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 46

400多年的时光,继国严胜在变成黑死牟之后去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或者鬼,大部分认识的人都死在他的刀下,败给他的鬼化作他的力量,黑死牟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可是继国缘一风华正茂的模样像是海市蜃楼的幻影般一直站在他的身前,沉默哀伤地凝望他,目光仿佛海面巨大的日轮,随时都会朝他铺天盖地袭来,将他燃烧殆尽。

黑死牟总感觉自己在遇到油尽灯枯的弟弟后就疯了,他对继国缘一的最后记忆怎么可以是那般丑陋的姿态......满目疮痍,神情凄婉,宛若被愧疚折磨一辈子的鬼魂,只剩下稀薄意志的行尸走肉。

鬼舞辻无惨千方百计地除去继国缘一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痕迹,黑死牟从此往后活得像匹孤狼,觉得自己一寸一寸地坍塌下去,独留追求境界的意志强撑着笔直的腰杆。

缘一的身影像鬼魂一般萦绕在黑死牟脑海里,多数的时候缘一是温和又坚定的朝气蓬勃的模样,但有时候又模糊得不太真实。黑死牟早就忘记了自己妻子孩子的模样,徒留下弟弟的记忆,他很害怕那些碎片化的回忆也慢慢分崩离析,到最后什么都没留给他,每当有些细节开始模糊的时候,他甚至会选择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将那些变得有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重新拼凑在一起,像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布偶缝了又烂,烂了又补,打得满是补丁,明明已经面目全非,却固执地抱着那件破烂不放,因为那是给了他最美好回忆的宝贝。

他在冥想中缝补关于弟弟的回忆也好,说出来告诉上杉惠也行,横竖没偏离黑死牟对闭关的主要目的。可是有些话说出来后,竟给黑死牟一种温暖的错位感,他反复回忆了几百年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非得说的话,除了嫉妒仇恨弟弟的天赋再没其他,然而在他越来越清晰的复述中,回忆恍若带着烈酒的醇香一般,有股飘忽的暖意渐渐涌了上来。

说出来和在心里默念真的不一样,尤其是对黑死牟这种极度缺爱也不懂爱的人。

话匣子一打开,上杉惠对黑死牟的印象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尼玛啊,你对你的弟弟是要有多爱啊,两岁的时候你他妈话都说不清,还记得双胞胎弟弟躲在角落哭没人哄的事!

这样的黑死牟很有点人类的模样了,继国严胜的语速明明慢得可以急死战国时代与他一同作战的队员,可是一谈到他弟弟的事,上杉惠记笔记的手完全跟不上那么大量的信息,只好嘴角抽搐在地上滚来滚去听黑死牟侃侃而谈,都不需要上杉惠引导他回答问题了,黑死牟恨不得把弟弟曾经吃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受过的委屈,玩过的游戏,一件一件数给他听。

上杉惠都快懵了,四百年的终极弟控果然不同凡响,加上虐恋情深和生死殊途等等要素,妥妥一令听者落泪闻者心碎的爱情故事反面教材——但凡这俩主角有一个先说爱,大概就没无惨什么事了......

上杉惠这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在梦里被不停追杀,感觉自己都逃出神经病来了,一觉睡醒有种走火入魔的幻觉,令他精神激昂,潜意识在不断地告诉他可以创造出能在自己脑海中有确切形象的活人......前提是血量要够。

如果想要保证全员存活的情况下赢过鬼王,最好的就是把四百年前的继国缘一拉过来,上杉惠的死亡回归基本没辙,但他可是能够利用血创造一切的穿越者!因此他需要了解继国缘一的一切,在脑海中构造出最强剑士的儿童本体——孩童体比成年体简单太多,需要的血量大概不至于让上杉惠一命呜呼。

再者即便黑死牟告诉上杉惠成年体的所有技能,对武术毫无领悟能力的人而言也是听天书......复刻生物的血鬼术只有一次机会,失败就再没重来的机会了,上杉惠只能选择成功率最高的孩子——他觉得只要是有了继国缘一的孩童体,再等个几年肯定缘一自己又能领会出呼吸法剑道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他白费脑细胞去构思完全形态。

在所有鬼看来,与黑死牟聊天是难比登天的事,原因无他,黑死牟高傲、目中无人,比黑死牟地位高的鬼舞辻无惨只负责诱导,从不考虑属下情绪,这位是不把鬼命当一回事的屑老板,若做了让屑老板会多说几句的事就该砍鬼头了;比黑死牟地位低又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赏识的鬼恨他,看不上的鬼一命呜呼.....只有童磨还能没皮没脸地多跟他说几句,但话不投机半句多,心意难以相同——童磨压根就没有心,两人着实合不来。

就这样上杉惠完成了一个历史性壮举,黑死牟委实不是什么话多的人,此刻却跟个话痨似的,与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喋喋不休说了将近一天一夜。上杉惠认真地听黑死牟说他弟弟的一颦一笑,那刻有文字的金黄色眼中没有了那股四百多年的荒凉,反而威风凛凛,架势和当年他作为继国缘一双胞胎哥哥时没什么区别。

可是上杉惠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啊,明明他难得做了件正确且顺利的事,还冒着生命危险打着鬼王旗号强迫上弦一回忆人类的事.....此刻体力却坚持不住了,这位口口声声称恨死他弟弟的兄台光是讲他弟弟从2岁到5岁的事就花了20个小时——上杉惠表面笑嘻嘻,内心已经开始泼妇骂街了。继国严胜真的太低估自己的天赋了,谁家哥哥从2岁开始就能把双胞胎弟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的?!

上杉惠都要哭了,还是被黑死牟用教导主任般充满威严的声音回忆宝贝弟弟的故事说哭的,他几次试图打断对方,想提醒一下他是个人不是鬼,是需要吃饭睡觉的......但黑死牟大脑一直处在高速运转中,上杉惠有气无力的声音仿佛是他童年回忆里天上的浮云。

上杉惠想尽办法要把话题岔开,见上弦一依然掷地有声,讲起缘一5岁时不会说话、被侍从故意关在仓库的事简直就是罗里吧嗦。上杉惠听多了缘一多可怜多惹人怜爱的故事,现在都要吐血了——上杉惠犹如从吃草的小绵羊变成饿狼扑猛虎.....崩溃地扯住黑死牟的脸拉了又拉,对那张挤满了眼睛的大脸又掐又拧,终于黑死牟才想起来这里有个人在。

“?”黑死牟六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人类,斥责道,“休得放肆!”

上杉惠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理直气壮道:“你是想饿死我吗?!我我我,我又没叫你一次性说完,你、你等我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说好不好。”

黑死牟反而奇怪了:“你不愿意听,直接走便是。”

“可是我想听啊!”上杉惠恨不得把这些东西背下来,跨越了400多年的时间,所有的细节都能帮他加深对继国缘一的认知。

明明只是嘴上转述的东西,偏偏让5岁继国缘一的形象变得无比真实起来,过于清楚的细节,会让幻影变得棱角分明。

上杉惠很害怕这回打断上弦一难得的倾诉欲下次人家就懒得理他了,像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似的,拉着黑死牟紫色蛇纹的振袖下摆晃了晃:“缘一的哥哥,您等我睡醒时再讲你弟弟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我可喜欢了,但现在真的要睡着了熬不住了......不是想跟您摆架子.....”

这时上杉惠的体力状况容不得他再耍无赖了,他感觉戒指里鬼王的力量恍若躲在阴影伺机而动的野兽,瞧着他休养不足,隐隐张开血盆大口打算袭击他的身体。上杉惠觉得自己正在往海底沉去,黑死牟的故事像是飘在海面的浮木,可他没有力气去抓住,好像灵魂也被海水冲散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落在了黑死牟怀里。

“......”

黑死牟盯着缩在他怀里、变得小小一团的人类,上杉惠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脆弱、没有一丝防备状态,连带着记忆中缠绵病塌的母亲形象也变得明晰起来。

上杉惠着实不是什么乖巧老实的听众,眼睛里透出猫一般的狡黠。在和室里听四百多年前的故事听得在榻榻米上到处打滚,时不时揉揉头发,时不时又觉得后背很痒,跟多动症患者似的,浴衣腰带都给他折腾松了,此刻沉睡在黑死牟的怀里,裸露着一半白生生的肩膀,很细很薄,精致的蝴蝶骨半遮半掩,像是一片落在黑死牟身上的花瓣,浴衣下摆松松垮垮,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小腿,脚腕纤细赛雪,骨肉匀亭似暖玉,对能把他轻易撕成碎片的六眼怪物没有一点戒备,就这样软趴趴地倒在男人怀里,画面既荒诞又香艳。若是此刻有第三者留在这个房间,可能会注意到上弦一阁下的六只金黄色邪眼隐隐有些发直......

说多了童年最疼爱的弟弟,连带对弱者的厌恶在这一刻都被浮想联翩的风景冲淡了。人类的回忆说多了,黑死牟情绪有些浮躁,下意识开始用人类的审美去端详怀里的男孩了——难怪鬼舞辻无惨分明看出这孩子身上种种不对劲,却仍选择将他捧在手心。

家族背景、财富、智慧、武力是人骄傲的资本,同时美貌在某些地方的杀伤力与之不分伯仲。武士追求剑技顶峰,为剑而生,为道而死,可是武士变成鬼,道路走到尽头,他再也追不上自己的弟弟,曾给过他温暖的回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即便一路捧着断成两截的笛子也听不见童年的笛声,徒有悲凉空虚铺天盖地朝他涌来,这时道路的尽头跳出一个活泼好动的精灵,软趴趴地拉住怪物的衣服,看他的眼神仿佛他依然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武士,问他能不能给他讲讲弟弟小时候的故事......

黑死牟想推开上杉惠的举动忽而僵硬住了。在他心里,被无惨娇养的小家伙大概是抱着猎奇心态过来听曾经打败过鬼王的人八卦的,所以在和室里行为举止没有半分尊重教养可言——可是上杉惠刚进入房间时,戴着戒指的手上血管发红微突,似乎是压制住了鬼王侵蚀的力量,但黑死牟现在不过稍微翻开对方的肩膀,发现红色的血管已经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到后背,血液躁动不安地涌动。

无惨会将他的血作为奖励分给功臣,黑死牟也接受了数次,短期内实力的飞升会给身体带来强烈的负担,虽能压制,感受却并不好,像是身体里的细胞在不断爆炸重组,没有鬼不痛苦,黑死牟也不例外。可是鬼仅需几小时就能恢复,上杉惠用人类的身体缓了一个月也没完全承受住,所以整整20个小时,上杉惠都因为力量的副作用浑身难受体力尽失,却仍旧固执地打起精神,非要听黑死牟给他讲弟弟小时候的故事。

黑死牟看着男孩虚弱精致的侧颜,不再厌弃他的弱小,替上杉惠整理好了衣服。

20个小时之前,黑死牟还沉浸在空洞的臆想里,20岁的缘一被各路实力高强的武士簇拥,所有人都在夸缘一有多好。继国严胜玩命地追,快25岁要死的时候撞上鬼舞辻无惨,从此所有人都看他如过街老鼠,有时候记忆扭曲情绪不稳,黑死牟甚至觉得缘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最恶毒的词汇诅咒他。

黑死牟每次闭关的洞穴或是无限城的和室从来弥漫着一股愤怒得近乎悲伤的气息,鬼远远路过,都觉得空气变得苦涩坚硬。

400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最看不起的弱者却踏进了他的领域,领着他回忆最初的原点。小时候缘一胆小安静,备受欺凌,母亲体弱多病,照顾缘一的奶娘从不将他当主子看。某个下着暴雪的冬天,父亲为了过冬用的粮草去了外地商谈,天气太冷,下人都躲起来烤火,谁也不乐意伺候不会说话告状的孩子,连一日三餐都没好好送进房间,5岁的缘一又饿又渴,小嘴冻得青白,冰天雪地里,小小的缘一赤着脚站在庭院,去吃落在梅花上的白雪。自此继国严胜绝对不允许任何以下犯上的行为。

他还记得训斥惩罚完一众下人后,缘一被他带回温暖舒适的卧室时的表情,仿佛松了一口气,眼睛在一瞬间有了光。缘一不肯进被窝,只是缩在暖炉旁边,等严胜给他烤年糕,他静静地裹着兄长暖洋洋的外袍,不哭也不笑,看严胜的目光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在背后会辱骂他的“继国缘一”形象轰然破碎,眼前走到尽头的道路是寒风呼啸的悬崖峭壁,底下是万丈深渊,可突然有一道光割裂黑夜,悬崖开始往外伸展,呈弧线状延伸出去,过去和不曾奢求的未来,在此刻连接上了。

400多年关于缘一的回忆像个无限循环的噩梦,可是上杉惠拉着他的手,执着地探寻出真相,牵着他走出了这个扭曲的噩梦。

黑死牟长长舒出一口气,伸手抱起了上杉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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