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今朝·大寒篇 第四十一回 真心话

攸宁。

仿佛要亲吻某物似的微微嘟起嘴唇,再收紧嘴角,舌尖略微抵住牙齿,发出这两个轻柔的音调。

这是她的名字。

属于她的本名漂泊了十多年,终于落回了她的心里。

当身体渐渐感受到存在的实感,最先体验到的是汗黏的睡衣和闷热的被褥。手指在被窝里动了动,好沉。她没有掀开被子,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把那两句话反复默念背诵,努力烙印在记忆里,生怕再次遗忘。等她的眼睛能睁开一条缝时,闷到发热的脸庞上早已糊满了泪痕。

——我是被爸爸妈妈祝福过的孩子啊。

——所以我一定不是被抛弃的。

她翻了个身,整个人藏进被子里蜷缩起来,缩成一团。呼吸不通畅的感觉当然不好受,緑却舍不得钻出来。想要躲藏起来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在回归责任前,她只想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想要喘口气。被子将她严严实实盖好,帮助她与现实的世界躲猫猫。此刻她和世界的距离是一张薄被子的厚度,刚刚好的距离。她的眼泪比她以为得要少许多,已经流不出来了。折磨她的疼痛消失殆尽,不同未来的各种声音和色彩的组合却毫不疏漏地跟随她回到当下。未来,或者说历史乱哄哄登场于头脑的舞台,她不得不费点劲分辨每一件到底是哪一段人生的故事。

等到脉络逐渐明晰,緑能看见过去的自己像只忙碌的蚂蚁,低着头四处奔忙。她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想法:如果只是被动地去解决一个个节点事件,悲剧就会以不同的面貌重复上演。一只鬼、一只鬼地杀,也改变不了什么,事态也只是会变化一点。后来总是死去很多人,她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无惨的死。

这个想法并不令她心灰意冷,她莫名相信还存在着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出路,必然是一条高于过去的层次的路,一条能保住许多人的路……为了珍视的人,为那些人挡刀是不够的,她要扭转局面,她想要改变这一切。策略,对,她要有策略。只是她暂时还想不出来到底是条什么样的路。在她想出前,她需要时间。

是的,时间。活到了第四次人生的她依然需要时间,无限列车事件就要来临。只有先挺过这个事件才能谈将来,才能谈休息,因为那个人也必须要活下来。

緑两手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凝视着日历上中规中矩的数字“2”。这是一个机会,总比直接回到6月6号要好。她一直认为自己前三线都把无限列车任务办砸了,尽管她每次都采取了当下认为最好的行动,可总感觉遗漏了什么。如果这一次她还是主动申请去调查,挑选几个队员同行,列车还是有可能被包围和翻车。能够打破僵局的不是实力,是时机,那可以抢占的时机究竟在哪呢?

一条细微的线索如救命的蛛丝垂入她的思绪里: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她在资料里看过一段矛盾的新闻采访。在队里派人登车调查前,无限列车某一节三等车厢除了检票员以外的乘客全部失踪,不同的证人有不同的说法。检票员说自己全程都在工作,车内的乘客也没有异常,但他回了自己的工作间,在列车到站时出来开门才发现车内乘客全部消失了。一位其他车厢的乘客则表示,自己为了上厕所而穿过事发车厢时,就发现了奇怪的一幕——车内所有乘客都在昏睡,包括检票员都倒在空位上不省人事。但他没有特别在意,上完厕所就回去了。该车厢的检票员矢口否认,说车厢内全程都有人聊天和吃东西,他自己也一直醒着,没有睡觉,甚至说有个婴儿还哭闹了至少半个时辰,吵得大家心烦意乱。

根据已知的线索,可以判断下弦一魇梦与混沌愚蒙的同类不同,它有计划。为了吸引鬼杀队的注意,它慎重、耐心地循序渐进。一开始,他吞掉了一整节三等座车厢的乘客。它会选择三等座乘客作为对象也侧面反映了不俗的智识,因为若是对一等座非富即贵的乘客下手必然会引起不同性质的轩然大波,到时卷入太多势力来调查,反而会弄巧成拙,不利于鬼杀队的人介入。购买得起二等座车票的人通常也有点社会地位,所以最普通的三等座乘客是最好的目标。检票员和乘客不一定在撒谎,魇梦可以让检票员做梦,乘客所见的应该是真的。鬼的目的是借乘客之口,暗示鬼杀队这里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它吞掉了第一批来调查的队员。这次的行动成功让总部派出了柱来处理。它在前两次都控制着分寸,不会太过火。第二次之后,列车返厂检查了,工人们都没有查出异常,也许那个时候,魇梦暂时离开了列车,等到了6月6号,炼狱、炭治郎和緑等人上车后,它才与列车融为一体。但第三线的情况又略有不同——鬼在3号的晚上就包围了整列车厢。这让緑大胆地推断:魇梦是确定了鬼杀队来了才和列车融合的。如果它提前没有察觉到有剑士的存在,未必会与列车融合。或许在3号,甚至是在2号,魇梦也在列车上,但不会与车合为一体。这样的情况下,她就不用怕整列车的乘客被挟持。

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不带任何助手或搭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上车,在魇梦的行动漏出风声前先将它杀掉。

她沉着地做好了决定。想到要单独面对下弦一,她头脑无比冷静。上弦六兄妹、上弦三猗窝座、上弦二童磨,都已经遇到过了,魇梦虽不可小觑,但无论是气势还是实力都比上弦们差远了。緑不急于去书房撰写情报。她有条不紊地起床收拾被褥,更衣梳头,下楼洗漱。凉水洗去黏黏的汗泪,顿感清爽。脸埋在毛巾里时,耳朵听见一只鸟儿从厨房的窗户飞到了水池边。

“杏寿郎大人在辛芝屋等你。”是炼狱杏寿郎的鎹鸦要。2号的中午,緑本该和他一起吃饭,但她抬起头回道:“去告诉炼狱先生,我今天不去找他了。我要休息三天,从今天到4号。不过等我回来后,我有话和他说。”

“你要去哪里?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鎹鸦准备要传话。

“不能。有些话是要本人当面说的,我会亲自告诉他。我要回和歌山的村子一趟,这个你可以转告他。”

“你回和歌山干嘛?”好奇乌鸦刨根问底。

“……相亲啦!我回去相亲可以吧?我的终身大事也很重要好不好!”緑在瞬间编好了借口,张口就胡诌,说得自己都快相信了。可她是孤儿,还一天到晚带着刀神出鬼没,谁会给这样的女孩做媒张罗婚事呢?要前脚一飞走,冈后脚就飞进来。緑瞥了它一眼:“你来得正好,帮我捎句话。去跟情报指挥部说我2号到4号都休假,我要回和歌山。你传完话后再来找我。”

“你回和歌山干嘛?”对话又要重复一遍。

“……相亲。”緑板着脸回答,语气庄重,有种出征前的肃穆。

“你看起来不像要去相亲,像是要去干票大的。”冈一针见血地挖苦她。緑朝它翻了一个白眼,摆摆手赶它走。相亲是个不错的理由。緑相信情报指挥部也会看在同伴情谊上尽可能成全她、不给她塞任务的。

等她把绷带和药品放进小包袱,把刀用布包起来扎好,简易的行李就算收拾完了。准备出发,后天,也就是4号那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栋姑且算是她家的房子。在关紧客厅的门窗时,门框上的紫阳花玻璃风铃随风而响,叮叮当当,像是在对她说“路上小心”。緑戳了戳炼狱送给她的风铃,小声地说了句:

“我走了。”

緑计划今晚就登上无限列车。无限列车的终点站并不是和歌山,而是伊势志摩。傍晚发车,明天清晨会抵达终点站,然后3号白天再从伊势志摩坐回东京,晚上再乘坐一遍从东京到伊势志摩的无限列车。连着两夜坐车,是为了巡查和监视,在魇梦第一次吞下乘客前收拾掉它。当冈从总部飞回来找她时,她正背着刀、提着小包顺着坡道上走。

冈落在她肩上歇脚,小嘴叭叭:“你就穿成这样回去相亲啊?”緑想要低调地潜伏在三等座里,不宜穿招摇的队服、学生装或颜色漂亮的和服。她找出了一件绀色和灰白色条纹相间的粗布和服,宽领是黑色的。把头发盘成低矮的圆髻,插上一把朴素的木梳。她摘下耳环,往头上搭了一块干净的麻布头巾。再做出低眉垂眼谨小慎微的内敛神情,越发像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如此一来混在人群里更不起眼了。

“你少管。我天生丽质难自弃,穿什么都好看。”緑嘴上开玩笑,但心不在焉。走到坡道最高点时,一阵疾风吹拂而来,几乎要扯走头巾。緑抓紧了头巾,沙子吹进了眼,她站在原地揉了好一会。待她用泪水挤出异物后,东京的景象在半朦胧半清晰中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六月的天空倏忽多变,阴晴不定。灰白的积雨云如结伴而行的群山,浩浩荡荡地越过天际。温润明净的日光穿过游荡的云团,与从工厂烟囱中飘升的暗浊浓烟相遇,悬浮在城市的表面。目光所及是鳞次栉比的瓦房顶,条条框框的街道小巷框住了一户户人家。她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张,她在阅读东京。卖货郎背着挂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唱着叫卖的调子四处走动,身后跟了一串买不起东西的孩子。一个深蓝衣打了两大块土黄色补丁的小女孩弯着腰,背着熟睡的婴儿走在队伍最末。她路过三个坐在长屋墙角的老人,老人们勾着腿,叼着烟话家常。忽然,他们拿出嘴里的烟,夹在手里后向一位停下脚步对他们欠身行礼的老妇点头示意。捧着包袱的老妇随即扭着小碎步踏上了横跨小河的平底桥,与拉着大板车的清洁工擦肩而过。大板车上堆了几只一米高的木桶,满载从这座城市的各个旮旯角里收集而来的废弃物,堆满了许多人生活的痕迹。板车在经过一块翘起的木板时有惊无险地颠簸了一下,还好垃圾都安然无恙地躺在桶里,有只瘦狗却不死心地追着板车等捡漏。人们在这座偌大的城市聚散、流动,精细或随意地编织自己的生活,最后共同构成了城市风貌的一部分。

緑一会觉得自己像在一只玻璃球外旁观这个世界,一会又意识到自己身处其中,说不定也是被观察的一员。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都没有融入其中、扎根于此的感觉。她只是在大城市的缝隙中生存,是个与它不相称的外人。很久以前,她会因为没有归属感而感到落寞、气馁和惆怅,而今天站在坡顶上望见的司空见惯的景象,却在她眼中显现出了从未品味过的色彩。

“这座城市是活的,活生生的。可能我会死在今晚或者五十年后,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这片土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她思忖。那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精准的感情。

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感动。

这矛盾吗?她在去冒险的路上,心里装满了突如其来的眷恋。不矛盾吧,因为我并不是想要弃绝而冒死,是为了生而想要直面死亡。这样想着,就不会去怨恨谁,因为她清楚这都是自己的选择。

“冈,如果鬼杀队的指令和我想让你做的事情相悖,你会听谁的呢?”緑毫无预兆地问。

肩膀被它用力抠了一下:“做大哥的,当然会听小弟的请求了。”

緑颔首会心一笑,指尖轻轻摸了摸它背上的羽毛:“好啊,那你这两天要一直陪着我,哪也不准去,就当翘两天班。你要待在能听见我的传唤的地方,我一有什么事,你来帮我传话。”

“哪里算翘班了?这不是给你一个人做事吗?”冈不客气地啄她的脸颊,“你要干嘛?”

緑以罕见的耐心忍受冈的啄咬,目光锁定了一个地方,答非所问:“能陪着我的,就只有你了。接下来么,先去吃饭吧。我要吃酱油拉面,最好能有炸虾天妇罗和什锦天妇罗呢。”口腔和喉咙渴望来一口醇香的面汤,旺盛的食欲也是一种生的**。

三等座的乘客比她预想得要多。即便是夜间的班次,车厢里也挤满了人和大小行囊,找不到空位。緑揣着包袱和刚买来的一本时刻表册子,费劲挤过狭窄过道,来到车厢外的衔接处。那一小片地方也有两个男人靠墙眯眼,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緑只好坐在上下车的踏板上,把包袱放在身边,翻看全国站点发车的时刻表。确定明天早上有返程的列车后,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可以按时赶上明晚的无限列车了。不过行程很紧,如果今晚没杀掉下弦,就要连熬两个通宵,只能明天白天在车上小憩一会。

她故意只买了站台票,按规定上车后是需要补票的,但她打算故伎重施——逃票。像上次藏原教她的那样,在检票时趁别人不注意藏到厕所或者车外,等检票员查完后再不引人注意地回去,这样就不必担心会中以车票为媒介的血鬼术了。似乎有人来了,她合上小册子,跳到另一节三等车厢去。不好,这里的厕所门上锁了,有人在用,该不会里面也有准备逃票的人吧。她再次走出车厢,靠在墙角上的男人们已经被检票员推醒了,正睡眼惺忪地把自己的票递给他剪。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爬上车顶,于是心虚地转身,不自然地走向另外一端的出口。

啊,这里已经是最后一节车厢了,前面无路可走了。刚好这边的外头没人,就从这里上车顶吧。緑抓着栏杆望着两边倒退进夜色的风景,恰好此时列车尖声驶入黑暗的隧道里,掩盖了从后靠近的脚步声。

“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帮助?我想你需要,所以……”清瘦的检票员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緑一回头,检票员逆光而立,他的及肩发贴着一张苍白的面孔,上面嵌了两颗微微突出的青蓝色眼珠。那对眼睛竟在漆黑的隧道中散发着幽蓝的微光,有一股将人的精神吸纳进去的魔性。緑眨了下眼,张口想要否认。

“睡吧。”一道命令强行摄入她的意识中。头一昏,她猛地垂下脑袋,再抬起头时,检票员已不见踪迹,只有她一个人。她扶住额头,似乎忘记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忘记了什么。

——我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我会在火车上?我要去哪?

列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她抓紧栏杆蹲下。目睹车厢内大乱,有人惊慌失措地高声尖叫:“要翻车了!”平白无故怎么会翻车呢?但车厢的晃动已经远超正常的幅度。车厢狂乱地摇摆,车轮与铁轨不断相碰擦出了火花。一场不可控的灾难发生了。緑被高高弹起的车尾甩了出来,摔在了荒郊野岭里。当她从沙土地上爬起来时,脱轨侧翻的列车却静悄悄的。

没有哭喊,没有惨叫,没有疾呼,只有风声,一切静得令人心慌。她扶着车身向前走去,看清了原因。

寂静,是因为人们都死了。

有一人的死状最特殊。他跪坐在离废墟十来米的地方,腰板挺直,头深深垂在胸前,如一尊守护亡魂的碑石,又像是哀悼的纪念。看清风所吹动的发丝后,緑像中了一枪,几乎不能站立,伸出颤抖的手去捧他垂下的头。指尖发现那张她最熟悉的脸已经失去了温暖和柔软,脖子也僵硬了,根本抬不起头来。他的胸前有一个不可能填补的空洞,緑觉得她的心同样被整个挖去了。

“炼狱先生……为什么又是你?”她跪在他面前,手已经不知该放在何处,无力地攥成虚虚的拳头。

又?

“为什么……”

低头一看,那个不可能填补的窟窿在源源不断地淌出冰凉的液体。不止是那洞,她的脚边也漫起了冰水,渐渐没过了腿。带有寒气的冰晶飘落,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染白了炼狱和緑的头发和肩膀。她向上望去,一株巨大奇异的冰树不知何时生长在他们身边。冰枝伸向天空,一只薄荷色的蝴蝶停在空荡荡的枝头。另一边的冰枝上,悬挂着一名少女,她被永远定格在盛放得最灿烂的青春年华,朱红的眸子流下黑色的血泪。水面流动起来,拍打在緑身上。她能勉强看见不远处浮起一个少年□□的上半身,短短的蓝色头发黏在脸上,瞪着她的绿眼目光充满怨恨和恐惧。

“明日。”

一个许久没听过的低沉男声在呼唤她。侧翻的火车顶上,盘腿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他的头骨已经变形,两侧扁了下去,血模糊了容颜。死去的藏原仁坐在高台上,忧伤地说:“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我和你都骗了他们。”话锋一转,他用怨毒的语调咬牙切齿道:“都怪你自不量力又自私,只想救炎柱就弃我们于不顾。”

他犀利的指责如利剑穿心。她哆嗦地解释:“藏原君,我是想要救他,可是我——”不等她辩解,面前炸开一朵水花,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从天上摔在他们之间。坠落的男孩扭动咔哒作响的头转向緑,奄奄一息地呜咽道:“姐姐,那你为什么不先救我呢?我妈妈也会伤心的……”

“……你是……”久远的记忆击中了她,脑海一阵眩晕。天啊,他是源之助,笹垣源之助!三年前那个因为緑的失误而被鬼从高空扔到地上的孩子。

“救?只会把人、往死路上逼!”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哑声音冒了出来。抱着无头残骸的老人健次跪在水中,睁开了耸拉的右眼皮,用手指指点着她,气喘的嗓子挤出几句话:“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你知道只是活下去……对我们来说多难吗?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往生!”

那您如愿以偿了。此情此景接连磋磨着她的精神。緑闭上眼睛,感到难以呼吸,后退一步,脚后跟碰到了什么。两只手猛地抓住她的小腿。緑一惊,差点要跳起来。十六岁的少女柴田久美子向上拉扯她的衣摆,哀切地恳求道:“緑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救救我吧!自从离开了你,我就过得生不如死啊!我想回来!救救我!”

“久美子!可你在哪呢?”緑迫切地想要扶她起来,一碰到她的胳膊,少女突然自燃起来。火光中的面庞变成了游女夕雾。夕雾狠狠将她推开,面如死灰地呢喃:“这世界从不缺少悲剧,我们最终都会溺死在自己的眼泪中,或者以痛苦为柴,被活活烧死。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夕雾的喉咙爆发出一声鸟鸣般的尖细呐喊,似哭似笑,摇身一变就成了身裹红叶袭唐衣的悦姬,疯疯癫癫地做跳水状滚进水里。烈焰霎时化作一大团黑烟,自行飘到緑那边,将她笼罩其中。水中的緑半截身子僵直挺立,抬起的手还停在半空,无法动弹。

“你不是救世主,无法拯救所有人。”黑烟之中一个冷酷的嗓音沉入耳畔,声如洪钟,回荡在她脑海里。“为什么你这么害怕不能拯救别人?”

为什么?她不知道。吸入烟雾的喉咙被锁住了,发不出声。

你要忘掉我们吗?你要忘掉我们吗?许多不同情绪的亡者声音一齐涌了上来,歇斯底里地牢牢攫住她。

“你在躲。你在躲什么?十一年前的海上发生了什么?让你完全丢掉了记忆。”烟雾幻化出一双覆盖了黑毛的利爪,指腹自下而上放肆地摩挲她的脖子和下巴,将头合在宽大的掌心里。她能感觉到锐利的指尖抵在了后脑勺上,随时可以刺进去。距离她鼻尖不足一厘米的地方,浮现出一颗墨黑的狼首,毛发似烟雾般飘动。凝视她的金黄眼瞳像两点能照进灵魂的烛火。水越涨越快,淹到了她的胸口。

黑烟中的下弦之叁对此自然不为所动,它继续用念咒般的语调催眠:“你慌慌张张躲避,于是闯上了一条荒唐的路。然而你选择的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跟我们比起来,人之恶更可怕啊。你抵抗不了集体恶意的雪崩,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你想说什么?”緑忽然能够发声。

“小心,要小心鼓吹仁义的虚伪圣人。”水漫到脖子时,悟如烟散去。困扰她的亡者全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水压很强,緑呼吸困难,笨拙地划动四肢在海中扑腾。一个比一个高的浪头拍打过来,等海上掀起几米高的大浪时,她绝望了。没有东西可以凭依,也不会有谁能来救她。当海浪将她一口吞噬,緑沉入了水底。完了,一切都完了。杀了我吧,反正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反正大家都希望我死。

在自暴自弃地沉入深海幽邃的深渊里时,纠缠不清的亡者之音又响起了,这次格外响亮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小林宗介威严的怒斥从深渊里传来:“废物!你为什么没有成为最强的人?你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

——师父!不!不可能!师父不会说这种话!师父不会这样想的!

被恐惧冲昏头脑的緑勉强清醒了几分,深海幻境褪去了,她掉在了一条木栈道上。远处的童磨坐在睡莲菩萨身侧的莲冰之上,俯视着地上在咳嗽不止的女孩,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梦呓般说道:“可悲啊,你对羁绊的执念太强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简直就是自寻苦恼。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终会回归虚无啊。”

緑深吸一口气,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答:“可我还是想看到最后……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想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见证这一切。”

“要强迫自己看到最后吗?会很辛苦哦。干嘛要活得那么累呢?不如早点想通了放下吧。只有接受了谁都会离去的事实,才能有愉快的新开始呀。怎么你就是做不到呢?”上弦之贰把金扇轮番抛到空中,专注地甩着玩,不再看緑。

对啊,为什么呢?逝去的人们都来见她了,难得的重逢却只有指责和哭嚎。这也是我希望的吗?緑怅然若失地思索。在她全情投入的思考时,栈道、睡莲菩萨和莲冰之上的鬼全消失了。她坐在了榻榻米上的软垫,四周是宽阔昏暗的房间。油灯的火苗微微一动,主人来了。它就坐在她对面吞云吐雾,胳膊散漫地搭在膝盖上,静成一尊漆黑的雕塑。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棋盘,熏人的烟雾游曳其中。

“落汤鸡,你怎么比叫花子还落魄。”鬼事不关己地讥讽道,无礼地打量她那件浸透了海水的绀灰条纹粗布和服。好在发髻盘得够紧,没有散掉,但正往下嘀嗒嘀嗒地滴水。**的襦绊贴在身上并不好受,可緑无心顾及。她怔怔地坐在位置上,用力闭上眼消化一连串打击,想要找回镇定。刚才她的心胸几乎崩裂成碎片,现在她想要麻木,想要把心冻结起来,防止它继续四分五裂。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时间从她头顶匆匆跑过。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作为一块呼吸着的抽搐的肉,无法整合任何思绪。是悟率先开口:“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死来惩罚自己?还不止一个人。真是过剩的责任心。”

“我有吗?”她喉咙发涩。

“积极得恶心呢,很自以为是。”它好像露出了一个嫌恶的微笑。

緑没有恼怒,手平静地贴在腿上,渐渐恢复了些暖意。她像个在认真考试的学生如实作答:“……悟,你说过,人类无可救药。我不认为杀完了鬼,世界会更美好。我之所以还不停止战斗,是为了鬼杀队里的人啊。他们有的天真,有的莽撞,有的软弱,有的偏执,有好多缺陷,可是他们确实也有着善良可爱的一面,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我的朋友啊!爱着他们的我,同样浑身缺陷的我,也是无可救药的啊。我知道自己并不缺少恶意和敌意,释放出来的后果我也经历过了。了解了这些后,我不想回避。就算要受伤,我也愿意承受。”

“愚痴蒙昧,不可教也。”悟取下烟管吐出一口烟,冷冷评价。

“为何要教呢?你不是悟,悟是不会在乎我的。”緑执拗地盯着它。

“我是你,想要放下的人是你,想要终结的人是你,怀疑继续坚持是否有意义的人是你。”它的脸隐入黑暗,看不起表情,“世事荒诞,何不如无情?人总在追寻虚构的意义,而执念更是虚幻之上的虚幻。面对纷纭杂念,若能以无情之心观之,自然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何必要悲叹失去,又何必要强求拥有?你太过看重‘自我’了,你的善你的仁,是出于维护内心的安宁,这也是一种‘自私’。它让你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焦虑,患得患失。你不想解脱吗?那就该放下对羁绊的执念,连同把那狭隘的自我中心意识一起否弃掉吧,那时,遑论生死祸福,就是天崩地裂都不能再扰乱心了。”

——是吗?我是这样想的吗?

緑叹息道:“你对世界的反感多么激烈啊,甚至不能赞同任何我们与世界和解的方式吗?‘命’降临了,你不肯低头,所以对现实不屑一顾;你是那么孤绝,不去期待,不肯妥协。你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我都没意识到自己也怀疑着,人生的愿望和欲念是否有意义吗?看来我从来没有去正面对待自己冷漠、孤独和想要解脱的一面啊。可是怀疑之后,还是决定要做下去的,还是我。我不求永恒,只求把握当下。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像你一样,但我大概,其实并不想像你一样。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你说我执着于意义是虚妄,嘲讽和冷笑我的愿望是自私的,可是你不也在探寻着怎样活着才值得的答案?不然你为什么甘愿做鬼呢?我不怕你,也不会觉得你烦了。如果你是我的一部分也没关系。‘我’会变成悟的模样,可能是希望能从悟这里找到答案。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可以不需要和悟一样。即便充满痛苦和怀疑,我也……”

她最后坚定地轻声说:“我丢不掉‘我’,也放不下‘我所爱的’,这是我活着的方式。我想去爱,这是我唯一期望与世界联结的方式,是关于我想怎样活着的答案。”

轮到悟静默片刻,它将烟管搁置在一边。第一次,它卸下戏谑,正襟危坐面对她,真诚地说道:“你想得太夸张了,先有虚念才有痛苦。哪怕什么都不做,你也是宇宙的一部分,这点不会改变。不用恐惧失去联结,你本来就是被宇宙所接纳的。罢了,既然你甘愿承受后果,就随你的便吧。我不认同你,但我尊敬敢于负担的人。所以我们才总是相见吧。”

那对金色的眼睛不再咄咄逼人地瞪视她,眼神变得模糊起来。从它的目光中,緑突然感到一种迄今为止非常陌生的柔和和好感,因为从未在在它身上见过。所有恐怖不安的氛围消失了,瞬间神清气爽,这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间而已。

“我也一样。是时候说再见了,悟。”

緑望着曾经的敌人抿嘴微微一笑,今夜她第一次笑,也是她的告别。她起身越过悟,大步向前,果决地拉开了它身后的木门,步入了那片纯洁无瑕的芦花海。蓬松淡白的花絮在辽阔澄澈的夜幕下飞舞,花海的中央,丛丛芦苇围绕一把断刀手拉手摇摆。断刀插在唯一的空地上,等待她来将它拔起。这一次没有束缚自己的丝带,緑把断刀贴在肩上,往脖子上一抹。她的生命不是闯入了死亡,是闯入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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