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可以问我。”

黑发褐眸的青年突兀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

世界安静了下来。

风声、人声、车马声，一瞬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梦境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停止了运动。他们周遭的景象凝滞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风景画。

然后，梦的主人缓缓转过身，抬眸望向活转过来的梦中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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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恩有些紧张——好吧，是非常紧张。

伦纳德转过身后，久久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望着他。若非那双碧眸此刻如此幽暗，情绪复杂难明，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在发愣。

他与神性的自己争论时可谓气势汹汹，但这种时候，他却突然恨不得自己一直都是个哑巴。

见鬼，神性的自己最后会同意这件事，该不会是想看他的笑话，借此稳固人性吧？

“是我。”

他咬牙，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不是梦中人，不是幻觉，不是亡灵作祟，也不是敌人入侵。是我借助女神的祝福，进入了你的梦境。”

他必须快点解释，不然，等伦纳德回过神来，梦境的主人可能会直接拔枪扫射——或者更糟？

毕竟，对于一位“梦魇”，梦中的亡灵突然有了自我意识，这其实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就像他的秘偶突然活过来一样，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对方下一秒就要背刺了。

而且，他到达梦境的时机也不凑巧。伦纳德正与梦境里的他交谈着什么。对于一位清醒的“梦魇”，这相当于深夜独自对着墓碑倾诉，本质上是自言自语。

——而他就这么闯入了伦纳德的深夜自白时间。

作为半个含蓄的鲁恩人，他内心的尴尬程度，大概相当于埃姆林给他的人偶们涂保养用的润滑油时，人偶突然活了过来，沉默地望着触碰她的肌肤的“主人”，然后一声不吭地以淑女的姿势晕了过去。

用自嘲的方式努力化解尴尬情绪，效果不佳。看了看梦中化身像是因缺乏运动而苍白瘦弱的手臂，他开始没话找话：

“我觉得我刚加入值夜者小队时，体型也没有这么单薄。”他像是曾经和伦纳德闲聊时一样，语气尽量自然地吐槽道：“我们一起进行过格斗训练，出过那么多次任务。结果，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没有更新吗？还是那个格斗菜鸟？”

梦中人显然不会指责梦的主人“你OOC了”。所以这应该也能帮助伦纳德明确他的身份……吧？

他不太确定地想。

另一侧，沉默了许久的伦纳德突然开口，碧眸更加幽深：

“但你躺在那具棺材里时，看起来就是这么瘦弱和……苍白。”

他扯了扯嘴角，表情像笑又像在哭：“我想，那是因为你身上的血液流干净了。”

克莱恩表情一僵。

……这话题没法儿聊下去了。

浓重的愧疚感再次几乎要压垮他的心肺，他像法国举起白旗那样飞快地道歉：

“对不起。”

停顿了几秒，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必须离开廷根。“克莱恩·莫雷蒂”必须死去。以这颗星球的命运为筹码的博弈中，棋盘上没有其他选择。

伦纳德轻轻颔首，又摇了摇头，克莱恩顿时感觉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在克莱恩的紧张与不安中，伦纳德低声开口：

“不要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你是拯救了廷根市的英雄，救了队长，救了我，也救了其他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

他低下了头，让克莱恩无从看到他的表情，嗓音也愈发低沉：

“如果你有选择，你不会舍得离开你的亲人，不会忍心让在意你的人心碎……”

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身躯也微微颤栗。沉默了一会儿后，再度抬起头，挂上了他曾经习惯性的微笑，自然地问道：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你的家人吗？还是你已经去过他们的梦境了？”

克莱恩沉默了几秒，回答道：

“我去过了他们的梦境，不过他们现在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他故作轻快地笑笑，摊了摊手：

“教会的抚恤金还挺丰厚的，解决了不少物质方面的问题。”

伦纳德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克莱恩率先抢占了对话的主导权，表情严肃地开口了话题：

“我听说，你有一些危险的计划。”

伦纳德轻咳一声，目光有点躲躲闪闪。

克莱恩微微一叹，认真道：“这次事件的幕后真相，并不适合中低序列的非凡者去探究。你应该先以提升非凡序列为主，我向你保证，最多三年，会有适合你了解真相的时机，你应该不至于三年都等不了……”

他还有很长一大篇“卖拐”式的说辞和劝解，不同于梦境初见时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这番说辞是他早已经打好了底稿的。然而，这一次，是伦纳德打断了他的劝（hu）解（you）。

墨发碧眼的“梦魇”做了一个“中止”的手势，深吸一口气，干脆地问：

“克莱恩，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

克莱恩表情又是微微一僵。他不太显眼地呼气又吐气两次，以上刑场就义般的气势，庄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明确的回复，伦纳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不自觉地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克莱恩，你说实话：借助女神的祝福，进入我的梦境来提醒我，对你自身，有没有什么损害？”

问题说出口后，伦纳德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因紧张而打鼓般乱跳。他表情不变，不露于色，微眯着眼，不放过克莱恩脸上的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这算什么问题？

克莱恩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借助仪式魔法入梦，这是很正常的操作，能有什么问题？这也是伦纳德知道的非凡常识啊？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心中若有所思：

也对，伦纳德现在认为还有一位邪神在关注廷根市（也确实有）。他应当是担忧他们之间的联络会将他的状态暴露给那位邪神。

他不由露出微笑，斩钉截铁地答道：

“别担心。隐秘在庇护着我们。”

伦纳德仔细观察、分析着克莱恩的表情和语调，过了一会儿后，表情放松了一些。

他思索、琢磨着：他了解过很多“恶灵作祟”的非凡案件，却未曾听闻过可信的“死者托梦”事件。可见，亡灵想要停留在生者的世界，与生者交流，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是失去理性，或许是丧失进入神国的资格？

但是，克莱恩也不像是在撒谎。所以，是身为神眷者的特殊性，才能让他身处女神的神国，依然能托梦送出讯息？

伦纳德勉强笑了两下，在胸前虚划了一个绯红之月。

心脏依然微微抽痛，但他已经能以较为平和的语调，像是朋友闲聊般交流，调侃道：

“好吧，我相信你。呵呵，我曾经还以为我知道的秘密比你多，是你在非凡者道路上的前辈。现在看来，作为神眷者，你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可惜，……以前，没有问过你。”

你活着时，我总以为有很长时间，他略过这些话，叹了一口气。

克莱恩回想起了伦纳德曾经的那些中二发言，以为他是为此叹气。他忍住笑意，回答道：“现在问我也来得及。只不过，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师？”

伦纳德耸了耸肩，干脆答道：“好啊，莫雷蒂教授。”

前历史系未留校毕业生被噎了一下。他扶额道：“还是叫我名字吧，‘诗人同学’。”

伦纳德顿了顿，忽略了这个很像是嘲讽的外号，提问道：

“我确实有个神秘学问题。你知道的，我加入了‘红手套’，未来要与神秘组织和邪教们打交道。以你的了解，那些组织是我应当避开或格外小心的？”

伦纳德提问的语气很自然，克莱恩也代入他的境地思考了一会儿，笑了笑，正要作答，突然动作一顿。

随后，他嘴角微微抽搐，颇有些无语道：

“伦纳德，你以为这种‘医生不肯告诉我什么药能毒死病人，我就去问他这种病不能吃什么’的反向诱导式提问，我会听不出来吗？”

随着这句话，伦纳德那种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的神色消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耸耸肩：

“总要试一下。”

克莱恩盯着伦纳德的表情，总觉得他这个反应不对劲：

已经得知了他存活、廷根事件没有牺牲者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还那么急着知道真相？

他正打量着、嘀咕着，却看到伦纳德的表情连续变化了几次，目光闪动，最终归于沉静。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伸开双臂，在克莱恩错愕的目光中，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

先是错愕，然后克莱恩也微笑着回应以同样的拥抱，并安抚性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即使是梦境中，这个拥抱依然很温暖。他心想。又或许正是因为是伦纳德的梦，所以才如此温暖？

拥抱了一会儿，伦纳德先松开了手，微微低头，零星散落的黑发遮挡住了他的眼睛，沉声道：

“你还是要离开的，对不对？”

离开生者的世界，归往长满夜香草和深眠花的深黯天国。

克莱恩沉默地点点头，看到伦纳德低着头，又低声补充道：

“是的。”

他无法留在亲友的身边，直至他高居神座，才有庇佑他们的能力。

伦纳德咬了咬牙，不甘又无能为力，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询问道：

“我还会再见面吗？”

“……”

克莱恩沉默了一下。

伦纳德的语气让他越发意识到……这个对话内容是不是有点不对？

这短暂的沉默却让对话的另一方产生了误解。伦纳德将一束黑发撩到耳边，自嘲地笑笑：

“不会，对吧？我猜也是。那么我换个问题：要什么层次的仪式魔法，才足够与神国里的你沟通？还是说，你回归神国后，就会陷入安眠？那么，我记得，圣典上有记载，‘天使’层次的非凡者是能够生前就进入神国的……”

“等一下。”

克莱恩打断了，做了一个“中止”的手势。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尴尬道：

“帕列斯告诉了你关于‘源堡’的事？”

悲痛的陈述被打断，伦纳德眨了眨眼，对克莱恩的提问有些茫然：

“谁？什么事？”

克莱恩点了点头，“我也觉得祂不敢说。”

面不改色地迫害完偷盗者途径的PVP榜二后，他有些不解地看向迷茫的伦纳德，疑问道：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又为什么认为，与我沟通需要高层次的仪式魔法？等我找到合适的灵界生物作信使后，你召唤我的信使就可以了。”

伦纳德沉默了一下：虽然灵界确实是死者所在之地，但是召唤灵界生物就可以与死者清晰地对话了吗？

他也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决定先问重点：

“所以，我们之后还会见面？”

克莱恩摊了摊手，一边认真观察伦纳德的表情一边说：

“如果你在贝克兰德教区执行任务，或许一个月就会见到我的假身份好几次吧？”

“……什么？”

伦纳德满面骇然，低吼出声：“你不是已经……”

话没说完，他就用力闭上了嘴。力度之大，速度之快，让牙齿都磕碰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异口并不同声：

“克莱恩/伦纳德，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警告，警告，警告：本章有大型掉智现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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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