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的呼啸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伦纳德停下脚步，回首，发现身后是一串长且交织环绕的脚印，说明他已经在沙滩上漫无边际地缓步慢行了许久。

他略有些茫然地侧过头，望向海的方向。阳光、礁石、沙滩、海湾、游客……是十分正常的、充满度假气息的典型旅游胜地景象。

他已经行走了很久，然而，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印象。或许是因为沙滩被海潮冲刷过的，行走起来总感觉轻飘飘的，与他所习惯的廷根市的坚实土地有所不同？

他摇了摇头，甩掉这些胡思乱想，抬头观测太阳的方位，借此推测时间。不料，现在似乎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相当刺眼，前“午夜诗人”微微眯眼，不适地抬手遮住了光线。

“伦纳德？”

一个略为惊喜的声音在他的前方响起。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耳熟？

在意识到答案之前，灵感已代替理性做出了反应，伦纳德迅速放下手、睁开眼。然后，一位黑发褐瞳、有书卷气质的青年的身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克莱恩？”

伦纳德不禁惊讶地大叫了出来。

对面的克莱恩看上去比伦纳德还要惊讶、不解，他好奇地问道：

“你在惊讶什么？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我这次假期会带班森、梅丽莎来迪西海湾度假吗？”

伦纳德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茫然，最后是语无伦次的喃喃道：“哦，对，是的，你是这么说过……”

他的脑海中也逐渐浮现出这段记忆，是的，他调任“红手套”小队后，还留在廷根值夜小队的克莱恩是给他寄过不少信件……

“咳，咳。”

像是提示、暗号般的干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伦纳德抬起头，发现克莱恩严肃地、沉默地望着他，眼神示意他往下看。

伦纳德茫然地顺着克莱恩的视线方向望去，才恍然发现：自己像抓捕非凡罪犯一样，凶狠地、用力地，攥紧了好友的手腕。

……？！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或者说，伦纳德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很尴尬，然而，他只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莫名情绪涌上了心头。在他的沉默中，克莱恩向后扯动手腕，依然没有挣脱他的束缚，于是好笑又无语地望着他。

伦纳德迟疑地松开了手，手掌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突然略有慌张，连忙抬起头，目光抓住了对面的身影。

克莱恩坦然地与他对视，姿态和身形都一如既往。伦纳德摇摇头，驱散掉“这个身影仿佛马上要随风消散”的错觉，压抑下握住点什么的冲动，尽量自然地闲聊道：

“你们一家都在迪西海湾度假？准备待几天？”

克莱恩似乎无奈地笑了笑：“视实际开支决定吧。你知道的，我家的积蓄不多……”

他似乎有些头疼，又有些喜悦，嘴角含笑地与伦纳德分享道：“梅丽莎很喜欢迪西的美食，以她节俭的性格，甚至为这次旅行购置了应季的服装……”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伦纳德身上的黑色风衣。看着这与沙滩度假完全不搭界的打扮，克莱恩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一刻，他从带着亲人度假的普通市民，变回了值夜者的身份，冷静地望着对面的前队友、现“红手套”，沉声问道：

“你来迪西是为了追捕非凡者罪犯吗？对方的威胁性大不大，会伤害普通民众吗？”

陡然急转的气氛让伦纳德一阵恍惚——他能听得出克莱恩声音中对他、对莫雷蒂一家、对本地民众的担忧，能看到克莱恩褐色的眼眸温和沉静，但蕴含着不可动摇的决意。

最好的哥哥，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同事……

一阵头痛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开口：

“不，我不是为了公务，而是……”

他回想起了那个原因，迅速答道：“这里最近会召开一个隐秘的非凡者聚会，我准备过来购买一件合适的非凡物品。”

克莱恩了然地点点头，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一些。他招呼上伦纳德，两人并肩向莫雷蒂一家的方向走去，克莱恩还边走边笑道：

“‘红手套’面对的危险成倍于普通的值夜者小队，你是有必要强化自身。我也有这种打算，只可惜目前积蓄还不够。”

伦纳德边走边张望着沙滩另一侧的莫雷蒂兄妹，距离挺远的，他们的身影模糊不清。伦纳德收回视线，微笑着调侃道：

“所以你目前的任务还是攒钱？仅靠值夜者的工资收入，恐怕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足够购置一件合适的非凡物品。”

谈笑中，他看到克莱恩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点点头，轻声道：

“是的。所以，我已经在准备晋升为序列7，然后申请加入‘红手套’。”

伦纳德的脚步陡然停顿住了，错愕地望向克莱恩。

克莱恩还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伦纳德没有跟上来，也停下脚步，转身，似乎是在笑着道：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我们又有可能成为队友了。”

伦纳德却并没有笑。眼前的克莱恩的身影似乎变得模糊、虚幻，他眨眼几次，找回了清晰的视界，压抑住心中不安，勉强用开玩笑的声音道：

“为了升职加薪，所以急着晋升？这是不是有点……”

太不要命了？他把这句话吞回腹中，没有说出口。

而克莱恩只是平静道：

“不只是如此。我有必须要晋升的理由。”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略为急切：

“理由是什么？你的生活已步入正轨，你的亲人陪伴在身侧。我们一起杀死了因斯·赞格威尔，没有了幕后黑手，你可以留在廷根市，度过平静的生活！”

等等，因斯·赞格威尔……是谁？我们一起杀死了他？廷根市故事的幕后黑手……

狰狞的伤口，穿透了心脏的血洞，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逐渐被泥土掩埋的黑色棺材……

烈阳当空照，周围是人声喧闹的海滩，他却无端感觉到寒冷和寂静。他记得这种感觉！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这些支零破碎的记忆片段只是一闪而过，剧烈的头疼就打断了伦纳德的苦苦回忆。头疼欲裂，他面露痛苦，身体乏力，眼看着就要向前倾翻。他踉跄几步，想要维持住平衡，但有人眼疾手快，抢先扶住了他。

喘息着、忍耐着，他熬过了痛感，偏过头，不出所料，搀扶着他的正是克莱恩。

然而，此时的克莱恩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书卷气极浓的值夜者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然后松开了手，让伦纳德自行站稳。

“克莱恩？”

不安充斥了心扉，他不禁喃喃出声，呼唤着朋友的名字。

面色苍白如死者的克莱恩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地说：

“你该醒了。”

“……什么？”

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仿佛舞台的帷幕被合拢又拉开，这个世界的“场景”也产生了剧变。烈阳的光辉散去，黄昏短暂停驻，又迅速被宁静的夜色所取代。

淡淡的绯红月华如轻纱般，披散在了他们的身上。

月色映照下，有着克莱恩面容的幻影平静地说：

“别犯傻了，伦纳德。不存在‘我留在廷根，过平静生活’这种未来。即使因斯·赞格威尔没有杀死我，我也终将去往其他漩涡的中心。”

幻影停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天边的绯红之月，像伦纳德记忆中的克莱恩那样，神色复杂地开口道：

“你知道的，我们都是身怀特殊的人，总是要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伦纳德面露惊恐。熟悉又不熟悉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掀起狂澜。在恼人的头疼再一次袭击他之前，他向前一扑，伸手去抓朋友的身影。然而，他只触碰到一片虚空。克莱恩的幻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如同伸手揽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他只听到、只看到那个有着克莱恩·莫雷斯面容的幻影，用伦纳德自己的声音轻斥道：

“清醒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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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书桌上的卷宗和书籍被横扫至地。

伦纳德睁开了眼，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煤气灯的光照刺痛了他的眼睛，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夜风呼啸，刮得房间里透心凉。

他又在书桌前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关窗。

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嗤笑了一声，道：

“离你晋升为‘梦魇’还不到12小时。小子，你差点创下一个记录，失控死亡速度最快的序列7的记录。”

这交流很好地冲散了他“不知身在何方”的迷梦感。伦纳德勾起嘴角，勉强笑道：

“不会吧？总有那些服用魔药时当场失控的非凡者垫底吧？”

帕列斯哼了一声，不满道：

“在以前，序列7只能算是低序列。你知道扮演法，服用低序列魔药居然差点失控，倒还好意思与垫底的进行比较？”

祂不怎么严厉地嘲讽了两句，又随口问道：

“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伦纳德低声道：

“我梦见了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顿了顿，继续说：

“然后，梦里的‘克莱恩’告诉我，这个结局根本不可能存在，我无法改变他的命运。”

帕列斯沉默了一下，声音变得严厉：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哪怕你之前认真扮演，提前晋升为序列7，也改变不了邪神子嗣事件的结局。”

这不是你的错。

在众神纪元成长起来的天使并未将这层意思说出口。

伦纳德却并不肯放过自己，他追问道：“如果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序列6了呢？如果我能更好地使用‘血管小偷’，如果我像克莱恩那样准备了强力的符咒，也许……”

“那你早就调离廷根，去贝克兰德或其他高级别的教区了。”帕列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黑夜教会不会让前途大好的值夜者留在不够重要的教区。”

伦纳德张了张口，然后闭上了嘴。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帕列斯又再度开口，状若无事地吩咐道：

“早点休息。你刚刚晋升，精神状况不稳定，别再看那些关于各大邪教的卷宗和书籍了。以你序列7的权限，查不到真正的机密。不要急于求成。”

伦纳德沉默地点点头。他蹲下，将几本卷宗典籍拾起，放入书桌的抽屉，又关了煤气灯。在一片黑暗中，他锁上了书房门，回到卧室。

他以为自己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然而，晋升带来的精神紧绷感、反复查阅资料带来的疲惫感，让他很快就陷入了熟睡。

————————————————————————————————

伦纳德又清醒了过来。

两壁是一盏盏昏暗的煤气灯，他正站在查尼斯门的附近。循着熟悉的道路，他绕过拐角，逐阶往上，进入了“黑荆棘安保公司”的内部。

接待厅里已没有被“阳炎符咒”轰炸过的痕迹。带着淡淡书卷气质的克莱恩.莫雷蒂站在大门处，微笑着等待他。

伦纳德清醒地意识到，他正在自己的梦中，这是一位“梦魇”应有的正常水准。

可他依然迈开腿，走向了门口。

……………………

他们一起走在佐特兰大街上。街面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他们所在的区域却很安静。

走着走着，伦纳德望着地面，突然出声道：

“我曾以为，我迟早会发现你真正的秘密，所以我没有追问过你。”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我表现得那么自信满满，结果你还是在我面前成功隐瞒了那么多事。你或许曾暗暗嘲笑我吧？”

尽管这听上去像段对话，墨发碧眸的“梦魇”却没有把任何一分目光投向他的同行者。他先是盯着地面，后又抬起头，侧头望着梦境中的太阳，但也刻意避开了同行者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我后来认真想了想，你那几张‘太阳’途径的高级符咒，应该来源于那件‘变异的太阳圣徽’吧，那次任务本身以及你的表现，都有点不同寻常。”

他忽然笑了起来：“我那时居然真的相信了你关于‘效率函数排班’的胡扯。喂，你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吗？为什么拿数学吓唬人的话术这么熟练啊？”

他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笑了一会儿。在这个过程中，黑发褐瞳的青年一直侧头望着他，神情像雕塑或油画一样分毫未变。

笑了一小会儿后，伦纳德抹了一把眼睛，放下了手，继续前行。他身侧的幻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伦纳德则还是目视前方的地面，低声自语：

“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为什么你会成为女神的眷者？你根本就不是最虔诚的那一批信徒。”

“与女神争斗的邪神又是谁？”

提及那位害死了克莱恩的不知名邪神、盘踞在隐秘中的可怖存在时，他的碧眸中多出了怒火与仇恨。也正是因此，伦纳德没有看到，走着走着，他身侧的同行者突然停下了脚步，原本空洞的眼神和空泛的微笑灵动了起来。

黑发褐瞳的青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快步向前，又回到了伦纳德的身侧，与他并肩同行，侧过头，静静地倾听。

——然后，表情微微一僵，神色变得复杂难明。

他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反复几次后闭上了嘴。

伦纳德却依然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异动，他完全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也变得凌乱：

“祂隐藏在这次事件的幕后，很难找到祂的真实身份。”

“也许可以换个思路……”

“需要那支黑天鹅绒手套或那支羽毛笔的高序列非凡者？那或许就是祂的信徒。”

他身侧的同行者脸色陡然剧变。

伦纳德却点了点头，这依然是一个十分模糊的线索，但至少，算是一个调查的方向。

他微仰脑袋，无声叹息道：

“你把所有线索都带到了女神的神国里……让我想调查真相都寸步难行。”

“我可不擅长通灵仪式，没办法询问你还藏着什么秘密。所以，如果我的复仇行动太慢，你可不要介意啊。”

水雾模糊了视界。他不得不将头仰得更高，以免酸涩的滋味流入口中。

也正是这时，安静的梦境世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不会。”

他身侧的幻影突兀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我就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可以问我。”

……………………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梦境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停止了运动。他们周遭的景象凝滞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风景画。

下一章在明天。

致郁完了，该治愈了。

（为免误解，声明一下，第一个梦时克莱恩还没入梦。是伦纳德自己打破了自己的幻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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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