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及皆是玄墀釦切,玉阶彤庭,画栋雕樑,丹楹刻桷。这样华美的建筑,不发一言地将自己掩藏在碧树之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最首的那个巫看起来很是苍老,眼皮开合的时候像极了一只预备狩猎的鳄鱼。他缓慢地动着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将青玉坛的风貌刻进心里。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只有风晴雪实在憋不住了,委屈地小声哭起来:“呜——这下可怎么办?”
莹润的泪水珠串一样划过她的鼻梁,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显得她就像是一只落单被抓的小兽,分外可怜。
“作为幽都的灵女,任务失败不仅不反思进取,反而说出这种话……”他没有温度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风晴雪毛茸茸的发顶,以一种嘲弄般的语气教训道,“如何向女娲大神、如何向死去的——谁?!”
“哇,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方兰生失望至极地挣脱了百里屠苏的桎梏,炮弹般从灌木丛里冲出来,朝着他们大吼大叫,“你们不下帖子,贸然闯进别人的道场,知其不可而为之,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呜……我没有!我不想伤害屠苏哥哥……”
大巫见方兰生是个修为尚浅薄的青年人,只扬起脸轻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方兰生叉着腰喘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是你在琴川方家的爹!”
百里屠苏赶紧拉住他的袖子:“……莫要生事,你快些上去。”
方兰生身子一扭,竟从百里屠苏手上挣开来:“我不上!你要上你上!我可不怕他们!”
百里屠苏:???
方兰生指着风晴雪,眼睛都气得鼓起来:“幽都派来的扫把星!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受伤,青玉坛也不会死人!屠苏也能早点回去救活他娘!”
风晴雪猛地一噎,眼泪像是大坝开了闸门一样滚滚而下,她不敢抬头面对方兰生的指控,更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帮助自己蛮不讲理的族人们取得焚寂。
来人僵住了一瞬,不知是疑惑这个眼前这个少年莫名的气愤,还是在细细核对给他安的罪名,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慢悠悠地笑道:“这与我何干?我等是奉了女娲娘娘的钧旨,前来迎回凶剑焚寂。”
他的声音沙哑,官话说得也很不标准,但并不影响方兰生听出他的有峙无恐,看出他的洋洋得意。方兰生知道自己现在讨不了什么好处,也只能愤愤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女娲大神凭什么就能这样欺负人?等着看吧,你们会遭报应的!”
话刚说完,他就感到自己的后背一凉,心砰砰地猛烈跳动起来。顶着犹如毒蛇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滑眼神,方兰生硬挺着读书人的骄傲,之乎者也文辞斐然地痛斥了一番,然后哆嗦着脚,头也不回地沿着被太阳照得反光的阶梯跑走了,也没指望百里屠苏这个见色忘义的人跟上。方兰生感觉自己只闷头向前走了两步,便听见扶玉真人在他面前“扑哧”一声笑。这声笑一波三折,缓慢而艰难地穿过折叠的空间,显得既朦胧又遥远。
方兰生以为自己是气昏了头产生幻觉,不料抬头往上一看,乐坤仪和陵越就站在离他不远处对着他招手。
“快上来吧,瞧你气的,”乐坤仪伸手拉了他一把,“让屠苏去找你,是怕你也被幽都那群人捉住,没想到你倒是硬气,居然敢骂女娲和巫即那个老头。不过骂了也没什么,我会把他们处理掉的。”
方兰生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他紧紧地挨着乐坤仪的胳膊站着,眼睛还是不住地往下看:“他叫乌……乌什么?”
“幽都十巫之一的即,但我也不知道他本名是什么,”乐坤仪冷冰冰地道,“一个巫死了,下一个再补上,怎么说来着?薪火相传,代代不灭?”
“要是千年以前,幽都还有嚣张的资本,现在连鸿钧都……”乐坤仪突然扬起嘴角,这笑带着四分漫不经心,三分薄凉,两分嘲讽还有一分痴呆,方兰生顺着乐坤仪的视线瞧去,惊觉百里屠苏和幽都来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也能听得清楚。
“这……”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障眼法罢了,”乐坤仪拍拍他的手,“不要害怕,幽都的人发现不了我们。”
“可木头脸,木头脸会被他们骗了的!”
百里屠苏背对着他们,很是尊敬地垂手站着,每次和巫即说话,他都避免不了将身体前倾一些。巫即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非常傲慢地昂着头,用鼻孔对着韩休宁半死不活的魂魄出气。
“这是家母……乃是乌蒙灵谷……大巫祝……当年突发灾祸……蒙面人夺走焚寂……彼时我年纪尚小……被天墉城紫胤真人救走……入其门为徒……”
“这也没办法,他和女娲一脉天生比较亲,”乐坤仪又是无奈一笑,但话里却藏着令人战栗的杀机,“怎么还没好?互通姓名需要很长时间吗?我可是等不及要动手了。”
“韩休宁?她算个……真是女娲一族的耻辱!”巫即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身为大巫祝,理应为女娲大神奉献一切!要不是因为她无能!失职!焚寂也不会被人夺走!”
“不是……焚寂不在你身上……居然不在你身上?!那在哪里?在哪里?!”
巫即更加激动了,像是得了癔症一样,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风晴雪偷偷地观察着形势,看着百里屠苏的神情慢慢僵冷下来,小声抽噎着说:“屠苏哥哥你走吧,他们不会听你的,拿不到焚寂,他们宁愿和扶玉同归于尽也不会回去的。”
方兰生:“同、同归于尽???”
陵越尴尬地捏了捏剑柄:“风姑娘好生自信,不知这幽都大巫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乐坤仪脸上微妙的痴呆变多了:“救命,我被鄙视了。”
方兰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还是小心些好,谁知道他们有什么阴招。哎,晴雪要是能跑,也不用和屠苏这样子生离死别。”
陵越:“方公子之前不是还对风姑娘态度恶劣?”
方兰生愁眉苦脸:“唉、唉!我也不想……”
“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怕,微笑着去面对它!”乐坤仪望向前方剑拔弩张的几个人,“她是想跑来着,只不过被制住动不了了。哎,太惨了,晴雪要是能跑,也不用和巫即这样子生离死别。”
方兰生的手往上攀了攀,紧紧地拉住乐坤仪的袖子:“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陵越神秘地微笑了一下,闪身右移两步,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巫皮正迎着方兰生惊愕的目光,像一张迎风招展的旗。
震惊之后,方兰生艰难地转移视线:“……要不要我、我给他超度一下?”
“对着他的皮,还是对着他的血肉?”乐坤仪向方兰生展示她一直举着的左手,那只血色的圆球滴溜溜地在她手上转着,“嗐,不用麻烦了,他没有往生的机会。”
“高手在民间,失手在阴间,出来混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是哪条道上的人……”乐坤仪在方兰生惊恐的目光下幽幽地道,“你要不要进去躲躲?过会儿打起来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好看。”
“你、你你打算怎么打?还还还像刚才那样?”
“你、你你不要结巴,不要破坏紧张的气氛”乐坤仪和陵越对视了一眼,“用焚寂打吧,一辈子没见过焚寂长什么样就被打死,未免太可怜了。”
“之前屠苏用的时候很不讲卫生,把这样威风的剑搞的脏兮兮的……”乐坤仪伸手一划,在一片虚空里掏出一把光鲜亮丽,焕然一新的焚寂剑,“看!”
“呜哇!好漂亮的剑!”方兰生渴望地凑上前去,“之前屠苏一直用那块灰扑扑的破布裹着,没想到焚寂有这么、这么好看!我能摸摸它吗?”
乐坤仪将焚寂往前一递:“摸吧!它估计是这么多年头一回被夸,高兴坏了。”
“怪不得幽都那些人这么想拿回焚寂,是我我也想要。哎,现在要平息两边的矛盾可太难了。”
“是啊,”陵越喃喃地道,“来都来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方兰生:“????我怎么觉得这话好像是琴川那些起大早赶去买保健产品的老头老太太会说的……”
陵越不动声色,默默地拔出了他金光闪闪的剑,以显示他的年轻气概。
方兰生又是一声惊呼:“呜哇哇哇!这把剑!居然也那么好看!!”
“天墉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
“为什么到我了你就用‘居然’这种,一看就带有深深歧视的词啊?”陵越用一种理发店的发型总监Tony的专属眼神,对自己的剑发射出爱心光波。
煌灭非常努力地发出耀眼金光,以证明自己是把年轻貌美的好凶剑。
方兰生在那片金光中隐约看见两个写法繁冗的古字,没等他看个清楚,就被乐坤仪遮了眼睛,轻轻往前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好几步,再睁眼时,紫胤真人、尹千觞和红玉六只眼睛一齐看着他。
“哎,你们可吓我一跳!”方兰生想和红玉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然后大讲特讲刚才遇见的稀奇事,不料却挨了个大大的白眼。
“女妖怪,你又想干吗?”
红玉的白眼翻得更加厉害,还是尹千觞悄悄告诉他:“那个白头发老头是红玉未来相好,老早就盯上了,你要是坏了她好事,有你好果汁吃。”
方兰生跺脚:“……好嘛。你们想不想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紫胤真人:不会又是什么血腥的场面吧……
红玉:你别扒拉我!
尹千觞:嫌疑人不配有好奇心。
“幽都的人都打上来了!你们就不担心?”
红玉哼了一声:“该担心的是他们吧!也不知道谁有这个好运气能够活着回幽都报丧……”
伤患们都怏怏地坐着,只有方兰生宛如被烟熏过的蜜蜂一样到处乱窜。
红玉实在是受不了了,她揪着方兰生华丽的后领子:“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后山上还缺几只猴儿可以让你演,每日赚点辛苦钱,可别在这里苍蝇一样晃!”
方兰生:“……好嘛。但是你们真的不想听——”
红玉捂着耳朵趴在桌子上:“不想不想不想!!!!!”
巫即也不是很想。因为他看到了两把凶剑同时绽放光芒。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他看到了乐坤仪和陵越如出一辙的鬼畜笑容。
在地府对幽都展开全力制裁后,一位幽都市民大骂道:“女娲真是傻逼,和她废物老公伏羲一样,天天不干人事。”
结果被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巫即当场抓获,被判坐七七四十九年的牢。
一年是因为辱骂女娲大神和伏羲大神,四十八年是因为泄露幽都核心机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9章 镇魂之调(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