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人,并没有带来太多改变。
......还是有一点,她又下意识抿唇。最近天太热,唇有些干燥,弥漫着小小的裂口。昨晚上她不小心咬到,疼得眼泪滚落、像一颗颗珍珠。
“我看看。”童磨俯身,手捧住她的脸,冰凉的拇指往伤口碾磨。
他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她在离坐垫只有一指宽的地方,手里捧着他送给她的书——他最近在教她读书,从最基础的认字开始。
她自幼为生计忙碌、从来没有读过书,他没有轻视她,很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我教你。”
本就涟漪的心更加荡漾,崇拜和倾慕以可怕的速度没日没夜地增长,她认认真真地学,比任何教众都要努力——想要荣华富贵的**和想要读懂一本书的**,在某种程度上并非不能公平比较。
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一个聪明人的事实。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童磨大人的名字写得乱七八糟。偷偷摸摸地学,想写得很漂亮,想学会他的名字,如果可以,用树枝划在地上的名字也希望可以刻在心上。
冰冰凉凉,疼痛被麻木覆盖,逐渐消失于感官。
“要好好照顾自己呐,女孩子总是相当脆弱的。”童磨收回手,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
“花枝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突然问道,她收回十分明显的目光,挪到他苍白的手指,有些羞愧地摇头。
软垫上慵懒倚靠的男人笑着说:“那我们来写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体将她笼罩,她看着他去拿纸笔的背影,白橡色的长发也慵懒地披散在身后。童磨大人是相当高大的男人,鹤立鸡群的身高,通身优雅的气质和温柔无害的微笑,以及那双五彩斑斓的眼睛,总是让他成为最为显眼的那个。他和她下山去买书籍的途中,永远不乏大胆的女子热烈的示爱。
他们这个地方穷乡僻壤,远离繁华热闹的江户,民风奔放,管束甚少,与小鲤小姐曾在的吉原有些类似,但是小鲤小姐明显更喜欢这里。
她有些低落,目光拂过微波粼粼的莲花池,耳边又传来尾巴轻拍水面的声音。
鲤鱼是不能和金鱼养在一起的。
小鲤小姐没有地方去,被教祖大人收养在寺院,做着和她差不多、却更为细致的工作。她识字,会乐器,会唱曲,还会跳舞,酒量也相当好,教祖大人肉眼可见地喜欢她。
花枝不止一次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香,被他从身后环住写字时,经常熏得晕乎乎。
他问她不喜欢酒的味道吗,她摇摇头说不是,他问她喜欢吗,她傻乎乎说喜欢。
只要是他,什么都喜欢。
她尝试过,但是遗憾地发现她酒量差到让人膛目结舌,不得不放弃这方面的努力,老老实实钻研刻苦,让自己的字尽量写得不那么像蚯蚓。
他对她持之以恒的刻苦所带来的日积月累的进步也同样抱着期待和欣喜。就比如现在,他兴致高昂地坐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她的手,小一点的手指缩了一下,被大一点的轻轻抻开,温柔而不容拒绝。
“花枝是很努力的孩子。”他又说着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话。
她被淡淡的莲香包裹,心思艰难地飞回心房,那里已经被悸动和羞赧烘得发烫。嘴角传来细微的刺痛,她又下意识咬到了伤口。洁白的和纸铺在桌案,细长的笔杆握在手中,蘸了墨水的笔尖晕染开一个黑点。
他一笔一划带着她写下她的名字。
“花枝。”从他嘴里轻声念出的名字,总是附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意义。
她从来都很珍惜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般悦耳动听。每一个字都那么好看,延展的笔触宛如林间翩翩的精灵。
“花枝。”
他又念了一遍,相握的十指没有分开。她垂落在肩膀的碎发悄然拂过盛夏的呢喃,另一只自由的手搭上温和的桌案。被温柔沁润的勇气抬起垂落的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僭越地追寻琉璃眼中自己的身影。
“我在学大人的名字。”安静的脸颊贴近他的心口,冲昏头脑、被热浪融化理智的倾诉从唇边溢出,“学了好久,还没有学得很好。”
“我想写得最好看、最漂亮的,是童磨大人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亲近,这次也一如既往。
“为什么呢?”
“我喜欢童磨大人。”
“是吗,我也喜欢花枝。”
她听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声,没有捕捉到一丝一缕别样的存在,没有难过,也不伤心。
一厢情愿,不抱任何期待才能保护自己。神之子怎么能爱上别人,童磨大人是所有人的教祖大人,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是所有人的信仰,不是花枝独属的。高高在上的神使,要永远高高在上。
双手举起薄薄的和纸,窗沿洒露的日光淡薄,墨迹温和漫延,她的名字散着朦胧的柔光。
妈妈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呢?
柔弱的花生长在坚韧的枝芽,她的人生好像快乐的时候总是很少。在遇到他之前,她没有多少强烈而真实的渴望。
男人放下手里的笔,习惯性抚摸她柔软的脸颊,“怎么了?”
她蹭他的手,变成了同样柔软的小动物,“教祖大人好香。”
他歪头,“我今天没有喝酒。”说罢,他点了点她的鼻子,“是什么味道?”
她望向氤氲摇晃的莲花池,“莲花的味道。”
“你在池里养了小金鱼吗?”
她有些累,几乎是靠在他身上,点头。“教祖大人喜欢吗?”她合眼,声音很轻。
盛夏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莲池也消减不了燥热和暑气,她应该是生病了,今年的夏季异常的热。童磨大人身上很凉,她将他当成了缓解的药。
如此僭越,无疑会被寺院里其他狂热的信徒指着鼻子骂,太郎先生会冲到第一个去。那位引她与童磨大人相识的男人是教祖大人忠诚的信徒,听说在极乐教参拜了二十年。
她的心上人似乎也才二十岁,如果这是真的,太郎先生或许见过童磨大人小时候的样子。
一定很可爱吧,一定很招人喜欢。童磨大人长大了也抵挡不了那么多人的喜欢。
胀痛的太阳穴被轻轻揉捏,冰凉的怀抱向她敞开,似乎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她微微叹气,抓住将她全然覆盖的教袍,把自己埋入他的怀中。
摇曳在浮荡的莲花瓣上,仿佛听见了耳边的呢喃。
“喜欢哦。”
她睡了一个很安稳的午觉。
小鲤小姐主动来找她,她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穿得漂漂亮亮不太适合肃穆的寺院,小鲤小姐换上了信徒独有的白色和服,美丽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她彼时抱着一小碗饲料准备去喂鱼,迎面碰上小鲤小姐,对方提出和她同行,揽着月亮的湖面倒映了两张面无表情的面孔。
她不知道小鲤小姐在想什么,她感受到她在身边强烈的存在,一把把洒下晚饭的间隙透过垂落的头发悄悄看了一眼,面容妩媚的女子卸去了初见时斑驳的妆容,不施粉黛也美得惊心。
她还是很羡慕的,说不在意也不可能,做不到。
小心眼的花枝。
不知道在心底偷偷骂了自己多少次。
“花枝小姐,我可以叫你花枝吗?”
她的手一抖,大团的饲料坠入水中,噗通的尾巴仿佛在庆祝小鱼们迎来一顿异常丰厚的晚餐。往身上擦干手,她点点头:“可以的。”
漂亮的女孩子潇洒地坐在廊下,垂落的双脚**着摇晃,她向花枝伸手,将拘谨的女孩一同拉下。花枝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眼睛一眨一眨,注视她纤细的手一下下搅着水面,荡漾的波纹推开了小金鱼的晚饭,静谧的莲池响起一阵又一阵连绵的轻响,小金鱼在摇尾巴。
溅起的水滴打在了小鲤小姐的脸上,被她随手擦去。
花枝看了看敞开的大门,这个点信徒要来了。身后的本堂熄了灯,童磨大人不想点蜡烛吗?
小金鱼哗啦啦地聚在一堆,欺负娴静的莲花不会动。胃口都很不错,看来中暑生病的人只有她一个。
头很晕、很痛,想回家,或者找个地方躺下,能在寒凉的水岸旁静坐已经是强撑的表现。
她张口,询问的气息被轻飘飘地打散。
“我的存在让花枝感到困扰?”
她愣住,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什么?”
“你可以叫我小鲤,我大不了你几岁。”女孩子湿润的指尖点缀着荷露,莲花与荷花似乎并无不同。“我的目的你想必知道。”
莹润的水珠滚落,洗出一颗更大的珍珠。她默不作声,平静地点头。
“所以你讨厌我吗?”
她皱眉,坚定地摇头。
“为什么?”
头更痛了。“喜欢童磨大人并不是罕见的事,大家都很喜欢他。”
“是吗?”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鼻腔滚烫的呼吸,她没有说话。
莲池之上的回廊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就算躺在上面也不会弄脏。
奇怪,信徒还没来。
“我来自吉原。”静默了一会儿的女孩子轻声说。
她安静聆听。
“肮脏、罪恶、**与贪念混杂的地方,我从小就被人抛弃,长大后喜欢上别人也还是被人抛弃,撞到你的那天,我躲着追捕的人,我杀了那个骗子。”
“要抓我伏罪,那个畜生的家人声称要把我千刀万剐。”
“对不起花枝,我向你道歉。”
陡然折转的话语让她一愣,沉浸在同情与沉闷的心情被托了一把,浮在了盈满月光的水面。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
坚强的女孩子轻轻牵过她的手,柔软细腻的手指一点点摩擦她的手心。
她有种被蒲公英拂过脸颊的错觉。
“童磨大人替我交了巨额的赎金,包括赔偿费。”她冷笑一声,“一条人命就这么算了,显得那些喊打喊杀誓死报仇的嘴脸都是笑话。”
“童磨大人说极乐教永远不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我无处可去,他收留了我。”
“到头来祸也是男人,福也是男人,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可笑?”
花枝眨眨眼,小金鱼在她的身边游荡,似乎认出了她的气息,亲昵地拉扯她垂落水中的裙摆。
她看了许久,摇头,反握住冰冷的手。
“小鲤很勇敢,一点也不可笑。”她努力开口。
“我......不知道吉原是什么地方,但是我想一定不是好地方,反抗伤害自己的人,就算是自己喜欢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教祖大人很温柔,在这里小鲤不用担心被伤害。”
她顿了顿,轻声说:“坏人是不会道歉的。”
“我不讨厌你。”
脑袋一根筋的她并不想探究小鲤今晚找她的目的,能把过往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真诚地接受。
喜欢童磨大人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在这个安静的片刻,她更在意的,居然是女孩子拥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离开悲伤的过去,未来会一天比一天幸福。教会的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幸福。
她收到了意料之外的道歉,她现在的心情就很接近幸福。
脚步轻飘飘,每一下都像踩在棉花上,柔软得几乎站不住,要抓着手边的木柱才能不至于摔倒。她想必真的病得很严重,眼前一团团白茫茫的浓雾。只是中暑而已,难道她还生了热病吗?她没有多余的钱治病。从小到大只要生了病总是熬一熬就过去了。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她慌忙躲到一旁,使劲睁开的眼睛还是雾蒙蒙,勉强看清宛如簌叶飘过的人影——信徒接连进来了。
方才拒绝了小鲤小姐的搀扶试图一个人回家,现在她有点后悔,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错误的判断。肩膀撞得生疼,那人回头好像还瞪她,她忍着仿佛要烫伤肺腑的呼吸,艰难搜寻到了可靠的身影。
“太郎先生!”她嘶哑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声音,引来了瘦骨嶙峋之人的注意。
“花枝?”他快步走来,眼里浮现短暂的疑惑,随后干脆利落地扶起她,将她带到一处空荡的房间。“你生病了?”
她无暇顾及这是哪个房间,闷闷点头,“我可以待一会儿吗......等下就走。”
“待到天亮也没关系。”
人很快离开,她躺在干净的地板上,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她双手抱紧自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似乎做了个梦,身体的沉重感消失,每一寸都变得轻盈,摇摇晃晃躺在浮浪漪漪的湖心,心口萦绕馥郁清丽的莲香,以前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在哪里呢?
缓缓攀附的冷意随着下意识的颤抖缓缓离去,额头的冰冷转移到了腿弯和后背,又隔了一层厚厚软软的东西,不至于被冷到咳嗽。她意识到不该再睡下去,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细密的睫毛仿佛被施了咒,她这个动作做得异常艰辛——双眼被轻轻覆盖,滚烫的脸颊已经降温。
“......教祖大人。”喉咙吞了刀子似的割得千疮百孔。
她头顶响起温柔的回应:“嗯,还难受吗?”
“对不起......”
“生病的人就不要说这些话了。”他裹紧她身上的布料,上等的触感令她思绪回笼,眼神流露出不安。
“不行......”她的挣扎被制止,男人看上去就不柔弱的身体控制她简直易如反掌:“怎么了?”
紊乱的呼吸牵引肺部挤出几声干涩的咳嗽,“衣服......会脏......”
他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让人洗了就行了。”
黑色的教袍将她完全覆盖,只露了一个睡得毛茸茸的脑袋不堪重负靠在肩膀上。
天还没亮,外面黑漆漆的。宿夜不归,林子小姐会生气。
“不用担心,我让下山的信徒顺路告知她了,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她好奇说的什么,林子小姐不是容易被糊弄的对象。
“没有糊弄啦,实话实说。”
她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声“诶”。
他握住她的手:“最近许多信徒得偿所愿,适时增添教众也是好事。”
她在他怀里窝成一团:“得偿所愿?”
“嗯,去了极乐世界哦。”他笑着问她:“你也想去吗?”
混沌的脑袋费力思考:“那是什么地方?”
“没有痛苦、不会悲伤的净土,慈悲与喜悦的世界,众生可享永恒的幸福与解脱。”他绘声绘色地描绘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很美好哦。”
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吗?”
怀里的人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那样的世界有童磨大人吗?”
她似乎被搂得更紧,几乎趴在他怀里,不得不用手撑住身体。
她喘着气,听见他轻声说:“当然,我会永远和信徒在一起。”
脖子忽然传来几不可察的刺痛,温热的舔舐激起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抓紧他的手臂,被麻痹的神经冲破麻木的禁锢,血液本能撕扯着血肉,察觉到刺痛往里蔓延的瞬间,她用力推开了他。
教袍裹挟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她伏在地上咳嗽,神志不清的当下还克制着不弄脏他的衣袍,“对、对不起......”
脖子上的血迹砸在地板上,她怔怔地看着那几滴暗红的痕迹。寺院寂静,衣服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有一些刺耳,他走到她的身边,肩膀再次被冰凉的手掌触碰,她依赖的同时下意识打着寒颤。
“我、我好像被虫子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她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敢注视他的眼睛,无措地坐在地上,低头垂望他洁白的袴角。
他站的时间有些久,煎熬被拉得很长很长,她受不了这样凝重的氛围,呼吸越发急促,忍不住去牵他的手,一点点试探着抬头。
“教祖大人,我真的——”
眼前覆下一道阴影,可怜的乞求被无声堵住。
神之子在她面前闭上了眼。
她却猛地睁大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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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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