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将近两年前,阿彼霞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因她喜欢热闹,又逢她已确定将在下半年入读新成立的女校,萨斯利尔便包下一整座游乐场,邀请全镇的孩子畅玩一日,共享甜点与欢笑。
夜幕降临,他独自带着小寿星前往巴勒莫剧院,观看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的演出。阿彼霞沉浸在深深的喜悦中,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子,软语撒娇:
“……亲爱的叔叔,您是世上最好的叔叔~”
熟悉的一句话,像一枚温柔的音符,再次拨动了他心底从未静止的一根弦。
他记得自己当时轻抚她的秀发,温声劝告:以后叔叔过生日,不必费心准备贵重的礼物,只消一张她亲手写的贺卡,便已足够。女孩的脸顿时泛起红晕,许是想起之前的那场闹剧,而他只是含笑挽起袖口——正如现在一样,那时,他也戴着这副黑曜石的袖扣。他轻轻笑道:“没错,我已经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了。”
阿彼霞欢叫一声,像只爱娇的小猫,十分亲昵地蹭蹭他的掌心。
不过,阿彼霞不会知道,珠宝需定期养护,所以,他又购入几副同款,日常轮换使用。至于,她以金发编织的太阳花衬垫,则被他郑重地收进一只古董牙雕匣子,藏于抽屉的深处。每当他心绪不宁、烦扰缠身,便会打开匣盖,摸一摸那细软的发丝。他周身总萦绕着雪茄烟和古龙水交织的冷冽气息,可那小小的衬垫,却仿佛永远散发着阳光与柠檬的香。
光阴荏苒。又一次,在出差途中,萨斯利尔度过了生日——他的第三十三个生日。整理公文包时,他在夹层间发现了一份“贺卡”,确切地说,是阿彼霞手制的一本月历;折叠起来的十二联铜版纸,边缘缀着精致的蕾丝布,圈出所有重要的节日和每个家人的生日,并在属于他的那一天旁,注以一行清秀的字迹:
“生日快乐,全世界最好的叔叔~”
他凝视良久,胸中漫起一片无声的暗潮。
他清楚,终有一天,她会长大,会生出叛逆的羽翼,她会迫不及待地奔向这方广阔的天地,奔向……另一个人。他会陷入痛苦,他已经感到了痛苦,此刻,只能以他最好的一部分,默默祈祷——
就让那一天来得晚些,再晚一些吧。
***
圣诞放假前夕,戏剧社办了一场《哈姆雷特》的内部试演。剧本被大刀阔斧地改编,奥菲莉娅的戏份几乎全数删减,只在报幕和旁白中几笔带过。而王后——也就是安提哥努斯所饰的角色——戏份基本保留,阿蒙没啥意见,刚好看热闹。尤其演到**处,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那位“大舅哥”)决斗的时候,王后关切地插了一句:
“他身体太胖,有些喘不过气来……”
——听听,这叫什么话?
阿蒙憋着笑,憋得肩膀直抖。
不知旁人是如何理解这部“巨作”,和这位可能是西方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主角的。嗯,高贵、忧郁、不幸的丹麦王子,身不由己地卷入复仇的漩涡,愤世嫉俗,装疯卖傻,优柔寡断……诸如此类。哎,有些经典正因太过出名,反而叫人失去了深究的兴趣。但凡有点文学常识,谁不知道那句“生存还是毁灭”,谁不晓得那出戏中戏;可这种流于表面的“熟悉”,反倒成了深入理解的障碍。就拿刚才这点来说吧,时至今日,有几个人意识到,书中的哈姆雷特,是个……胖子?
哈姆雷特是个胖子——这想法堪称亵渎。
搞不好,安提哥努斯才是最贴原著形象的人选。大块头,母系的北欧血统,一团乱麻的家庭关系,温厚而疏离的钝感。其实心思细腻,想得很多。
至于阿蒙,他对王子的观感如下:
一个不称职的王位继承人。
形成此看法的契机,又来自奥菲莉娅一句的台词:
“父亲,他最近曾屡次向我表示他的爱情。”
所谓“最近”,指老王去世、王子回国奔丧,到王后改嫁王叔、新王继位的那段时间。须知,剧中设定的古丹麦实行选王制,讲究“国赖长君”,哪怕身为先王的独子,也不代表王位一定归属于他。这么一想就更滑稽了:王权更迭的关键时刻,叔叔争分夺秒地拉拢贵族与前王后,侄子则在追求小姑娘……
还失败了。
哈姆雷特不知自己要争王位吗?他知道的。第五幕,他向好友吐露心声,而剧情正朝死局一路狂奔:
“你想,我是不是应该——他杀死了我的父王,奸污了我的母亲,篡夺了我嗣位的权利,用这种诡计谋害我的生命,凭良心说,我是不是应该亲手向他报仇雪恨?……”
看到这儿,阿蒙只有一个想法:
——你早干嘛去了。
在阿蒙看来,哈姆雷特剧中的反应还是情有可原的。从他得知真相到决斗身亡,不过短短数天,他被猝不及防地抛入命运的深渊,他困在激烈而混乱的情绪中,只能抓住一些最刺痛、最纠结的念头,比如:“我母亲似乎并不那么爱我父亲,也不那么爱我……”
彻底跑偏。
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更早的时候。
试想,如果他一早登上王位,他的母亲还会改嫁吗?自然不会。面对年轻的国王,波洛涅斯会心甘情愿地献上女儿,克劳狄斯会脚底抹油、光速逃往国外。哎,哈姆雷特没有意识到,自从父王去世的一刻起,他就与叔叔一起被赶到权力之争的斗兽场上。无法避免,亦无关私人恩怨,与他的父亲是否死于谋杀、是否死于叔叔的谋杀……都没什么关系。
反之,在他失掉王位的时候,就已注定失掉一切了。
***
“……水……给我水……”
阿蒙沉沉地说。
冰凉的杯沿立刻凑到嘴边。他喉头滚动、迫不及待地猛咽几口,齿颊生津,蜂蜜柠檬水的酸甜在舌尖苏醒,才感到僵硬的舌头重新属于自己。脑袋还是昏的,两边太阳穴一揪揪地疼。
“我……睡着了?”
记忆出现了一道裂谷。前一刻,他好像还在批判哈姆雷特的政治无能,这一秒,他就陷在被窝里、动弹不得,嗅着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血腥。
“药效上来了,你睡了不到半小时。”哥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我没事了。”
百叶窗开启一道细缝,轻柔的背光为亚当勾出一圈金黄的轮廓。他坐在床头的扶手椅中,膝上摊开一本笔记。“你睡着前提到,哈姆雷特的核心困境在于权力的争取——或者说,缺失。”
“……你肯定嫌我啰嗦了。”
“怎么会?”
亚当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清亮,似要把他看穿:“阿蒙,想到什么说什么,无论是回忆,还是刚才那样的见解……只管说出来,”手中的钢笔划过纸页,发出细沙的响。“这,很重要。”
——装,继续装,阿蒙灰溜溜地想;你不就拿我当个心理实验的小白鼠么。
他本想扯出一个冷笑,却不慎牵动了脸上的淤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舌尖还残留着冰水的酸甜,喉管的深处却泛起一股子铁锈味。
一时无语。阿蒙埋头喘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讷讷地问道:
“阿彼霞……阿彼霞怎样了?”
兄长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指间的念珠轻微晃动,沉默比任何指控都戳心。阿蒙感到一把火蹭的冒上来,他想亚当(哪怕仍是一幅“客观冷静”的样儿)一定在心里骂他、且骂得很脏:事情前一天才发生,今早,他就从罗马匆匆赶回——八成收到一条“你弟是变态”的电报通知……
荒唐。
这屋里,哪个男人不是罪犯,哪一个手里干净,居然都把他当最脏的一个了……
后背的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被烙铁烫过一回。他瘫在床上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面饼,想反唇相讥、用惯常的尖刻来武装自己都做不到,这种无力加剧了他的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真的只是“一丝”么?)
“……我,搞不懂,”他嘟囔着,满是挫败和迷茫,“我搞不懂她,搞不懂每个人……我最搞不懂的,就是自己。”
他停顿片刻,企图在一团乱麻中抓出线头。
“我……不是哈姆雷特,不是克劳狄斯,不是雷欧提斯,”但他们的影子,却在他的心中疯狂撕扯。
“我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折射出他们的模样……”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是虚弱的,他是软弱的。唯有念珠规律、轻微的磕碰声,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勉强牵住他涣散的思绪:
“Odi et amo.”
他近乎无声地低语。
??——我恨,我爱,我不明何故。
午后的和风拂过朦胧的睡意,百叶窗上摇曳着树影。古老的诗行悄然飘落,永恒如罗马,轻盈如黄金的光斑。Odi et amo。它剥开了情感的复杂与不可理喻,也将他内心的挣扎,**裸地放在看似超脱的兄长面前。
***
正像阿蒙说过的那样,整个圣诞,活动络绎不绝。女校合唱团的歌声处处飘扬,阿彼霞作为团长和“阿卡狄亚的珍宝”,收到了雪片般的邀约,其中还有些曾与阿卡狄亚保持距离的人家。阿蒙姑且表示满意:起码梅迪奇看不到她了。
阿蒙也有事做。他在大屋接待各路拜年的亲戚,灵机一动,将一间会客室改成放映厅,成天循环播放《星球大战》三部曲。效果出奇的好:没看过的要看,看过的还想看,光剑和死星把熊孩子们牢牢钉在屏幕前,只要零食不断,管起来没有丝毫难度。当剧情推进到《绝地归来》,“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时候,一群表弟表妹发出心碎的哀嚎——呵呵,傻了吧?阿蒙倚着门框,嘴角勾起“预料之中”的讥诮;不过,谁规定兄妹就不能在一起了?“同人社区”知道不,找对地方,只有你想不到的CP,没有人不敢写的……
这个忙碌的假期,阿蒙还默默地办了件“大事”。
过去几年,他收集了大量周边,包括一些星战迷自制的同人刊,通过这些刊物,他与一些海外的同好结成笔友,其中有位圈内的大手,本体是为美国NASA工作的青年科学家。两人从通信进展到传真和电话,起初探讨科幻设定,后来,在笔友的指导下,阿蒙开始学习有关计算机和编程的前沿知识。他忍痛拿出部分绝版珍藏,换来NASA淘汰的一批电子器件;装配在斯蒂亚诺的仓库进行,空气中弥漫着焊锡和机油味。当最后一块板卡插入槽位,电源接通、显示器幽幽亮起,他感到陶醉和晕眩,如同过电般同步滚遍全身。
——不,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阿蒙飞快地敲打键盘,接上那条“万物互联”的脐带。他郑重地输入NASA笔友的邮箱地址,发送了第一条E-mail:
“世界,我来了。”
屏幕映着他年轻、苍白的脸,镜片后的双眸闪着近乎狂热的光。
阿蒙有种非凡的直觉。
这是一个机会——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攫取最大的优势,使他彻底压倒梅迪奇、甚至叔叔,把家业和妹妹收拢在自己成长的羽翼下,最终由他来定义阿卡狄亚的未来。激动人心的一刻,他撇开种种念头的纷扰,短暂沉溺在一个徐徐展开的新世界里。这是一片由代码和信号构筑的、无限自由而广阔的疆域,而他抢先一步,握住了开启新时代的钥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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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西西里的午后(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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