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还没从醉生梦死的奇怪幻想中清醒过来，就被一种奇怪的，透着股腥辣味的液体堵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支棱着脖子咳嗽了两声，非但没有把这恶心的玩意儿咳出来，反倒让它们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渠道，精神抖擞地从鼻子里冲了出来。

欧阳少恭首当其冲，被方兰生用精加工过的药汁天女散花似的喷了一脸。

百里屠苏不知从那里顺来张帕子，连忙过来要给他擦拭。欧阳少恭带着温和的笑容缓缓起身，摆摆手拒绝了。

从乐坤仪这个角度看，欧阳少恭额头上那根细细的青筋鸟一样疯狂地扑棱，像是被马良的那支神笔点过，几乎要破体而出了。

“当初少侠向在下求取起死回生药，想必是为救亲近之人，”欧阳少恭落座伊始，便直奔主题道，“在下既已答应，自当践诺，只是此方尚缺一味奇异药材，名为仙芝，相传于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路途迢迢，凶险未知。”

他在这里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姿态优雅地撩起袖子，一点一点地将脸擦干净了。

乐坤仪和紫胤真人突然很有默契将目光从欧阳少恭的袖子下方穿过，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想利用这短暂的视线交汇，从对方眼里看出点什么来。

紫胤真人表露出的是优等生在答不属于自己知识范围的考题时的怀疑，而乐坤仪眼里全然是属于学渣求知若渴但是力不从心的迷茫。

即使青玉坛有她的股份在，但是中华民族渊源流传，博大精深医学技术却傲气得很，从来不对乐坤仪这个万恶的资本家降下知识的雨露，导致她求知的秧苗早早被掐死在摇篮里。

“此事乃我一己之欲，不敢劳烦他人。”百里屠苏此刻的声线与他平时可以算得上是大相径庭，终于多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冲劲和急切。他的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愉悦的光，似乎沉郁和悲伤从未在他的目光之中出现过。

“此路艰险难料，保险起见，我寻人替你去一趟吧，”乐坤仪眉头轻轻一皱，好像对百里屠苏冒进的想法感到了不满。她揉捏了几下袖子上的华丽花纹，字斟句酌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仙药所在之处，必有灵物或恶兽环伺，若是碰巧遇上，避不了一场恶战。”

“有一脱出三界之外异人欠我人情，此人来去如风，无形无状，将此任务交他，定不会失败。”

紫胤真人来了兴趣：“是何高人？”

“呃，高人自然算不上，顶多称得上是个体质特殊的精怪，”乐坤仪揉了揉太阳穴，嘴里像包着东西一样，含混不清地解释道，“他由凡人偷窃之恶念中生出，自称妙手空空，屠苏之前是见过的。”

百里屠苏“唔”了一声，从脑海里很容易地翻出那段奇遇来。

乐坤仪觉察到百里屠苏心有异动，便就着他犹豫的尾音讲了个冷笑话：“道上规矩，我不好去别人的地盘帮你打架，若是出了事，我也只能在地藏菩萨那里走个后门，给你们优先超度了。”

乐坤仪的这个笑话着实有些生僻，来源于殷商封神之战时广成子三闯碧游宫，被后辈一通羞辱却不敢在截教地盘上教其做人的糗事，百里屠苏没听过，自然无动于衷，倒是紫胤真人很喜欢这个梗，难得开心地扬了扬眉角。

欧阳少恭垂眸沉思一阵，才对乐坤仪的建议表示赞同：“人道海外有仙山，虚无缥缈间，可见仙山几何，凡人多无缘得见。时间紧迫，务求一举而成，专业人行专业事，屠苏把此任务交他无妨。”

“木头脸你就待在青玉坛等好消息吧，偷东西当然比抢东西简单！”方兰生这话说得颇有水平，连欧阳少恭这个脸皮修炼得比城墙都要厚实三分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襄铃有印象，是那个穿灰衣服的怪人！”

“啊呀有鬼！”说曹操曹操到，靠门坐着的尹千觞只觉一股阴风拂耳而过，门缝里窜出灰扑扑的一团东西，吓得他一跃而起，像是三魂七魄一下子全冲上了天灵盖。

妙手空空还真是没辜负乐坤仪对他身法的称赞，来得可谓是争分夺秒，连衣服被拦在门外了也顾不得，飘到乐坤仪前面点头哈腰地安排上了一顿马屁。

无形的裸|体也是裸|体，乐坤仪害怕自己长针眼，在妙手空空不带打顿的马屁说完之前，十分自觉地捂上自己的眼睛，以示自己富贵不能淫的高贵品质。

百里屠苏目不转睛地盯着妙手空空看，颇有些审视的意味。

妙手空空被乐坤仪“招安”之后，将地府一套官僚主义的“企业文化”学的是炉火纯青，见百里屠苏对他的业务能力产生了怀疑，当即说唱似的来了一段自己的辉煌事迹，末了半是委屈半是不服地道：“这位老板，您一看就是新接触我们这个业务的吧？我妙手空空汇聚天上地下所有大盗的经验于一体，从无失手，一定让您满意！”

百里屠苏有些气弱：“我不是……”

“您不是什么？”

“……他说他不是老板，”乐坤仪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另一只手还是把自己的眼睛捂得密不透风，“赶紧把衣服套上，这里还有小姑娘坐着呢！”

风晴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招供：“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是淫贼！”

妙手空空溜到门外，套上衣服溜回来之后，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端庄地将两只袖子背在身后。

“苏苏，我看你也不用推辞了，我觉得他挺厉害的。”

妙手空空得到美女赞扬，十分绅士地侧过“脸”去对她点了点头，尽力做出一个微笑的样子出来。

“说吧，要我去偷什么？”

“祖洲的仙芝，你这家伙能行么？”尹千觞吊儿郎当地揣着手，偏着头斜着眼，看上去半疯半醉的，有着十足的攻击性。

妙手空空艺高人胆大，当即把袖子甩到身前，对着欧阳少恭拱手道：“自然，请将地点说来吧。”

欧阳少恭道：“《十洲记》中所载，祖洲位于东海，上有不死之草，即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琼田。除此之外，再无详述，若想寻得，定要费上一番周折，眼下亦无太好方法，恐怕只能于海中探寻。”

他顿了顿，继而补充道：“祖洲既为仙山，大约与青玉坛一般，另是洞天日月。”

方兰生问：“什么叫洞天日月？”

“仙家自有日月，即指那些地方钟灵毓秀，另具气象，虽同属人间，却又仿佛不同时空，其中山川日月，自成一格。寻常人若不得法门，不要说无法进入，连入口都是看不到的。”

“那不就像咱们青玉坛的会仙桥一样吗？”方兰生很有归属感地一扬头，“一般人进不来的。”

妙手空空对欧阳少恭的描述有些不满意，身上的灰雾浓一阵淡一阵，顶得他那件灰衣上上下下的动。

他一个偷儿，免费偷个东西给他了不得了，想不到这东西还得自己在海上漫无边际地找？要不是看着乐坤仪在这儿，妙手空空都以为欧阳少恭是故意找他茬。

乐坤仪看出了妙手空空的不满，当即用龙牙杖重重地敲了两下地面：“我给你派两个技术人员和一队阴兵给你，保证效率。”

妙手空空立刻安静下来，表示满意。

地面很快起了一团凝实的黑雾，从黑雾里钻出两个穿得花里花哨，看起来十分社会的男人，一个人半边脸上都是诡异的图腾，手上拿着人头骨做的罗盘，而另一个人则长得过分纯情，粉白的脖子上挂着个十足重的大金链子，链子中间挂着个像是代可可脂巧克力工厂批量制作出来的，用个金色的锡箔纸一包就能上拼多多出售的，质量十分堪忧的司南。

他们先向乐坤仪打了个稽首，然后又对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在他们的脚下，一队阴兵已经集结完毕，声势浩荡地开始排队接受领导检阅了。

人耳朵接受声音的频率和鬼不一样，阴兵们慷慨激昂喊的口号在他们耳朵里只是鬼哭狼嚎。好在坐在此处的都不是纯种的凡人，暂不需要心理医生替他们进行疏导。

将至正午，前来送饭送茶点的侍者们都热出了一后背汗，那些阴兵还是活力无限，一点也没受到阳气影响，应完卯之后熙熙攘攘地伸长脖子想看管着地府的大领导到底长啥样。

争端之神不知道是有密集恐惧症还是对东方的人口密度表示出极大的惊讶，捂着耳朵半闭着眼，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乐坤仪拉开窗，十分缺德的让管仓库的青玉坛弟子拿了个麻袋给妙手空空：“人齐了就快出发，速战速决，看见与描述相似之药材统统拿来，晓得不？”

妙手空空一阵风似的带着阴兵和技术人员消失了：“……晓得了。”

紫胤真人满脸感动地道：“扶玉，你好狠。”

乐坤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地府也要吃饭的，地府也是要创收的，钱不是你打个坐它就能出现在你屁股底下，它是需要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机会才能获得的你知道吗！你说我狠之前能不能把天墉城欠的钱还了？”

欧阳少恭轻声道：“只摘得少许即可，不必如此……”

“照着那语焉不详的破书能一次成功？”

欧阳少恭立刻改口道：“扶玉深谋远虑，少恭佩服。”

百里屠苏觉得自己没啥可说的了，只能很严肃地道：“……多谢先生，多谢扶玉真人。起死回生药我只求一试，不论结果如何……先生勿要因此烦心。”

欧阳少恭苦笑了一下：“屠苏此话一出，在下可是真感到压力了。”

乐坤仪也有点紧张，连干了两碗汤也抵消不了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她着急忙慌连叫了人来准备升级青玉坛的安保系统和丹阁的炼丹炉的预案，力求在在人生安全物质上给予欧阳少恭最大的支持。她对百里屠苏庄严地宣布道：“屠苏，请你放心，此次炼丹过程由我给少恭护持，不成丹绝不放他出丹阁一步！”

“当然了，你想要亲自照顾他也不是不可以，咱俩轮班——”

“喂，屋子里头的诸位，躲清闲也该躲够了吧？”应酬了一晚上的交际花厉玄连打了三个哈欠，用脚尖顶了顶门。他拍了拍脸，勉力使自己清醒一些。

厉玄感觉自己累得连气都喘不太上，双眼皮都快打结成了三眼皮，酒气、熏香，还有烟火里的硫磺味将他熏得如同挂在屋檐下晒了半个月的臭咸鱼，又干又恶心。

风晴雪走过去给他开门，差点被他身上的味道冲了个跟头。

厉玄身后站着一脸恭敬的元勿，也是一副精神不济，眼袋快要挂到鼻子下的疲惫模样。

欧阳少恭他们虽也是一夜未眠，但光从状态来说，就比厉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欧阳长老当真是好雅兴，”厉玄用被热情劝酒的掌教观主们扯得皱巴巴的袖子捂住嘴，惊天动地地咳了两声，酸溜溜地抬着脖子看他，“在下和各派掌门等欧阳长老作有关于青玉坛未来行事方针的重要讲话等得是望穿秋水、情难自禁，结果您可好，到现在都不见人。”

元勿低声道：“请欧阳长老移步。”

欧阳少恭对着他点了点头，收敛目光，便跟着厉玄离开了。

元勿转过身，很客气地对乐坤仪道：“扶玉真人容禀，有贵客到，现已至祝融峰会仙桥。您看——”

“人手不够啊？”

元勿陈恳点头：“本不该打扰各位，只是青玉坛百废待兴……”

乐坤仪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元勿如蒙大赦，对着屋子里的人挨个打过招呼，方才快步去追厉玄和欧阳少恭。

乐坤仪摸了摸下巴，望着欧阳少恭和厉玄二人分外整齐的步履，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襄铃你困吗？”

襄铃正迷迷瞪瞪地往嘴巴里塞肉包子，骤然接到问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有、有点儿……不过能帮到屠苏哥哥，襄铃很是欢喜，也就不觉得困了。为什么扶玉你不问别人，就只问我呀？”

“因为在会仙桥等着的，就是你的父母，”乐坤仪抓紧时间给自己来了个按太阳穴轮刮眼眶，给自己增添一点青少年的活力，“说来你和妙手空空真是有缘分，第一次见就遇到你母亲，第二次见就阖家团圆，真是令人羡慕。”

紫胤真人看着乐坤仪帮着骤然被喜悦击中的襄铃理衣服，却不期然从她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上察觉出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

“这是真的吗？那个，我感觉身上有妈妈味道的人……”

“当然了，虽然我们地府事务繁多，但你的事情总要放在前头，”乐坤仪一手夺过她一个包子，动作颇有些手忙脚乱，“快把手上的油擦擦，过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想去看九尾天狐长啥样的就一起去看看，大家都长点见识！”乐坤仪左看右看觉得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了，很是豪迈的把剑抽出来道，“会仙桥离总坛挺远，欧阳少恭咱就不等了，能飞的就飞过去！”

她的语气是全然的兴奋和喜悦，丝毫瞧不出破绽来。紫胤真人借着唤剑的功夫再看了乐坤仪一眼，先前感觉的那点违和依然存在，大约也只是因为她面部的苍白和僵硬，冲淡了情感表达罢了。

百里屠苏不知是为襄铃高兴，还是被屋子里头的热气熏的，眼底一层水光转瞬即逝。

风晴雪一脸羡慕，尹千觞也嚷嚷着要看热闹，乐坤仪索性决定让大家一起出发，说不定能蹭点青丘国国主的见面礼。

尹千觞：“这便宜你也要占？？”

乐坤仪白了他一眼：“紫胤真人也去了，你怎么不说他占人家便宜？”

尹千觞嬉皮笑脸地道：“紫胤真人能和你一样吗？人家是大派宗师，天下御剑第一人，可不会和你一样同我们这些小辈抢见面礼。”

乐坤仪被他噎了一下，气得差点从剑尖上翻下去，刚要反驳，就听见黑鸦拍动翅膀的扑棱声。

“大家注意好仪容仪表啊，我们快到了。”

会仙桥位处青玉坛入口，与山麓相连。其横架在万丈空谷之上，地势险峻，即使红日当头，也有丝丝缕缕之雾气盘亘其上。由于历代青玉坛掌门阵法加持，会仙桥附近气候极其多变。烟云飘渺，清风阵阵的仙家景观持续没多久，便又有山风席卷呼啸而过，吹得人满目迷蒙，这对控剑者技术要求十分之高，稍不留神掉落阵法中，就是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御剑的各位都是专业科班出身，一通操作下来，总算可以保持着飘逸的身姿来个完美落地。

襄墨阳和姜离两个人站在会仙桥之外，被凶猛的山风吹得有点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