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变化多端,一连几周都没能放晴,不仅没有稍缓的趋势,反倒越落越凶,似乎想要湮没世界。
瓢泼大雨扑打窗户树叶的声音多少影响到上杉惠的睡眠质量——他长达六年的时光睡在地底深处的无限城,那儿熄灯后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清醒过来,脑袋一阵发胀,借着微弱的晨光看着自己的左手。
绷带已经拆了两天,骨折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断指处时而会产生幻痛,上杉惠不特别在意倒也没什么,但是原本青色的静脉呈现出鲜红色,纤细的血管在鬼王残留的力量下剧烈扩张,变粗后像是几条小蛇在薄薄的皮肤下鼓动。
这种体验在三年前戴上戒指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个时候无惨尽力避免与他接触以防力量失控。如今他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无惨,这股微小的力量却在他体内失控了......上杉惠隐隐猜出大概是无惨在远方竭力与残存在他身体里的力量产生联系试图找回他,毕竟前段时间试图说出无惨的名字时都被电流给刺激了一下.....同时也是警告他不要外泄消息的意思吧。
阴雨霏霏使得夏季的拂晓时分稍显寒凉,本身蝶屋就建在深山里,上杉惠起床后觉得有些冷。女孩们依然沉睡在香甜的梦里,卧室里走廊上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落雨的沙沙声,加上天地间昏暗的光芒,竟让他感到怅然若失,茫茫地朝一个方向走去,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上杉惠转过身去,富冈义勇身上湿漉漉的,带着雨水的寒意。上杉惠略为惊讶,走上前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倒是没有淋湿太多,有好好的穿雨衣,大概是不愿意弄湿走廊,进门后便脱下立马晾起来。
上杉惠松了口气,小声说:“你把外褂脱了先晾我房间吧,我去厨房烧点水过来。”
富冈义勇轻描淡写地点头,仿佛他还是六年前的孩子,对上杉惠的话言听计从。
上杉惠蹲在炉灶旁,正琢磨怎么点火,一件蓝色的小褂披到自己肩上,富冈义勇换了身常服,探了探上杉惠冰冷的手背,说道:“你在一旁等一会,我来吧。”
上杉惠并不推辞,乖乖地站到一边穿好衣服。等火焰升起来后,室内都恍如升高几度,觉着暖和一点,叹息道:“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你们其实不用每次出完任务就赶过来的,总是见你们连顿饭都来不及吃又匆匆被叫走,还不如在当地好好睡一觉......我在蝶屋很安全的。”
案板上“蹭”地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听得上杉惠吓一哆嗦。
富冈义勇拿着菜刀,后知后觉地看向上杉惠,表情甚少的脸浮现出一丝歉意:“抱歉,我忘记了.....我想给你做点东西吃,蝶屋的人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睡醒,你饿了吧。”
上杉惠放松身体,找了把椅子坐好,微笑道:“没事,义勇还会做饭吗?以前我们都是在外面吃或者鳞泷先生做来着。”
两人见面的时候11岁的富冈义勇长期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整日糊里糊涂像活在梦里,连睡觉都不安稳更别提要下厨做饭了.....上杉惠和他相处过一年时间,竟是现在才知道。
富冈义勇只在与上杉惠相识前下过厨——这个年代哪有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会做简单料理,富冈茑子绣工好厨艺也好,教过弟弟一些手艺,她去市集卖布匹补贴家用的时候,富冈义勇便会做些简单的便当送过去。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做饭显得有些生疏,刀法却炉火纯青。富冈义勇很快做好简单的日式早餐,两个人坐在厨房窗边的小方桌上吃三菜一汤。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吃下一口热腾腾的食物,连四肢百骸都觉得暖和起来。
富冈义勇看着上杉惠小口小口喝着萝卜味增汤,眼神有些闪烁:“这次赶来的路上没遇到市集,食材太简单了,对不起......”
上杉惠摇摇头,他是奢侈的生活能过,平凡的生活也不挑剔的类型。他原生就是蹭着亲戚家的饭菜活下去的,有富裕的、也有日子过得紧俏的类型,跟着富亲戚的日子能够天天吃上不错的三餐,只是要注意不能多吃惹人不快,跟着算计心很强的亲戚他回回吃剩菜,发出一句抱怨亲戚就会打电话给爸妈,他只能低头挨骂认错。
百年前的日本完全比不了21世纪的民众生活,就连炎柱那种世袭似的大家族,一日三餐也不过多些素菜,大部分是番薯豆类换着花样做,日本人主要的荤腥只有鱼和鸡蛋。从前上杉惠抚养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基本上是鸡鸭鱼牛羊换着花样买,只要小镇买得到,他就会买回来给大家,伙食费一直居高不下.....也难怪孩子们一向笃定上杉惠花钱太过大手大脚。
鬼杀队的伙食肯定比普通人家高出一个档次,但是蝶屋要养很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和伤患,一日三餐不过是正常水平,甜食倒是管够,可惜都是一堆糯米粉做出来的......
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不是谎话,上杉惠过惯奢侈生活,一时之间确实没调整过来,吃味增汤一两日还行.....时间长了吃饭的时候便情绪低沉,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挑食.....这个年代大家已经很惯着他了,水果天天买,四名柱很少空手来,经常买很多时令点心带给他。
上杉惠小口吃着厚蛋烧,忽然想起来一个事,问道:“你们的主公大人没说要召见我吗?我的能力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蝴蝶好像这段时间也没抽过我的血,以前做治疗检查用的血量够吗?”
富冈义勇看着对面的男孩,屋外的光线已经很亮了,雨慢慢变小,让光芒有轻纱般的朦胧,照得那张瘦弱瓷白的小脸莹莹生辉,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道:“主公大人是很细心的人,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没有人会抽胡乱你的血......如果你不愿意,今后也不会。”
上杉惠低头戳着烤鱼肉扒拉刺,小声道:“没有不愿意,只是无......那个人做了很多次实验也没发觉多少东西出来,只发现我的血对鬼有排斥作用,过一段时间我大概能帮你们做些解毒药出来。”
富冈义勇盯着他,上杉惠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窗户玻璃上的雨滴将光线反射在那张瓷白的小脸上,如同落泪一般。
富冈义勇心脏一紧,问道:“你呆在鬼杀队......不开心吗?”
“诶.....”上杉惠一愣,抬起头来对上富冈义勇担忧的视线,注意到自己情绪外露,急忙解释道,“不是不喜欢这里,只是我一个人平时很无聊,不能出门,外头一直下雨,天天还要吃药,心情不太好罢了。”
解释很是合理,可是上杉惠的耳朵无意识地耷拉在两侧,熟悉他的人一眼就知道他在说谎。富冈义勇认真地凝视他,说道: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公事也好,私事也罢,在我这里,你是第一位。”
上杉惠手指颤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对方,半晌,才笑起来:“义勇你跟谁学的这种话,我差点以为你在表白.....你这小子一直都傻乎乎的,记得以后你跟女孩子相处不能乱说话,别人会错意怎么办。”
富冈义勇表情也是傻呆呆的,不太明白自己是说对什么还是说错什么,刚想开口解释,上杉惠便无奈地转移话题:“我其实也不是在钻死脑筋,只是我好不容易被你们带回鬼杀队,总是要起点作用吧,天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全是女孩子的地方吃白食......我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富冈义勇沉默片刻,看着对方就着味增汤吃米饭,心里也别扭起来。可想想自己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次购买的住宅,把上杉惠养在自己的那间杳无人迹的大宅里,还不如留他在蝶屋,蝴蝶忍需要调毒做实验和看顾病患,相较其他需要频繁外出做任务的柱,已经是留守时间最多的一位了;主公从来不要护卫,产屋敷主宅的队员大多是隐部成员,不管怎么想蝶屋都是目前最让他们感到安全的地方......最近无惨发了疯似的不停创造鬼,柱们来回奔波,都只能尽量抽出时间来蝶屋看一会上杉惠就得离开。
“你已经付出很多了,十二鬼月的情报你也都告诉我们了,将来会很有帮助的,你不需要感觉任何不适......你还曾经救过蝴蝶的姐姐,她很感激你,是绝对不会对你产生不满的。你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安心养好身体就行。”
上杉惠微微笑着不再说话,富冈义勇依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正想追问,鎹鸦却扑腾扑腾从走廊飞来,落在水柱肩上。
“西南边有座寺庙出现大量死伤,两名队员失去踪迹,请水柱大人抓紧时间赶路,在今晚日落前到达。”
每次都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心情在上杉惠心底蔓延开来,这绝不是对鬼杀队给孩子们下达任务感到不满,而是自己在这群孩子出任务的时候始终帮不上忙,他要是得到的力量也是能上阵杀敌的武力就好了,不会被人欺负,或许还可以和他们多相处一段时间......
有些话说出来也没用,还不如不说。
富冈义勇换好衣服,离开前忽然用力抱了抱上杉惠,说道:“等我回来,下次一定多陪陪你,你别不高兴,我下次带你去看锖兔好不好,他一直在鳞泷先生那儿......”
两人之间相隔6年,重逢的兴奋劲过去后,有些细微的变化带来陌生的生疏感,富冈义勇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上杉惠却是明白的,这种感觉像是小学青梅竹马密不可分的好朋友,毕业后久未见面联系,大学时因机缘巧合再会,聊完从前的记忆和共同的熟人后再无话题,双方的经历遭遇各不相同,即便呆在一间屋子也会生出尴尬......
上杉惠此时的身高被富冈义勇拥抱只能埋进他的胸膛,闷闷地说:“你不要立flag,我有点怕我活不到下次见到你就死了.....有些话用不着约定,天时地利人和直接去就行。义勇,别磨蹭了,趁现在雨小了赶紧出发,任务第一位吧。”
“.......”
上杉惠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在怼他......富冈义勇迟疑地离开后,上杉惠忍不住躲回卧室哭了起来。寂寥的心情只在见到他们的时候才勉强散去,他们太过年轻,正是东奔西走的年纪,上杉惠很努力地压抑情绪,孤独感却像大海一样席卷而来。
不合胃口的饭菜,日复一日的打针吃苦药,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很难见到熟人的生活,时而陌生队员看向他复杂的目光,寄人篱下的感觉又复苏了.....他总是颠沛流离,人际关系不断地波动,好不容易熟悉一个生活环境,各种各样的变化就接憧而至......一点一点芝麻大小的压抑,滔滔不绝地汇成一条小河,让他心里酸得发涩。
上杉惠看着左手上不断跳动的红色血管,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蝴蝶忍给上杉惠检查完身体,在本子上记录,表情有些担忧:“你为什么又瘦了呢,饭菜不合胃口要说呀。”
上杉惠背对蝴蝶忍系好腰带,才缓缓问道:“我能不能不喝那个中药了?喝完之后经常反胃。”
中药里放了很重的紫藤花浓缩液,目的是为了压制上杉惠手上躁动的力量,上杉惠前面两个月对这味药适应良好,最近半月却对它生出强烈的不适,蝴蝶忍没回,其他医师也不敢擅自更改药方,只得苦口婆心劝他忍一忍......
蝴蝶忍突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上杉惠,问道:“惠先生,您自己有没有发觉,身上鬼的气息变重了呢?”
上杉惠怅然地摸了摸自己左手上凸起的血管,落寞地说道:“我自己感觉不到.....但是队员可能察觉到了,你说我会不会变成慢慢变成鬼啊.....”
“.....”蝴蝶忍没想到上杉惠能把最坏的状况直接说出来,往日云淡风轻的笑容凝固一瞬,不由得叹息一声,轻轻握住上杉惠的左手,纤细雪白的手指在突起的红色血管上轻轻描绘,神色关切,语气很是温柔,“您是无法变成鬼的。即便是普通人,也有很小一部分人类是无法成为鬼的体质,但是他们都会在接触无惨血液的瞬间死亡.....惠先生的左手受到无惨力量的影响才会变成这样,您坚持喝药的这些天,虽然效果不明显,但是血管变细不少,您感觉到了吗?”
蝴蝶忍心细如发,十六岁的少女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自然也能察觉到上杉惠的不安。上杉惠茫茫地摸了摸血管,似乎那些药在潜移默化里调整他的身体,让他足以抵抗鬼王的力量....上杉惠仔细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对劲,说道:“血管变细了,可是鬼的气息却变重了.....不是抵抗,其实是我在适应鬼的力量吧?”
蝴蝶忍犹豫地看了一眼体检报告,叹了口气,说道:“大概是这样。惠先生,请接下来的时间尽量好好吃饭可以吗?如果不是挑食,而是对人类的食物感到反胃就不太对劲了。”
“......”上杉惠心情很古怪,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很爱拧自己的长耳朵——他拧了半天,最后难为情地说:“我其实......胃口特别挑,有时候吃同一类型的东西太长时间,跟反复看一本书一样...后面就看不下去了。”
蝴蝶忍终于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我还真的开始担心您会忽然喜欢吃人类的血肉呢.....如果变成和无惨不同类型的鬼,也是很让人头痛的事。只是单纯的挑食真是太好了,昂贵的食物也没关系噢,也不需要担心自己有特殊待遇会引起队员的不满。惠先生本身就是对大家而言很特别的人呀,只要不是吃人肉,队员不会有情绪的。生活上的任何事,都可以和照顾您的队员或者和我说,惠先生请不要这么小心翼翼地生活。”
蝴蝶忍的声音清脆娇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得上杉惠面色微红,捂住脸在心底感慨不愧是青春美少女,一颦一笑都令人心旷神怡......说到最近的生活,上杉惠猛然想起什么,不自然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很不好意思跟少女谈到这种过于私人的话题,小声道:“蝴蝶可以帮我跟做衣服的队员说一下不要给我做女装吗.....先前的裁缝离开蝶屋去藤之家了,新来的队员坚持给我做女装,怎么说也不听,做出来的衣服虽然很漂亮,但前襟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拉不上的....有些太夸张了,女孩子也不能穿这种衣服吧。”
“......”蝴蝶忍对上杉惠的困扰听得非常认真,听到最后忽然不笑了,手上冒出青筋来,上杉惠看得胆战心惊——蝴蝶忍竟然不笑了,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只是衣服的小问题,又不是见到童磨.......
蝴蝶忍差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恶心,可她注意到上杉惠惊恐的表情,只好重新勾起嘴角,柔柔地问道:“请问这位裁缝是叫——前·田·正·男——戴着眼镜的男队员吗?”
上杉惠颤巍巍地点头:“好像是这个名字......”
蝴蝶忍歪了歪头,怕吓唬到上杉惠,恢复温柔可爱的笑容,不露声色地问道:“请问除了衣服之外,这位队员还做过会让您感到困扰的事吗?”
“呃.....”上杉惠努力回想了一下,觉得当时情景的确有些别扭,硬着头皮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男的......我当时说我是男生,他不相信,非要我脱衣服给他检查一下......等等!蝴蝶,你拿刀做什么?!”
蝴蝶忍拿起日轮刀拉开木门,思考一会儿,又转过头笑得一脸灿烂地问道:“惠先生没脱吧?”
上杉惠摇摇头:“没有,他的眼神太奇怪了。”
蝴蝶忍松了口气,语调轻快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对惠先生现在这么幼小的身体都能起恶心心思的人渣就应该直接被烧死。以前我只是烧掉他做的衣服真是太软弱了!没想到他被不死川先生打过一顿竟然还不知悔改......我现在就去送他上路,请惠先生不要担心,会有新裁缝来蝶屋的。”
上杉惠大惊失色,完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讲就能让人送命,鬼杀队也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地方吗?!
“......等等,蝴蝶你冷静,杀掉无辜的队员在鬼杀队里是被允许的吗?”
蝴蝶忍愣了愣,无奈道:“您真是太温柔了....只是把他赶出蝶屋啦,请不要这么慌张。这位裁缝给女孩子做衣服总是不太规矩,前前后后骚扰过很多女性队员,去年被不死川先生刚好撞上,还被他打过一顿......竟然还骚扰到您头上了,我真是很生气呢。”
上杉惠听到蝴蝶忍的话,一点零碎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好像当年他在网上冲浪搜索鬼杀队的八卦时,的确看过一个很短的故事,大概是讲蜜璃的衣服是被色狼裁缝做出来的.....蝴蝶忍性格坚强,直接就给烧了.....
上杉惠捂住脸,闷闷地说道:“我真是太大意了,鬼杀队竟然也有这种类型的人......”
一只温软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上方传来蝴蝶忍悦耳的嗓音。
“鬼杀队里,虽然大家目标一致,但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人。惠先生请时刻记得自己拥有极为特别的相貌和体质,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您的外型......以及可以复活人的血液,这都是需要您提高对人类警觉性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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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chapter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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