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十五岁时,曾经偷偷喜欢过山下卖药的男孩。
高壮俊朗,性格很好,她第一次遇到可怕的流氓,他见义勇为赶跑了对方,花枝抹眼泪,他递来了干净的手帕。
那个时候的手帕——上面绣了漂亮的梅花,对花枝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她不敢接,直愣愣抬手擦泪,袖口晕了一大片,惊吓和后怕萦绕心间,只有她一人的街市空空荡荡,她很后悔,但是晚来一会儿就没有好位置,她没办法。
“花枝,”正式交流的第一次,男孩显得磕磕巴巴:“别哭、给你,擦擦。”
肩膀抖动的女孩挤掉晶莹的泪珠,湿润的睫毛颤颤嗡动,她摇头,鼻音很重:“谢谢。”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为何对方知晓她的名字,她年纪太轻,想不了那么多。
流氓是这里的惯犯,几年来被动手动脚的女孩子数不胜数,头些年还能忍耐,直到林子小姐忍无可忍抄起铁锹狠狠砸了他,女孩子们渐渐学会了反抗,他瞧见孤身的花枝,留意住了这个已经长大的女孩。
无论如何她都被吓得不轻,没有林子小姐保护的花枝就像离开了大燕遮蔽的小鸟,被浇头淋了一场冷雨,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她想回家去。粘腻的触感还停留在手腕,花枝胃里一阵恶心,她想在这之前的过去,这个世界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这么久?
“我叫白前。”
她愣了一下,手里被塞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男孩的笑容展露在眼前,温柔的嗓音有一点粗砺,替她抱起散落一地的东西,稳稳当当,一点水也没有洒出去。
“别怕,我送你回家。”
他走在她前面,和她隔了相当又克制的距离。时不时回头留意她,小声提醒她跟上。
花枝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晚。
心里隐隐的悸动,走在他身后凝望前方宽厚的背影,耳朵不自觉地发烫,连带着脸颊,简直一塌糊涂。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就是喜欢。
他的影子遮住了她的脚步,她不合时宜起了玩心,悄悄去踩他黑漆漆的影子,不会担心被踩的人觉得痛,那人直挺挺走在前面,耳朵红得彻底,从始至终目视前方,没有回头。
花枝后来想,如果他那个时候回了头,就能看见她同样红得滑稽的耳朵。
“......原来我不是花枝喜欢的第一个男人啊,好伤心。”
抱住她的手臂藤蔓一样收紧,毛绒绒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惹得她很想打喷嚏——奇怪,她为什么要打喷嚏?双手抚上他的手臂,依恋地蹭他的脸。白橡色长发披散在她身上,犹如散落人间的流萤。
“童磨大人呢?”
“花枝想知道吗?”
她注视着那双漂亮的彩色眼睛,璀璨夺目的琉璃眼眸映照着她的身影。
“没有哦。”他贴在她耳边,“遇见花枝之前,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无论是听起来再怎么不真实的话,她都会选择去相信。
距离天亮还有一刻时,距离晨钟鸣响还有一刻时,距离朝阳洒进寺院还有一刻时,距离他向她告白、请求与她交往也才过去了一刻时。
留在她唇瓣的温热还没有散去,她坐在他怀里,总是想时不时抬手去碰一碰。
她还想掐自己一把。
“之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用力到窒息的拥抱、始终不肯挪走的脑袋、脖颈流连徘徊的舔舐,都在清清楚楚地告知——这不是梦。
她的身上一定被勒出了红痕,他似乎没有在意这一点。
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的束缚,会让她感到被在意。
之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花枝想过这个问题,她曾在没有人的时候望着无忧无虑游窜的小金鱼,问它们笨笨的脑袋:为什么他要去救那个人,明知道坏人身上带了刀,为什么还是要去?
为什么当初他明知道很危险,也还是要来救她?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为什么会死掉?
“可能,好人不是都能有好结果。”
思来想去,十五岁没能想明白的花枝,十八岁交出了一个草率的答案。
她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单调,洁白的纸上画了寥寥的金鱼和小鸟。
那个少年在上面匆匆忙忙地画了一笔,潇洒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没有落下一滴践行的眼泪。
手背上却砸了两滴。
她怔愣地望着身旁垂泪的人,神子走下高高的莲台,握住了悲伤的世人虔诚的手。
“真是可怜,那个人想必去了很美好的世界。”
高大的神子在她眼角落下一吻。
无关**,唯有救赎。
她的心渐渐宁静,朝阳的第一缕曦光穿透了莲池的浮浪。
他亲吻她的耳尖,柔软的白橡色覆盖了薄薄的绯烟。
强势而不容拒绝,一直是他温柔的蕴色。
“天亮了,花枝该回家了。”
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凝视他隐没在阴影里的眼睛,笑了一下。
与神明结缘的三个月,她第一次感受到下山的风,轻盈,晨雾如恋人亲吻她的脸颊,她穿着靠自己努力买来的木履,意料之外得到了如愿以偿的关系。
她又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也喜欢她。那个人对她说,和我在一起吧,花枝。
花枝,失去了父母的花枝,被好人养大的花枝,胆小懦弱的花枝,永远只会低头沉默的花枝。
被喜欢的人喜欢着的花枝。
她忍不住深呼吸,大张手臂拥抱迎面拂照的朝晖。
清晨的薄雾氤氲潮湿的耳畔,折射虹霓的泡泡点缀指尖。
病痛好像消失了。
她的心,她的手脚,她的脑袋,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充盈着她喜欢的气息。
新生的初芽,枝头悬挂的花苞,柔软坚强的花心。
花枝。
林子小姐的怒火陡然消失,她盯着花枝弯弯的眉梢,话语变得迟疑。
“......你?”
花枝站在原地,犯错的头颅没有低垂,眺望远方天际轮廓的目光挪回,安安静静地等待未尽的后半句话。
完全没有以往犯错后反省的自觉。
按理来说,林子小姐应该更生气的。彻夜不归,毫不听劝,固执呆笨,无论从哪里看都那么普通的女孩子。对她说的那些伤心的话,每一句都是想保护她。
斥责的话哽在喉间,那双十八年都雾蒙蒙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令她怔忪的光。
谈恋爱了吗?她想这样问。
真的非他不可吗?她想这样问。
对方是掌管一方宗教的人士,无论地位还是财富都遥不可及。无论再怎么神化也只是普通的男人,神明的使者终究不是神明。神子或者人类,甚至是更可怕的存在,完全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真的决定好了吗?
然而年长的女人终究没有问出口。
“为什么?”她只是这样问。
花枝浓密的眼睫眨了眨。朝阳描绘她的轮廓,为她戴上朦胧的太阳花。
女孩子愣了愣,眼底漾开淡淡的笑,声音很轻。
“因为,莲花很香。”
十八岁的女孩子站在朝日之下,纤密的睫毛躺着懒懒的阳光,唇瓣红润,抿紧的唇角扬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像是对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未来,怀抱着无限到让人心颤的期待。
年长者说不出话。
天真到极致的女孩子转移话题:“芽芽呢?”
“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
睁眼说瞎话,随口胡说的本事越发见长,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
才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姐姐的气息,哭了一晚上的嘶哑嗓音变得柔软,在沾染了莫名香气的怀抱里咿咿呀呀,睁着漂亮的眼睛。
花枝的身上仿佛真的传来了淡淡的莲香。她抱着芽芽,心情格外地好。
“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我带你去看莲花,睡莲特别美丽哦。”
林子小姐抱臂倚门,山里哪来的莲花?她虽不轻视花枝的每一句话,但仍不免以长辈的姿态去看她。只是许久,她又松沁了眉眼,温润地望着身后紧挨的丈夫。
花枝决定等芽芽一岁的时候带她去看莲池盛开的莲花。如果只是看一眼从未见过的事物,童磨大人应该不会不允许。虽然这样的事还是要和他商量才行,她自认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利。
她也不在意是否拥有这些权利。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些边界,就算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也无法做到亲密无间,她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吧?她总是觉得,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亲密的爱人最初也是互不干涉的陌生人,平行的线能交织在一起,那个向未来延展的可能性,是因为爱而诞生。
喜欢的尽头是爱。
傍晚收摊的时间晚了一点,钟情小金鱼的孩子越来越多。她发现光顾她这方寸之地的客人不仅仅是小孩子,还有镇上常驻的、从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少爷小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手牵手玩着乐此不疲的游戏。
她的小金鱼还能起到增进感情的作用,这让她考虑起是否能够扩大交易范围,或许灵活变通一下可以有意外的收获,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设想,毕竟镇上似乎对小金鱼感兴趣的大人寥寥无几,顶多买回去做观赏,哄家里的小孩子开心。
眼前两个相偎相依、头挨着头、肩膀抵着肩膀的恋人小声交谈,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女孩笑男孩笨手笨脚,男孩的手好不容易稳住,下一瞬倏地一抖,承载着希望的纸网漂浮在水面,似乎也在无声闷笑。
她在一旁看着,也弯了弯眼睛。
确实有点笨,童磨大人只失败了一次,这个男孩一直在失败,就没有成功过。
“我从小就很聪明,不是自夸哦,很多东西看一遍就会了。”
她很给面子地点头,下一刻脸颊就被捏成了嘟嘟的金鱼,这样做的人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难过,眼睛流露出悲伤的味道:“花枝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才行呐。”
自从和他在一起,每天都被喂了好多好吃的,可以说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她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有天他从身后环抱她,满足地谓叹:“嗯嗯,这样才好。”
她将这句话理解成:太好了,这样就变得健康了。
瘦骨嶙峋的花枝,头发枯黄的花枝,呆板无趣的花枝,在往健康强壮的道路缓缓走去,逐渐强健的四肢,能多扛一个木盆的力气,临水照镜瞥见的乌黑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以下。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对方越来越好。
时间在指尖慢慢流逝。
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对仿佛等待已久、白橡色长发沾染了凝聚晨雾的男人飞奔而去,身体消失在阳光下,她的身后是滚烫的朝阳,光与暗的分际线悄然落下,她抓住十八年里唯一的**,毅然决然地踏进无法回头的金堂。
“早上好,童磨大人。”
柔软的唇依靠踮起的脚尖和轻拽的衣襟,温温柔柔送到他的脸颊,几近呢喃的问候消散在空中,雾气蒙蒙拂过,她落入冰冷坚实的怀抱。
在她脖颈间跃动起舞的头发的主人回应她:“早上好,花枝。”
他没有夸张地大笑,也没有夸张地大哭,对她僭越的行为放纵无声,眼底蕴着柔和的笑意,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了黑暗裹挟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阳光。
于是她让屋内的七根蜡烛相继点燃。
“佛前七灯,悟道解脱,终得圆满......花枝听了我的教义。”
她空余的手放下第七根燃烧的白蜡,顺着他的力气坐在地上。
“实现愿望的神灵,接受供奉并给予回应。”
本堂高处安坐着极乐教的神明,金身肃穆,看不清脸。
莲台端坐,双手仰放下腹,右手置于左手上,拇指指端相接,似乎是禅定印,以示禅思、内心安定。教祖大人向她解说过,她听得很认真。
“向信徒解释神谕是我的职责,也是我存在的意义。”轻摇金扇的男人从身后抱住她,替她扇着凉凉的风,“如果得不到回应,大家会很伤心的。”
“除了那个愿望,你还许了什么?”他问她。
花枝低下头,很快又抬头,碎发拂过童磨的脸颊,好似一个轻飘飘的吻。
“实现了。”
她说,“已经实现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实现了吗?”
她点头,他不依不饶地纠缠:“是什么?说一说,告诉我吧,花枝?”
密密麻麻的轻吻更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手段,她有种应付小朋友的错觉,接住男人的手下意识伸了出去,却忘记了实际上根本不是小孩子的体型,被扑倒在地板上,凉意席卷了头顶和指尖。她不得不推开他,但是看起来就一点也不瘦弱的男人纹丝不动,撑着手臂悬在她身上,与她四目相对,垂落的白橡色头发柔顺地抚过她的脸颊。
眼睫忘记了蝴蝶似的扑扇,和目光相依相伴、直愣愣地望着那双镶嵌在俊美面孔上独一无二的绚丽眼瞳,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时间,和风溜进内室,渗透紧闭的窗沿角落,吹开根本不存在的尘埃。
他幼稚地剥夺她的呼吸,像是不太满意的惩罚。
有一点过分。
被压倒的女孩停止了试图起身的念头,眉目难得松泛,倦怠从头发丝延展,靠在男人身侧的手动了动,细瘦的手指轻轻勾住男人的侧袖,柔软的布料像一朵摘在手中的云。
她努力偏过脸,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前,“我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吗?”
男人眨着漂亮的眼睛:“当然,这是你的秘密吗?”
她抿了抿唇,点头,然后摇头。
在他不解歪头的刹那,她撑起身体覆下唇边的烙印。柔软的触感默示对话结束,她蜷缩在他怀里,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迎接他的不解——即使这样,他仍在微笑,扇子一下下地摇。
对友善的人温柔,为苦难的人悲伤。
心上人的手被她握在手心。
至今为止,她一共许了三个愿望,只有一个还没有实现。
神明太忙了,也并非无所不能,所以她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
芸芸众生,希望自己足够幸运。
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近乎虔诚地祷告。
“童磨大人。”
“嗯?”
我希望你爱我。
而比你爱我更要紧的是,我希望我爱你。
可是我好像已经——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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