一瞬,她觉得,谢衣正在经受离苦、丧乱、变故。不知为何,她很想帮一把他。
直到很久很久后,命运将他们带到图穷匕见之时,接过王位的明烛,忆起昔年于这山腹之中听到谢衣的推心置腹,心中感叹道,其情可悯,其罪可诛。倘若谢衣过早说出流月城之事,抑或者她过早地自告奋勇要帮他,又有谁知,局面会往何处发展?可还有如今这般所有人求仁得仁的结局?
“那么多年过去了,除却梦境,我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为什么?”
谢衣终于垂下头,阖上眼不让情绪流露于人前,轻声道:“因为人生在世,难免会辜负一些人……而我,辜负了师尊。”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明白他的道,他不认同我的道。”
明烛默然,出于对他人的尊重,没有追问太多。
“……谢衣,你也放弃了很多东西。”
天高气爽,正是深秋时节,野芳幽香,高木金黄,佳人惆怅。
谢衣睁开眼,情绪涤荡一空,又变回那个儒雅随和的谢大师,微笑道:“可我还没放弃我的道。”
她忽而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从此开始,一路上她逐渐地将身为殿下的傲然收了回去,把身为弱小凡人的谢衣平等看待成与她相同的同路者。
他们行的道,是责任担当,是大爱无疆,是蓦然回首而此心不悔无憾。
多年以后,两人各散东西,生命临了之时,以西方典籍中的一句话回望一生——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应守的道我也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谢衣,我突然间有点钦佩你。我的……母亲问我,一生当中,能不能坚持做某件事,直到生命结束。哪怕这件事是每天练剑,每天去摘一个果子,每天看一点书。我一开始说这又什么难的,随口说了句我每天都会练剑。可是,我没能坚持。”
谢衣温和地看着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摸了摸鼻子,明烛继续说道:“所以,你为了你的道,可以义无反顾地辜负你的师尊,再也不回你的故乡,是一件很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
谢衣仍然微笑着,心里却感到一阵安慰和悲伤。
“……你不怀疑我了?”
“我仍然怀疑,但是我钦佩你的坚持。我的母亲说,世上没有完全的黑白,多的是灰色,不能极端地看待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是非黑即白的。”
“……多谢。”
千言万语,尽在此言中。
...
两人走了一天,紧赶慢赶的,夜深之时,仍然在山林之中。
谢衣担心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妖会很不适应宿在野外,问她怎么办。本来明烛作为力量强大的妖族,不吃不喝不睡很长一段时间也没问题,可她另有打算,于是跟谢衣说,今晚就宿在野外。
谢衣看着她用灵力将周围之地的蚊虫鼠鸟驱逐后,又将地面泥土里三层外三层地刮开,仍然没有办法令自己的衣裳不沾泥土。
“不如我们继续赶路?”
“不必!”她打断道,“谢衣,你灵力不如我,今天这么赶,你肯定累了。”
谢衣盯着她看了几秒,她面色无改,遂妥协道:“好,那就多谢小亮体恤。那我便去寻些木材来生火。”
他转身去拾柴火时,被明烛叫住了:“谢衣,我有灵力护体,寒暑轻易侵不得我。”
谢衣促狭地笑道:“我知道,我是捡来给自己暖的。”随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管背后悄悄瞪他的明烛。
火舌蹿起,驱散开黑暗。谢衣围着火而坐,扬起头来看了看迟迟不肯坐下的明烛,好言相劝道:“小亮,行走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还有,明天就能到义阳了,我们去投宿义阳客栈。届时你再将衣服洗净便好。”
明烛还是不肯坐下,抱怨道:“衣贵洁,我怎能弄脏衣服,母亲可是会重罚我的!谢衣,你师尊没教你不能脏污衣冠吗?”
“哈,我师尊大行不顾细谨,时常免冠,穿着深黑衣裳。”他叹着说道,“可惜了,本来我有一幅桃园仙居图,内有洞天日月,平时远行我与友人均是宿于其中。此行却是忘记带出来了……”
“算了,我站着吧。”明烛说站着就站着,谢衣每每与她说话都要仰起头来,却也没有不耐烦。
“小亮,你刚才说寒暑不会侵你体,那你岂非从来没有体会过冬温夏清?”
篝火燃烧得旺盛,而少女丝毫不受其影响,甚至还能伸手触碰火舌,引得谢衣出声制止。她收回手,答道:“现在体会到了,有一点热,但是灵力庇护着我。”她甚至乎挽起袖子伸出手从篝火中取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对扶额无语的谢衣说道,“看!谢衣,我厉不厉害?”
“……厉害了,但是能不能把火放下?万一把你衣裳点着,那可就是毁衣冠了,岂不比我这泥污衣裳更过分?”
“哦哦,”明烛放下柴火,低声道,“什么嘛,你问我才这样做的,怎么还是我的错了……”
谢衣哭笑不得,只好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徒手触碰篝火,伤了可怎么办?伸出手,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明烛伸出手,手掌白皙,若非亲眼所见,无人敢相信这是一双被火烧过的手。
“没事就好。”谢衣松了一口气,说道,“若是我的族人能如你一样不受严寒酷热侵袭,那该有多好。人间之春风不拂吾乡,唯独冰封万里常驻。我们多年向神明祈祷,神明却遗弃了我们。”
明烛收回了手,看着篝火的影子调皮地在谢衣身上跳跃,缓缓说道:“我的母亲说过一句话,苍天不仁,万物刍狗。”
“哈,傻孩子,这句话可不是如此理解。其意为苍天公正无私地对待万事万物,并无偏私。”
明烛哼了一声回答道:“什么傻孩子,我成年了!其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母亲也告诉过我。当时我哥哥在一旁,对母亲说,我们信自己以及自己的力量,无须去想苍天与神明究竟仁不仁。”
“你的哥哥?”
“是的。他学的东西比我多,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对。”
“是啊……可如果你们不够强,又该如何?”
听得如此假设,谢衣本来以为明烛会不服气地反驳,可是明烛却没有。
“尽人事。”
于天鹿城外不近不远处,有几座魔域大城,譬如墟魔野。其中,有一座令天鹿城忌惮、同时也对天鹿城颇为忌惮的城池,名曰“碑渊海”。
两百年前,天鹿城收到墟魔野的消息,据称碑渊海的赤丹长老正策划联合几位始祖魔一举灭亡天鹿城与辟邪族,而那几位始祖魔出于在辟邪族灭亡后会引来神族干涉的考虑,开始并没有答应。谁料,不知赤丹如何游说,竟引得那几个始祖魔蠢蠢欲动。
得此消息,王与长老会如临大敌。辟邪王靖当时作为王储,与父亲前代辟邪王、母亲先王妃决定主动出击,带领大半数精锐千里奔袭碑渊海,杀了赤丹,灭其三族。可是,赤丹之子苍渊当时不在碑渊海中。多年来,天鹿城、墟魔野、碑渊海都没有任何有关苍渊下落的消息。
明烛的祖母先王妃就战死在这场大战中。她的父亲经常提及祖母,告诉她,当年王与长老会率先找神族商议此事,可神族始终无法联系上。最后,她的祖母不愿再祈求天界出手,力排众议,定下奔袭奇计。
这段天鹿城的往事自然不可以说出来,明烛避重就轻地说道:“‘就算是死,我们也不会坐等他人垂怜。他人不救我们,那么我们就向他们证明,靠自己也能活下来。’这是我祖母说的。父亲说,祖母只是在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不为赢,也不为权力,更不为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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