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她确实有许多秘密，令人捉摸不透，”欧阳少恭在一片骤起的璀璨焰火中放松了身体，他将话含混不清地藏在吐出的一口浊气中，分两次一点一点地吐出来，“从前是，现在亦是。”

“反正她从没害过你不是？”尹千觞手在周围乱摸了一阵，没摸着酒坛子，惋惜地叹了声，继续道，“扶玉真人也是个死心眼的，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

欧阳少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哎，那小子也算倒霉至极，摊上你这般仇恨——”

“千觞此言差矣，我何必憎恨于他？恰恰相反，却是要他——来恨我！”百里屠苏总是能激起欧阳少恭千百般的劲头来。前一秒还好端端地对着月亮伤怀感慨，现在却精神矍铄眼冒精光，和嗑药嗑嗨了的社会青年没什么两样。

“越憎恶越好，越疯狂越妙！那被凶煞怒火烧成赤红的眼瞳，心底扭曲的黑暗之力猛然溢出，脑海中仅余下孤寂痛苦和强烈杀欲，虽然竭力挣扎，不甘服输，却又无法抑制，最终将被吞噬得一点不剩——”

“那种东西，我想要亲眼看到，定然是——十分的、美妙！”

尹千觞觉得，现在就算是女娲大神脱光了在他面前跳钢管舞，也绝对比不上欧阳少恭这番话给他造成的震撼。

他晃了晃脑袋，赶快将这个莫名其妙且大不敬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你不是只想从他那里拿到那一半……”

“我与百里屠苏纠葛极深，一言难以道尽，千觞只须记得将他行事告知于我，其余尽可作壁上观。”

欧阳少恭十分没有风度地眯着眼，仰头踢掉了一块瓦片，夜风灌入他的广袖，发出簌簌的轻响。尹千觞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就像看着一条紧到极限的弦。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一时无话。

“……行，我不多管就是，” 尹千觞言不由衷地说，“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喝上几壶，也省的操心。”

欧阳少恭抬手，认真地将微乱的发丝打理整齐。他看着尹千觞，用他一惯温文的语气道：“那就有劳千觞了。”

百里屠苏和紫胤真人喝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乐坤仪自甘堕落地拿着酒坛子，用比贼还要敏捷得多的身手替他们倒酒。

争端之神莫名地从乐坤仪端正严肃的面貌中发现了一丝狗腿的意味。但他很快觉得是自己被这两个男人口鼻之间浓厚的酒气熏得有些醉，神志不清了。

乐坤仪忙中偷闲地给他科普了东方神奇的酒桌文化，俩人顺便天南地北的胡侃了一通，聊到最后，她很是客气地对他拜托道：“这两人之间……嗨，就全靠你运作了。等我拿到焚寂剑之后，请你一定赏光，在我青玉坛吃顿便饭。”

争端之神诚惶诚恐地点了头，表层意思他都听明白了，但实在不知道乐坤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刚要问，乐坤仪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继续道：“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地府避避风头，人间已经不安全了，到时候打起来刀剑无眼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向你母亲交代。”

“睡神和死神都在地府里，有他们照应着，我放心。”

乐坤仪到了杯酒给他，语重心长地问了他一句：“知道么？”

争端之神点头，和乐坤仪碰了碰杯，把杯中泛着淡淡药材香气的酒一口干了。他走到醉的不省人事的百里屠苏和紫胤真人之间，发动了他的能力。

乐坤仪托着腮，看着一条条丝线般的灰色雾气渗入他们的身体，最后留了个尾巴在争端之神手上牵着，和城里戏台子上热映的木偶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好、好了……”

“就这样？这也太快了吧！”乐坤仪瞪大眼睛问，“我以为你要像催眠一样给他们下点心理暗示啥的，结果就像丘比特一样射只箭就完事了？”

争端之神以为自己的法术出了什么问题，连忙弯下|身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站直了回答道：“对啊……那现在我要不要回——”

“别别别，时间来得及，来得及！我这不还没拿到百里屠苏的剑，也没请你好好吃顿饭嘛！”乐坤仪的眼里全是对知识的渴求，“你给我讲讲你刚刚操作原理呗，西方神和东方神施法好像从本质上来说有点不一样，不然以后我搬到你们那里之后什么也不了解，那多土啊！”

乐坤仪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而且我也得履行神职，总不能干吃白饭不干活吧！”

“您要去我们哪里？”

乐坤仪理所当然地说：“对啊！你说咱干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之后还能再呆么？自然要卷铺盖跑路啊，我都和赫拉说好了，总不能放她鸽子吧！”

争端之神：“……行。”

争端之神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到底是如何催发争端的种子，他看着乐坤仪茂盛的头顶看了半天，末了蹦出一句话来：“他们本身之间就有矛盾的因，我只是帮了他们一把而已。”

乐坤仪立刻捧起了哏，连连表示西方的高新技术令人叹为观止，还没等她要问个明白来个师夷长技以制夷，心里不自觉地突然冒出来个疑问，摧枯拉朽地将她浅淡的爱国思想压了下去。

“我和太子长琴，不对，欧阳少恭之间有没有……”乐坤仪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刚刚那穿得花里胡哨的男的。”

争端之神点头道：“当然了，不比这两个人少。”

乐坤仪勉强笑了笑，突然感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冷，整个人像是大冬天挂在屋外头的腊肉，冻得梆硬，连一丝活气也没有了。

她打了个哆嗦，慢慢地坐了下来。她看着风晴雪恬静不知世事的睡颜，内心突然窜起一股爆裂的毁灭**。

还有襄铃和方兰生……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能这么无忧无虑地活着！

争端之神还好没看见乐坤仪满是暗红血丝的灰眼睛，不然一准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吓得几天都不敢合眼。

暴戾之气在她心里捣鼓了一会儿，很快变成了委屈，又酸又重地压在她心里。

乐坤仪这会儿怎么也说不出什么坐在高高的柠檬山上之类的自嘲话，只觉得苦水犹如喷泉似的直往喉咙口涌，连忙灌了两口酒，将这股苦味和其他的不良思想一股脑儿地全压了下去。

有道是越压抑越容易爆发，乐坤仪决定自己给自己进行心理疏导。

她打了个响指，召回了正在休假的尼厄斯。

“事先说好——”

“六倍加班工资。”乐坤仪答应得十分爽快，好像金币在她眼里同废纸没什么两样。

尼厄斯一对翅膀拍得如同龙卷风一样快，就在她即将减速时，欧阳少恭那没有公德心的脚精准地将瓦片踢到了她的太阳穴上。

尼厄斯被冲击力砸德翻了个身，翅膀在墙上狠狠地刮了一下。她反应过来，痛不欲生地开始尖叫：“乱丢垃圾，罚款、罚——”

乐坤仪听到尼厄斯的喊声，心疼的不行，纵身一跃，壁虎一样地贴在墙上，朝外探出半个脑袋来，一把将尼厄斯搂住，抱在怀里细声细气地哄：“来来来，妈妈给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啊！”

尹千觞：“……”

欧阳少恭：“……”

“外面那两个，滚进来把高空抛物乱扔垃圾的罚款交了。”

“我没钱，”尹千觞无赖地勾住欧阳少恭的脖子，没骨头一样地倚在他身上，“少恭你帮我交。”

欧阳少恭挺直脊背，长身玉立，好像尹千觞这个沉重的黑心棉挂件离他有八百丈远而不是没脸没皮地装酒醉占自己便宜。他敏锐地感觉到乐坤仪此刻心情不佳，很是识相地给尼厄斯开了他与三个月工资等同的巨额欠条。

屋子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空间明显地变得逼仄起来。在一片泛着硫磺味的浑浊空气里，反派头子乐坤仪当着一堆横七竖八尸体的面，慷慨激昂、吐沫横飞地宣布接下来对敌人的作战方针。

尹千觞吊儿郎当地搂着欧阳少恭的腰，听得意兴阑珊，百无聊赖。乐坤仪的讲话内容和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连面面俱到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她连百里屠苏的大号时间都要记录在案的专业精神。

如果十殿阎王翻生死簿翻得勤快，就会发现自己老板勤勤恳恳地将一个普通凡人的五谷轮回时刻满满当当地填在册子的最后几十页上，并且还根据他的食谱做了详细的分析。

欧阳少恭侧耳凝神听着，时不时还补充一两句，完全没注意到尹千觞邪恶的右手在他后腰上乱摸。

乐坤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要不要我现在给你找个小姐？”

尹千觞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少恭这套新衣服料子好，料子好！我就是看得有点眼红。”

“对了，我刚刚说到那里了？”

尼厄斯立刻道：“您刚刚说道‘得想个法子让百里屠苏想起来他之前承诺过——’”

“此事不难，”欧阳少恭瞥了一眼尹千觞，离他远了些，“百里屠苏此人极重承诺，必不会轻易食言。我们且耐心等待，丹成之时，便是焚寂物归原主之刻。”

“您这丹——”尼厄斯在乐坤仪怀里扑棱了一下翅膀，抻着脖子看他。

乐坤仪天衣无缝地接道：“包活吗？”

欧阳少恭双手握起，用一种郁结但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筹谋多年，少恭自是不会在此关键之处失了分寸。”

说到最后，他居然就这样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很是畅快地一边低笑着一边将肺里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吐出来。

“你拿着我的手令去青丘找到那个有九条尾巴的老狐狸，让他想办法把襄铃带走，”乐坤仪将一张字迹潦草的羊皮纸绑到尼厄斯的小腿上，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人越多越会碍事。”

欧阳少恭只是略皱了皱眉，转过头去盯着方兰生不做声。尹千觞明明心里明镜似的，却宛如杠精附体般反问：“万一襄铃不同意怎么办？”

“她怎么会不同意呢，”乐坤仪将地藏菩萨悲天悯人的表情学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能活着与家人团聚，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啊。”

“况且她在这里的几日，早就与青玉坛弟子们混了有八成熟吧，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啊。”

黑鸦在腾空而起之前，狠狠地扑到尹千觞面前啄了他一口：“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尹千觞疼得脑袋都麻了，他捂着手很是委屈地道：“哎嗨嗨，那不是看大家忙的脚不沾地的，我这个闲人随便找点存在感嘛！”

“千觞只需正常行动即可，正值多事之秋，还是按兵不动为好，”欧阳少恭对尹千觞稀少的信任值使他条件反射地要讲些好听的场面话，“少恭所长，仅是锦上添花，若无诸位，定然难成大事。”

乐坤仪矫揉造作捂脸装羞涩，那双比死人还要灰败几分的瞳仁里终于放出些许属于活人的精光来：“您这话讲得真带劲，把我们这拐卖人口小买卖的形容像改朝换代一样气势宏大。”

“那是那是，”尹千觞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唇一碰就开始胡咧咧，“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酒鬼，小偷小摸还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那等缺德的事情我还真干不出。”

欧阳少恭的心脏跳得有点快，之前他估摸进度，觉得自己这个破烂身体能撑到取得属于自己的半魂的那一刻，所以他很伟大的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熬夜为中国的医学进步做贡献，但是对着面前这个说话句句带刺的尹千觞，他觉得自己分分钟需要那个……那个什么“速效救心丸”。

乐坤仪眨了眨干涩的眼，走到窗边开窗通风，散一散屋里头的浊气。一轮红日正亦步亦趋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暖洋洋的光随着风势如破竹地涌进了乐坤仪的视线。

乐坤仪连忙扭过头，“啪”的一声又把窗户关上了。可能在地府呆久了不适应，乐坤仪发现她的眼睛可以在凡间正常视物，但是不太能直视阳光，一看就如同针扎一般的疼。

“怎么了？”

“没事，”乐坤仪趾高气扬地吩咐欧阳少恭道，“快给他们搞点醒酒汤，快活了一个晚上，是该接受残酷的现实了。”

欧阳少恭十分积极地走去了厨房，认认真真地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将“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青玉坛弟子们对着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津津乐道，一传十十传百，跑来参观的人将后厨围得密不透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怡红院在办里头姑娘裸♂体写真的签售会。

当欧阳少恭艰难地跨过人山人海，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端进屋时，百里屠苏和紫胤真人都已经衣冠整齐地面对面坐着了，只不过两人神情尴尬，捂着鼻子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很明显，乐坤仪嫌欧阳少恭办事效率太慢，一手掐着一个人中，凭着一腔热情活生生地将两个醉鬼掐醒了。

欧阳少恭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将醒酒汤一股脑儿地喂给了方兰生。他一边灌一边歉疚地对紫胤真人道：“……抱歉，路有点远。”

紫胤真人垂下眼帘，赧然道：“给欧阳长老和好友添麻烦了。”

乐坤仪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客套话先放一边。屠苏之前不是和他预定了那个什么什么丹药么，正好机会难得，大家都在这儿，你看是不是……一起讨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