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逐日之子 壹

(一)

夏夜,陶瓷蚊香猪里的蚊香已经烧了一半,年幼的杏寿郎仍无睡意,缠着母亲再多讲一个故事。瞧孩子还能精神十足地眨眼,做母亲的只好无奈又怜爱地答应了,愿意给他再讲一个悠远的传说,是一个来自海对岸那个古老国家的故事。

母亲躺在他身边,用微微抑扬的语调将夸父逐日的传说娓娓道来。富有想象力的母亲,在简单的情节基础上增添了许多妙趣横生的细节。所以躺在房间里的杏寿郎,跟随她的讲述,眼前不禁浮现出荒凉险恶的土地、灼眼炙热的太阳、全心全意追逐的巨人、遥遥无止境的旅程、枯竭的大泽和在时间的风中郁郁葱葱的桃林。

故事终了,他沉浸在荡气回肠的结局里回味,却听闻母亲喟然叹息。她轻语道:“夸父真可怜啊,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在最后一步……”

杏寿郎凑到母亲身边,认真地说:“母亲,我不觉得夸父很可怜。我猜他一定很幸福吧。”

“为什么杏寿郎认为夸父觉得很幸福呢?”

“因为他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死去的,不是吗?真好啊!而且他敢去追太阳啊,太帅了!母亲,我想成为夸父那样了不起的人。”

“……想不到你会这么认为呢。你的想法很好啊,母亲得向你学习。想想该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不管……是多长的人生。”

“母亲想做什么?”

“嗯……人活一世,总会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我希望能给杏寿郎和小宝宝,还有这个世界留下一些好东西。”母亲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再有三个月,里面的小宝宝就要出生了。

“是桃林!”他聪明地借用典故理解了母亲的意思。感到意外的她笑了,轻点他的鼻尖说:“说得没错,我也想留下一片‘桃林’,要好好想想是什么呢。不过,我好像已经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好孩子啊。”

小杏寿郎听懂了母亲夸他的意思,高兴得抱住被子咯咯直乐,骄傲地在被窝里滚来滚去。母亲笑着一把抓住他:“哎呀,好像让你更精神了,这可怎么是好?快点睡觉吧!”

蚊香猪里的蚊香还在静静弥散,此后也会继续燃烧着。可仅仅过去两三年,这种弥漫在屋内的安宁香气逐渐被浓郁的药味盖去。千寿郎出生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离不开药了。杏寿郎还是喜欢没有药味的家,希望母亲早日摆脱病榻和药罐。希望却只是希望,母亲的康复遥遥无期,是望不见尽头的无望等待。他养成了用腹式呼吸大声说话的习惯,不单是为了激发自己的自信,更是为了身处家里任何一个角落、侧耳聆听到来自母亲房内微弱的呼唤时,能用最响亮的嗓门回应。母亲又在叫他了,他一面大声答“是”一面快步去房内。进门后,母亲已经起身,一反常态地坐得笔直端正,似乎要交代重要的话。杏寿郎不免心怦怦直跳,也跟着坐好。

“杏寿郎,你要认真思考母亲接下来的话。”

“是!”

“你知道你为什么生来就比其他人强大吗?”母亲严肃问道。他略作思考,但还是得不出答案,只好如实回答:“……唔,我不知道!”

“答案是为了帮助弱小的人。生来就更受上天眷顾的强者,必须为了这个世界、为了他人使用自己的力量。决不能将上天所赐的力量伤害他人,或满足一己私欲。帮助弱者是天生的强者们所肩负的义务,也是你必须负起责任去完成的使命。母亲所言,你务必牢记在心。”

她说这番话时大义凛然的姿态,深深地印在他心中。因为他模糊预感,母亲已不仅是在对身为孩子的他说话,而是想传达给他的往后余生。母亲的心意,他必须用最洪亮的音量来表示接收。

“知道了!”

下一秒,她的肃穆无影无踪,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他看不见表情,只听见声音在颤抖:“母亲已经时日无多。你是个强大又善良的孩子,能成为你的母亲,我很幸福。”

——啊,母亲,请不要那么说……连你自己都说时日无多的话,不就是真的要离开了吗?

如同有针扎进最柔软的地方,他刚决定要努力像个成熟大人来让母亲放心,但却控制不住热泪盈眶。他说不出鼓励的话来安慰母亲、安慰自己。任何鼓励有多苍白无力,他们都心知肚明。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她的怀抱力度不大。重病的母亲太瘦了,已不剩多少力气。这个虚弱的怀抱和耳语的嘱托,轻飘飘地刻骨铭心。蚊香的气味消失了,药味也淡去了,新混进房间空气里的,是祭奠母亲的线香。

再后来,是熏天的酒气。身为炎柱的父亲变了,从前积极上进的他越来越离不开酒瓶子,动辄与出生入死的队友吵闹,后来索性连鎹鸦也不再来给父亲派发任务了。日日不是窝在房间喝闷酒,就是出门买酒,或是醉在街头。杏寿郎第三次被人叫去扛烂醉的父亲回家,一碰及胳膊,满脸通红的父亲便大力甩开他的手,又当街失态地耍酒疯:“滚开!别——管我!谁要你管我了!”

“父亲!和我回家吧!”

“回去干嘛!你烦死了!少管我!”

“我们回家吧!我和弟弟很担心你!”

“谁稀罕?”

这句话点燃了怒火,素日的积怨一下涌上心头。他讨厌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讨厌看到幼小的弟弟被父亲吓得畏畏缩缩,讨厌曾经他最骄傲的父亲、如今粗暴得陌生,还自暴自弃地酗酒。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一直努力说服自己:父亲不是故意的,应该多关心他,给他一些时间,可是……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好陌生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他丢下倚靠在墙边的父亲走了。他走得飞快,走出一百多米,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我已经跟母亲约好了。

入秋后的风已有凉意,他由内到外地冷下来。如果他一走了之,再也不管父亲,不管这个家分崩离析,那不是母亲希望的,也不是他希望的。杏寿郎调头走回昏昏欲睡的父亲身边,一言不发地蹲下,将他的胳膊挂在肩膀上,拖着他回家。

“父亲,我们回家吧。不能在这里睡,你会感冒的。”

“不回,瑠火都不在了,不想回去……”正当壮年的父亲,像个孩子似地歪在他肩头小声抽泣。他心里一酸,只能努力地拉紧父亲。

“父亲,你以前跟我说过,遇到挫折后振作起来的秘诀,就是燃烧心灵。为了你自己,为了千寿郎,你的心灵,还能燃烧吗?”杏寿郎不想说为了他,也许是怕被拒绝。

“不能了……也不想了……都随便吧……”他一蹶不振的回答比秋风还要寒凉。杏寿郎鼻子很酸,他猛抽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那我来吧。我会努力的。”

“就你?哼,随便……反正都是……垃圾……”父亲不在乎。不能理解啊,这个不得不依靠他回家的男人,明明几年前,还是他最敬仰的、肩负炼狱一族崇高使命的人。他仰望他,紧张地期望终有一日,会由他亲自把象征炎柱的羽织与职责传承给自己。怎么父亲把它们统统弃之如敝履了呢?而且,也不把他和千寿郎放在眼里了?

想不通。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继承父亲的事业。到了那时,父亲会认可他吗?会欣慰,然后振作吗?头顶的日光发白炫目,晃了眼。杏寿郎眯起眼睛,直视青空上的太阳。

——路途中的夸父会不会有难过的时候?

——可是有,也不能停下脚步。太阳和时间,都不会陪我们一同悲伤。

——太阳还是好远。

(二)

入队后初次执行任务,目标是一只靠吹笛子施展血鬼术的老鬼。九名伙伴已经牺牲,五个孩子的内脏被它吸食殆尽,还有一个小孩在死去队友的怀抱里瑟瑟发抖。伙伴们濒死前做出的暗号手势给他留下了应对的线索,他第一时间用蛮力震破了耳内鼓膜,免去听笛声才不受血鬼术影响,顺利斩杀了那只老鬼。他在幸存的孩子面前半蹲下,安慰她已经安全时,无意看清了保护她的同伴的脸。

那两名年轻的剑士是他的同期。

不久前,他们还在藤袭山的鸟居前向他道谢,说想变得像他那样用强大实力保护同伴的人,绝不让恶鬼夺走任何人的家人。杏寿郎本要说出口的“一起加油”,却在看清少年青涩的面庞后一瞬间如鲠在喉。说不上明确理由,那个少年给他一种命数脆弱的感觉。可是这个人,在最终选拔中浑身颤抖也没有松开手中的断刀,在与鬼的战斗中拼死保护了比自己年幼的孩子,还给他留下了关键情报。

——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啊。

——谢谢你们为了保护其他人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也谢谢你们救了我一命。

——我真的好希望自己将来某一天,也能成为像你们一样出色的人。

——一个真正的强者。不是用力量去欺压别人的人,而是将力量用于保护别人的人。

父亲曾说,昨天还一起有说有笑的伙伴,转眼就战死了。他不是第一次见证死亡,但是为同龄的战友合上眼睛时,他好像在那张死去的面容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自己的死亡。

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面对相同的结局能否无怨无悔?

我有献身的觉悟吗?

每一个疑问出现后再也挥之不去,也许这是要用一生回答的问题,他无法在此刻作答。

(三)

1912年,灶门炭治郎违反队规,私自带着鬼化的妹妹行动,被押送至柱合会议。会上主公下令要接纳这对奇特的兄妹。散会后,他把会议上的情况告诉了在外等候的緑。当她问起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的是,他坚决要处决灶门兄妹的意见激起了她强烈的反应:“不能处死那个少年!鬼杀队难道是□□吗?我们不是保护人类的组织吗?我们的刀不能染上人类的血!”

她竟然会这么说,杏寿郎一直以为緑是能够理解他的。“但他严重违反了规定,緑。带着有隐患的鬼无异于带着随时可能走火的枪,连那个少年自己都可能被它所杀。”这个少年随时会因为妹妹伤人吃人,而犯下明知故犯的包庇罪,怎么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可如果千寿郎弟弟变成了鬼,你会杀了他吗?如果他没有吃过人,还认得你是兄长,你会杀了他吗?”

他没想到她会搬出弟弟。若是为了帮助别人而努力修炼的千寿郎变成了鬼,那杏寿郎绝对要守护弟弟那份为了他人付出的心意,绝不让他的手沾上无辜之人的血。“千寿郎很善良,不会希望伤害到别人,我会成全他的愿望,在他犯错前阻止他的。”

——哪怕要我犯下手刃手足的罪……

“为什么……”她好像对他很失望。他不想看见她对自己这幅表情。

“緑,正义是有代价的。”他认为,每个决定要继承家族使命的人都要有所觉悟。

“我支持正义,但我会选择家人。难道柱们所秉持的正义,不能容忍一个人去保护他无辜的妹妹?那算是什么正义?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杀掉他和他妹妹?”她疾言厉色地质疑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来如此,她看待问题的角度跟他不一样。

“那我们就能因此放任一只有食人的潜在可能的鬼?”

“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如果换作他人说这话,杏寿郎可要大为光火了。身为一个资历不浅的鬼杀队成员,怎能如此是非不分?但他能包容緑和他思想上的差异,于是按捺住不满,尽可能沉着克制地反问:“如果真的出现了死者,那谁来给死者一个机会呢?”

对话陷入僵局,显然緑并不满意。她的眼睛垂向左下,满脸不服输地思考如何回答。緑可以有她的想法,但他的原则也不会改变,他非常相信这一点。宁杀错也不放过,如果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鬼杀队轻易退让,后果不堪设想——曾有狡猾的鬼假扮出纯良无辜的姿态,蒙骗了不知情的人,趁对方放松警惕后将其活活咬死,类似的惨剧已经数不尽了。但他也不希望被她认为心狠手辣,明明她应该理解他的。

杏寿郎不想同她争执下去了,为了终结话题和缓和气氛,他软下语气对她说:“至少,主公大人决定接纳他们了。我会执行主公大人的命令。”

——没想到会有被緑否定的一天,真是吓了一跳。虽然我们想法不一样,也不妨碍我们继续搭档。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向善的人,緑她,是比我走得更远,还是在不同的路上呢?其实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我们真的能去实践吗?到底是我的想法太狭隘僵化了,还是她太过仁慈了?唉……不过,说到千寿郎,有件事情也得先说清楚。

“緑,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了鬼,请杀了我。”

——请你记得我的选择,千万不要让我铸下大错。

听闻他的话,緑震撼地瞪大眼睛,好像十分受伤。她悲哀地说: “炼狱先生,我倒希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活下来。”

——是吗?你竟然会想要保护我?要是我也变成鬼,我能做到像灶门祢豆子那样不吃人吗?与其要我活得像只贪婪的野兽,我宁愿一死了之。你是我的同伴,是最应该懂我的人啊!

算了,再争论下去也没用,还是不要继续谈沉重的话题了。他微微摇头,想要彻底结束话题。

“回去吧。”

——緑,你我的正义,怎会有如此不同?

(四)

“我会履行九柱的义务,你休想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我没有完成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眼睁睁地看着猗窝座的手刀贯穿了緑的腹腔,她的血甚至溅进了他唯一能视物的右眼里。

痛。

同归于尽吧!他悲痛地砍向猗窝座,命悬一线的緑居然还在努力配合。可还是让鬼给逃了!他跪在緑身旁,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以不至于歪倒在地上。他睁开右眼看她:乱糟糟的黑发挡住了她的脸,嘴唇毫无血色,白色羽织已经脏了烂了,胸膛之下的一团红肉从队服破洞外翻出来,汩汩地淌血。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炼狱先生……你还好吗?”

??“……緑,我们守住了……但是,是我无能,让你牺牲了。”

——我也要死了吧,事到如今何必再管我。

??“啊……不要这样说,我不想看见你难过……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啊……”

??灶门炭治郎对着猗窝座逃走的方向不甘心地大喊:“炼狱先生和明日小姐没有输!他们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死掉!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保护到了最后一刻!是你输了!他们赢了!”

——我们算赢了吗?啊,是不会有更多人死去了,可我没能保护到最重要的那个啊……我还是……输了。

??他把炭治郎唤来身边,做了一番临终嘱托。红发少年哭着劝他不要再说话,但杏寿郎已知自己大限将至,呼吸法是不可能止血了,也不能大声说话了。緑是对的,主公是对的,他们给了灶门兄妹机会,而兄妹俩也不负所望。终于到了看清自己的正义的局限时,却要死了。他竭力给弟弟、父亲和后辈们留下遗言,却再也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说出鼓舞人心的话。因为遗憾填满心间,根本无法豁达地鼓励别人。

他决定要握住緑冰凉的右手,不要让她孤零零的,要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剧痛与冰冷在倦意下麻木了,是死亡正在张开双臂要轻轻拥抱他们。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的遗言飘进他的耳畔:“我想说的和你差不多呢……但我没有要转告谁的话……不过,炼狱先生……”

??“我一直想,谢谢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呼吸声断了,她已经先走一步。杏寿郎丧失了最后一点发声的气力,只有碎片的心绪即将逸散。

——緑,要是战死是我们的必然结局,我希望你是例外。

——母亲,到头来我做得远远不够好啊,不仅没追到太阳,也没有留下桃林。

——完全做不到无怨无悔啊。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

他在深深的憾恨中咽了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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