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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亚当。亚当的选择改变了一切。

倘若哥哥不是执意踏上神职之路，承担家业、守护妹妹，原本都该是他的责任。若是那样，阿蒙又当如何？

他多半会去美国。

去看看传说中的“哥谭”，纽约和芝加哥，去漫展扫荡成吨的周边，当然，还有华尔街——幕后黑手们翻云覆雨的地方，他怎么也得见识一下。而此刻，他想去美国的心比甚至以往任何时候都急切——

阳光灿烂的西海岸。

冉冉升起的“硅谷”。

阿蒙对自己的编程能力怀着不算盲目的信心。他知道，想兑现这份天赋，只有去美国。可在哥哥远走罗马的当下，他该如何推行同样的计划，说服爸爸和叔叔、放自己去大洋彼岸“见世面”呢。

他不能跟家里闹翻，抓起护照一走了之——无异于将家业和妹妹都拱手让给梅迪奇。他得步步为营，得让叔叔相信，他会成功，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与此同时，他的教子哥哥们不会停下脚步，他们的势力都在扩张。

他得尽快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名誉和金钱，方能拥有家族事务上的话语权。他能倚仗的，唯有自身的能力，以及……时间。

（——扼住时间的喉咙，逼它吐出你应得的未来。）

阿彼霞只有十三岁。

所幸，这个“文明的时代”，已不时兴把十几岁的少女匆匆推进婚房。只要叔叔兑现承诺——让妹妹上大学，只要她还在校园，她就还是安全的。

满打满算……

还有九年。

***

港口区的项目在萨斯利尔的坐镇下稳步推进，图纸上的规划一寸寸地变为现实。萨穆埃尔·雅各，那位曾在墨西拿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已正式成为教会银行驻巴勒莫的常任代表，他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开始频繁出入港口区和阿卡狄亚商会之间。

二月里，阿彼霞安静地度过了她的十三岁生日。没有盛大的宴会，只有家族内的小聚，她身穿一袭定制的山茶花连衣裙，美得清新脱俗、不染尘埃。阿蒙送她一只奥兹国的狮子玩偶，内置一台他自己装配的寻呼机，输入密码（她的四位数生日），就能跟他通话——嗯，也只能跟他通话。

新学期。阿蒙敏锐地察觉，周遭的同学、乃至一些教授，对他的态度，在固有的谨慎之外，又多了一层微妙的、近乎殷勤的客气。起初他以为，是港口事件的余威尚存，但很快，他品出了另一层意味——他们总会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他的妹妹。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意识到，与“阿卡狄亚珍宝”的兄长兼阿卡狄亚的推定继承人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会是件多么“有益”的事情。他心底的无名火烧得更旺。

安提哥努斯在复活节期间回了趟希腊。重返巴勒莫时，他给阿蒙带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酥糖，给阿彼霞的则是一枚拜占庭风格的珐琅胸针——通过阿蒙转交。两人维持着表面关系，在戏剧社一起排练，在食堂拼桌时争论各家超级英雄的战力高低。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某些敏感话题，无论姐姐还是妹妹，连莱娅公主都不再提起。

对于这段“无疾而终”的友谊，阿蒙也感到些许遗憾。

圣洛伦佐为学生提供了丰富的选课方案。想多修学分，可以，想拓展人脉，更加欢迎。对年长的学生，校方鼓励他们“接触社会”，到亲戚或同学介绍的公司“学以致用”，查拉图等人都更新了日程。阿蒙年纪尚小——十七岁不到，打算下学期再开始社会实践。大家渐行渐远，黑魔法俱乐部的每周碰头会也形同虚设。

然而，一天傍晚，他刚回宿舍，就接到一通电话。“您好。请问您是……”听筒那端是砂纸般的电流摩擦，嘈杂的音乐和吵闹间，还掺着几道模糊的惨叫。然后，他才听见哆哆嗦嗦、夹着哭腔的回话：

“阿、阿蒙，求你，帮帮我……”

——安提哥努斯。

好一桶冰水当头淋下，阿蒙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寻呼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麻木地按掉，可它依然催命似的喊个不停……阿蒙把它从裤袋里掏出来。小屏幕上，跳动着索罗亚斯德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分钟，阿蒙从电话两端拼出了事件的全貌。

真是，啼笑皆非。

几个小时前，黑魔法俱乐部的几位成员——除了阿蒙——阴差阳错地凑到一起。索伦眉飞色舞地分享他的“社会实践计划”——感谢这面幌子，学校放松了门禁，他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那条“夜店宾馆一条街”了。尤其是某店新到的台柱，模样、身段、歌喉，正可谓色艺双绝，红透半边天。说得几位少年心旌摇曳，竟都跟他一起溜出了校门。

（——好家伙！今天才周三吧？……阿蒙在心底冷笑。）

一行人抵达时，演出尚未开始——自是废话。为打发时间，他们便转到另一侧，围观某些更刺激的“桌面游戏”。索罗亚斯德一时忘形，在一旁指指点点，旁人诘问，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径自坐下开了一局。论脑子和牌技，这屋里所有玩家捆一起都不及他头发一根，每到抽牌或掷骰子的环节，则都由查拉图代劳——这神叨叨的家伙手上向来有股说不清的“仙气儿”。两人配合无间，面前的筹码越累越高，一帮人输红了眼，忽有人喊：“他们出千！……”便一拥而上，将这数人拿下。

“……他们、他们瞎讲！我们才没出千！”直到现在，同学仍愤愤不平。阿蒙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几乎气笑：

“我没听错吧？索伦挑的头、你惹的事、查拉图煽的风点的火，怎么最后，是安提哥努斯被扣在那里、当了人质？”

“这，咳，反正，那……不重要。总之，求你，行行好，把他，捞出来……”话没说完，就仓促地挂断。

阿蒙无语。

——呵呵，“社会实践”。你们就是这样“社会实践”哒？

——开Y趴都不叫我，是吧？……

他手握话筒、沉吟片刻，食指抵着拇指转了几圈儿。最终，还是拨出梅迪奇的号码。

对方几乎秒接。

阿蒙尽量简洁（且不失恭敬）地汇报了这场闹剧。他能想象梅迪奇那漫不经心的德性——一边吞云吐雾，鼻腔里“嗯”“啊”几声、权作回应。他耐着性子等，实则笃定，对方不会拒绝——阿卡狄亚与弗雷格拉的合作已是铁板钉钉，总不能眼看着船王公子在自家地界上出事。

然而，梅迪奇的回答却结结实实地出乎他的意料。

“你说‘金甲虫’？……那地儿现在不归我管啊。”

“什么？！”

“少爷，沉住气，别一惊一乍的，”梅迪奇的声线里淬着冰碴，嘲讽的意味更浓，“你该不会以为，‘夜店街’是个整整齐齐的棋盘吧？”

这地方的势力本就错综复杂。他接手时，跟产权方、经营方乃至各路“业务骨干”都谈过，不止厘清保护费，更要重新划界，“化零为整”，方便日常管理、减少摩擦。“金甲虫”，就是他拿来置换其他地盘的筹码之一。不过，他话锋一转——虽不直接掌控，往日的情分还在，大家应该会卖他这个面子。

“……话虽如此，少爷，道理你应该也懂——人情债，也是债啊。”

“呵呵，我懂，我懂，”阿蒙冲着空气假笑。

电话一挂，他气都没喘匀便冲出宿舍。校门已然落锁，但这难不倒他——找到一处众所周知的缺口，翻墙落地，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第十军团’！”

此“第十军团”乃是梅迪奇执掌的旗舰店，其名取自凯撒麾下功勋卓著的“LEGIO X FRETENSIS”，巨幅霓虹灯招牌霸占了半栋楼面，缩写“L.X.F.”与那标志性的海豚徽记，在电子低音炮的轰鸣中轮番炸亮，像某种挑衅的图腾。

阿蒙是第一次来。车门一开，混着廉价香水、烟草与酒精发酵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几乎熏个仰倒。堡垒般的入口前早已排起蜿蜒的长队，他径直向前，被一名保安伸手拦下。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子。”

“西利欧先生，”阿蒙抬眼，平静地报出梅迪奇心腹的名字，“里卡尔多先生，‘小云雀’先生……”

对方表情微变，但仍未放行。这时，一名干部模样的男人闻声出现，目光在阿蒙脸上一凝。“他是递消息的，”那干部——似乎正是里卡尔多——随口对人群放话，一边侧身让阿蒙入内。

“少爷，您这是……”

“梅迪奇大哥约我谈事，”阿蒙面不改色，“你们忙，我在这等。”

里卡尔多叫住一名女侍，低声交代几句便离开了。阿蒙趁机戴上他的单片眼镜。

***

梅迪奇携安提哥努斯归来时，阿蒙正和几个姑娘谈笑风生。见老板现身，他和姑娘们一起热情地招手。梅迪奇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

安提哥努斯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再见啦，格蕾塔小姐，吉涅芙拉小姐！”阿蒙轻松告别，走向梅迪奇。“看不出，你倒熟门熟路呢，”梅迪奇轻笑。

阿蒙但笑不语。

就在刚才，他有所明悟：震耳的音乐、炫目的灯光，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别说你看不清、听不明，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人看不清也听不明。只消夸张表情和动作，摆出大笑大叫的姿态，在旁人眼中，你就是纵情声色的老手啦。

梅迪奇没再多问，将两人带进一间Q包厢。门一关，狂躁的声浪被隔绝在外。

“我改日——不，就明天！我将和弗雷格拉商会的代表一起登门，向您致谢，”希腊少年惨白着脸说。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梅迪奇笑着摆手，眼锋却瞥向阿蒙。后者马上低头，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我会押着那群混蛋一起来谢您的，梅迪奇大哥。”

“道谢就算了，但愿你们能长点记性，”他打开冰柜、取出酒水，一边闲闲道来：没错，弗雷格拉的名望远播四海，但这关几个黑街打手啥事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当年，洛克菲勒的继承人远赴亚马逊丛林探险，被食人族一视同仁地架起来烤……所以，少爷们，懂了吗？——强龙不压地头蛇。

两人点头如捣蒜。

“这事到此为止，”梅迪奇望着安提哥努斯，和颜悦色，“以后想来玩，不必见外，提前联系我就成。我亲自安排。”

“不敢，不敢。”

“还有你，阿蒙……”

他微微沉吟。

阿蒙不自觉地挺直了身板。就在这时，他兜里的寻呼机响了起来。

“抱歉……”

“接吧，”梅迪奇示意，“别让人担心。”

阿蒙把寻呼机举到耳边，含糊应了几声。然而，大家都听见，话筒泄露的声音，尽管轻细、尽管微弱，却是这包厢中绝不会出现的一种声音。

下一秒，寻呼机被梅迪奇捞走。在他要按掉的时候。

“哥哥，你在哪儿？听起来不像宿舍……”

“你哥参加校外活动，在我这儿呢，”梅迪奇笑吟吟地接过，顺手开了免提。

“天呐是你，梅迪奇大哥……”阿彼霞惊喜万分。与此同时，背景中爆出一片女孩的尖叫。

“哦？你那还有谁？”

“是墨西拿合唱团的姐妹们！她们来巴勒莫参加活动！……奥尔尼娅，快来！是梅迪奇大哥！”

“梅、梅迪奇大哥！……”

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梅迪奇忍不住勾起嘴角：

“奥尔尼娅小姐？快三年不见，肯定出落得更标致了吧？”

“啊啊啊！……”

女孩们的尖叫快把屋顶掀翻。

“小姐们在巴勒莫玩几天？周末，这么赶？……需要什么尽管说，我马上送去。嗯嗯，好的，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似笑非笑地抛给阿蒙：

“行了。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回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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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西西里的午后（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