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祈唤神明,予我再生。吾将担逆时之责,万死不辞。
知觉在逐一回归,最先感受到的是手指被重物勒紧的感觉。纷乱景象映入眼帘,嘈杂声响涌进耳内。炼狱杏寿郎提着两大袋便当茫然伫立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中央,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撞到了便当,带动他趔趄了一下。男人随意地鞠躬道歉几声,步履不停地跳上了吐着蒸汽的无限列车。他还呆愣在原地,对别人的道歉毫无反应。
他刚才死了,现在回到了车站里。
脑子震惊过度,只剩懵懂的空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记得接下来是怎么上了车、找到位置坐下并打开了一盒便当。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他机械地把淋了酱汁的牛肉薄片、葱丝的和米饭搅拌,大口大口送进嘴里。原以为会味同嚼蜡,意外发现便当还是那么香,香得令他十分感动,香得他又忍不住大喊“好吃!”,呼喊里充满了劫后重生的感慨。他全神贯注地吃着,一时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贪婪且充分地享受鼻子吸进的香气、牙齿咬碎肉的口感、绽放在味蕾上的美味,浑然化身饕餮。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他吃到忘我,把要紧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转眼消灭掉了三盒便当。直到一张青灰色般若脸突然凑上来打招呼,打断了狼吞虎咽:“晚上好,炼狱先生。”
“你来——呃,你这是?”他吞下饭后吓了一跳。听声音是緑没有错,但她怎么是戴着面具来的?他记得她根本没有戴面具啊。是在做梦吗?緑摘下面具微笑道:“今天桥头东那边有神社的祭典,我路过的时候就买了几个面具。待会儿不是会有几个新人来和我们汇合吗?就当作是见面礼吧。给。”
方才不治身亡的女孩,此刻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往他怀里塞了一张赤鬼面具。笑容灵动狡黠,面色健康红润,脸颊上闪着微光的汗,额头上黏着几条碎发,像是刚跑过来的。
——活着真好。你还活着也很好。太好了。
“晚饭吃了吗?”自己的表情或许很奇怪吧,他想掩饰,便假装忙碌地给她拿没拆封的便当。待她也吃起饭,两个人之间沉默下来。炼狱总算能比较冷静地思考了。既然现在什么都没发生,那还有机会!这次他必须要保护好所有人,緑也不能死。现在请其他柱过来,恐怕来不及了。不知他们最近在什么地方执行任务,况且火车一直移动,也很难汇合。
——还是要靠我们几个人来扛过今晚。那要抢先行动,不能中了会做梦的血鬼术。对了,血鬼术,我们是什么时候中招的?似乎是……检票的时候?有人和鬼勾结吗?
正思索得投入,吃完饭的緑和他闲聊起近况,对话都和之前一样,他也做出一样的回答。看来緑是原本就在的人,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带原来没有的面具过来,但她看起来毫不知情。或许只是一点意外,导致两次时间的情况产生了些许不同,不过应该不要紧。
他捏了一把汗。越早解决火车上的鬼越好,要控制列车不翻车。但也不能让列车驶向上弦所在之地,要在那之前掉头或停下来。他发现最需要的还是时机,要抢在鬼包围列车前先发制鬼,要让大家先警觉起来。杏寿郎捧着便当,不停地赞美好吃,实则心思都飘到了任务上,忽略了站在身边的三个少年。灶门等人一来,车厢内更吵了,緑说要去洗手而离开。灶门炭治郎接过杏寿郎递给他的便当,微笑地说了句“闻起来真不错”。
——闻?对了,听说这个少年的嗅觉是不一般的灵敏。那么,他说不定可以发现端倪。
杏寿郎用自然的语气要他们检查车票,查看车厢有无坐错。善逸掏出三张车票时,炭治郎与伊之助也凑上去看,果然被炭治郎嗅出异样。好极了,这样无需编造谎言也能让大家警觉起来了。恰好緑回来发现气氛有异,见善逸欲哭无泪,猪头起劲地喷气,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车票上有鬼的气息。要不是灶门少年闻出来,我们已经在鬼的控制之下了。”他严肃地说。善逸哀嚎起来,抱怨现实像噩梦,緑却平静地说了一句古怪的话:“如果你想结束一场噩梦,那只有自杀才能醒过来。”
她的表情像已洞察了先机。炼狱正感到诡异,她立刻笑起来:“我说笑的,呵呵。”
杏寿郎盯着她微微皱眉。緑只是和从前一样淡定吧?他如此说服自己。听闻前面车厢的检票员不省人事,他迅速决定要灶门同他负责后五节车厢的保卫,让緑和善逸、伊之助去负责前三节。他相信緑和少年们有斩首下弦的实力。緑有面具,猪头少年有头套,黄头发的男孩有闭眼战斗的怪癖,那以视线为媒介的血鬼术就对他们三个无效。灶门兄妹值得信赖,可以来帮忙。话音刚落,四壁长出了厚密粘稠的触手。消杀危险时,他发现其他车厢的乘客已经昏睡过去了。
连续不断施展剑技斩断触手,每次挥砍、每次移动,他都祈祷: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胜利,一定要让所有人活下来。再也不想看见谁死去了,决不要浪费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压力之下,他变得比以前更敏感了,当有触手靠近毫无自保能力的乘客,他会更快、更猛烈、更不计代价地斩断触手,几次险些因为用力过度而误伤到别人。
断裂的触手在某一时刻都停止了再生,杏寿郎知道緑他们成功了。可鬼依然做了最后的负隅顽抗,它收缩了整列车的□□组织,集中在一起爆炸了。历史再次惊人地相似:列车在荒郊野岭翻车了,在所有人组织自救时,上弦来袭。
“啊——”緑的惨叫令他心惊。她试图要拖住鬼,猗窝座却拽住她的腿把她抛到远处,害得她撞上车头。长发挡住了脸,他不知她是死是活。
“緑!”他目眦尽裂,额角青筋暴起,全身血液沸腾。
“我说过我讨厌这么做。她没死。我不会杀她的,但也别来打扰我。至少,她不会受到更多伤害了。”猗窝座竟敢发出这么傲慢的言论,他不想同它废话了。他举起刀,胸膛里怒火中烧:“我果然非常讨厌你。有我在这里,不会让你杀死任何一个人。”
——这次,我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猗窝座逃走了,但是緑和大家,活下来了。緑拄着断刀、拖着伤腿朝他蹒跚走来,栽了一个跟头又爬起来挪向他,跪坐在他面前。
“炼狱先生……”
“緑,你还好吗?”他惦记着她头上的伤,撞得那么狠,不要有事啊。她说不出话,笨拙地脱下羽织,把比较干净的内衬翻在外面,揉成一团捂在他胸腔前的窟窿上。白羽织不一会就被染成暗红。
“不好,一点都不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声音和手都在抖,“这个,要怎么办?”
“没有办法的,緑。我没有时间了,但我还有话想说,你能替我转达吗?”每说一个字,他都痛得快昏过去。为了保持神智,他不敢太大声说话,苟延残喘只为再争取多一点说话时间。
“请告诉千寿郎,今后只要走那条他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就好。我父亲,请他务必保重身体……以及转告灶门少年,去我的老家。家里历代炎柱的笔记,可能会有‘火之神神乐’的记载,他可以过去看看。我认可他妹妹,能够保护人类的她就是鬼杀队的一员。你是对的,我们……确实应该给他们机会。我很庆幸主公大人给了……”
——也很庆幸,你就算是面对我,也会据理力争。
他抱歉地望了灶门炭治郎一眼,再度看向面前凝视他的緑:“还有,緑。”
“无论因为自身的弱小和无力遭受到多大打击,都要燃烧心灵,坚持向前。即使你停下脚步畏葸不前,时间也不会为你而停,和你一同悲伤。不要因为我死在这里而自责。我是柱,我对自己的职责早有觉悟。”
“可是我不想看见你死去!我怎么可能会坦然接受再也见不到你这种事……”她不敢动他,只攥住他垂在膝上的手,躬身俯在上面,热泪落在那双正在失温的手上。她抬头望着他,好像如此就能留住他似的。那对哀切无助的眼眸像两口深井,大颗大颗的泪水满溢而出。鼻子里也流出两道清水,几乎要流进嘴里也不被在意。他第一次见她哭,哭得像个心碎的可怜孩子。他已经感觉不到眼泪的暖意,但心里一抽,顿生怜惜。头好晕,好困,但是,必须要祝福她……
“抱歉,我曾说过,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但你还会有更多伙伴的。生活是很辽阔的,所以,一定会有的……向前走吧,緑,不管你决定将行何方,我都会为你加油。”
为了不让她痛苦,要让她安心,让她往后回忆起来认为他死而无憾,他在呼出最后一缕气息前,竭力露出一丝微笑。
——死而无憾么?
任务已经完成了,诺言也实现了。可眼前想起了弟弟千寿郎,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弟弟,他说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想起父亲,不是暴躁又醉醺醺的父亲,而是小时候那个亲自纠正他剑士动作的、热情又可靠的父亲……那时的父亲会对他鼓励地笑,母亲也会在檐廊下欣慰微笑……
——舍不得……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来不及细想,小小的疑问很快泯灭于死亡的黑暗之中。
(二)
我究竟是为什么会存活于世?又为什么,会反复回来呢?
我生来是为了帮助弱者吗?我是为了这个使命而一再回归吗?帮上了别人,我觉得满足;别人的幸福,也让我觉得很幸福。但是为什么偶尔会心里空落落的?
我一定是个很贪心的人,贪求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事物。
到底是什么呢?
我……?
我是……?
(三)
手一抹额头,上面全是汗。他在自家的房间醒来,面对着今日是6月2日的事实。
——为什么?我难道没守住列车吗?緑或者谁后来死了吗?为什么我又回来了?还是在主公召我之前?
他彻底弄不清原因了。可比弄清原因更重要的,是继续避免事态恶化!距离登上列车还有4天,这期间将会发生不同事件,包括车站里的连环杀人案,全都要预先处理。实干派决定先拎清主次后立即行动起来。至于玄妙的时间奥秘,以后有空再去探究吧!
他记得今天中午已经和緑约好在老地方碰面的,前去赴约时却怎么也等不来人,遣鎹鸦要去帮他捎话。站在辛芝屋前,静静回想这段时间所有事件的顺序与逻辑,鎹鸦飞回来传话。
“她说她要罢工,要休息,天塌下来都别找她,有活找别人去。”要本分地把原话全告诉杏寿郎,“我说你在等她,她就说不罢工了,马上到。”“啊?”他忍俊不禁。这是没听闻的插曲,和此前的碰头不同,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心思已全被多个任务占据。
等到緑踩过倒映了蓝天的小水洼、从拐角朝他跑来时,他恍惚了几秒。感觉才过去了短短两个晚上啊,可今天的他已经不是昨天的他了。他是穿越了两次死亡才能再见到她啊。他们说说笑笑地走进饭馆,一如过去的许多个日常。
用餐时,緑突然没有铺垫地发表了一通感想:“炼狱先生,有时候太把一些事情看得理所当然,反而会不知道珍惜呢,比如吃饭,还有一起吃饭的人。错过了应季的鱼和时蔬可以等明年,但是生离死别无常,今日一起欢笑,明日就不知还能否再见了。事后回想起来,因为漫不经心而轻忽,比擦肩而过还要遗憾呢、还要难以释怀呢。”
他完全能够理解。无法与她分享自己的感慨,他只好点点头,语气随意地接:“知道了,下午我会请你吃咖啡馆的冰淇淋的,你可以抱着‘一期一会’的心情来享用它。”
世事无常,难得一面,世当珍惜。重生非但不会让他漠视身边人,反而令他加倍珍视。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稀释掉话题的沉重,故意弄得好像緑暗示他请客似的。
“诶!我不是要你请客的意思啦!不过冰淇淋可以有……我能不能点一份水果圣代啊?”这话很有用,刚刚有些伤感的緑转眼笑逐颜开。他也笑着说:“只点一份怎么够,我也要吃啊,我还没吃过水果圣代。”
虚幻如梦的日常在緑提出要去调查无限列车时幻灭。他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会提起列车。此前,列车任务是主公直接派给他的,她怎么会先知道了?就算他问了一句,也不想追究答案了。重要的是不能让她一个人去。按照原来的计划,这几天除了车站,也还有其他地区有鬼出没。他还没想好怎么协调多线并行的任务,便先借情报指挥部搪塞过去。不料她竟趁着片刻功夫越级请示主公,还得到了允准。緑把主公批准她为任务负责人的信递给他看时,他几乎收不住脸上的愁闷,一瞬间泄露了不安,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对不起……”她像个知错的学生,难为情地察言观色。“既然主公大人都允准了,你就放手去做吧。”他假意大方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不在意,实则脑内已经紧锣密鼓地酝酿新的对策。他第一时间要求鎹鸦带他去面见主公。
来到清幽隐秘的山庄宅院,清癯病弱的主公好像对他为何而来已有预判。礼节性地寒暄了近况后,才慢悠悠地聊起緑:“緑是个好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前先注意到了无限列车的异常,她的洞察力很不错。不过,你也该多放手让她去锻炼锻炼。像她这样的孩子,尤其需要机会。我期待她能够早日成长为不输于柱的、独当一面的剑士。”
“主公大人所言极是,在下明白了。不过,”主公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炼狱没机会再违抗他的意思。但他还有别的办法:“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主公大人能够助在下一臂之力。”
“难得你会提请求啊。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在下想调集汽车和医疗人员去支援无限列车任务。虽然现在没有情报显示是否有高危的鬼,但是列车空间狭小密闭,且在不停移动中,安全隐患非常大!一旦有大量伤者出现,最坏的结果是驾驶员受伤甚至死亡,伤者也得不到及时救治,非常容易恶化成重大事故!传出去也会引起风波。在下希望避免最坏的结果,故想借主公之力,在6月3日晚调集至少五辆汽车、四支医疗小队跟随在无限列车之后,随时待命。若是真发生了伤员众多、列车停运的情况,我们也能及时救治和运输伤者。”
汽车是昂贵珍奇的舶来品,全东京能拥有汽车者寥寥无几。想要调集到那么多汽车,杏寿郎只能请产屋敷家族出面。主公有些讶异,倒是爽快地同意了请求,顺带称赞他思虑周全。
然而,思虑周全也阻碍不了事态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支援的人们沿着铁路驱车追到时,列车已经翻车,伤亡惨重。不知为何,那夜猗窝座没有出现。緑虽保住一命,但和她同行的同伴却一死一残。她自己也是高烧不退,一连数日躺在蝶屋的病床上昏睡,有时缩在被子里颤抖,有时口中哼着含糊不清的胡话。
——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不仅是心疼緑,杏寿郎也对无限列车任务的结果懊悔不已。不能怪她,是他,明明经历过两次,却还是害得那么多无辜之人牵连其中。见她像是做了噩梦不能清醒,面容痛苦,他忘记了原本对她的怀疑,只是久久地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他不得不离开。如果不能拯救所有人,起码要拯救眼前的人……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从藏原家吊唁回来的路上,他问出了在意已久的问题。对面身穿黑色丧服的緑笑容凄然,显然言不由衷:“没有啊,挺好的。除了自己不够聪明,能力不够,还会连累别人之外,最近挺好的。”
“但我感觉你变了。”
“……哪里变了?”
“你以前很坦率,喜怒都会形于色,现在像在勉强和忍耐。”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面前的朋友在变得陌生。他的话让緑若有所思地迷惘起来。“辛苦你了,你一直以来所付出的努力,我都有看在眼里的。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如果很难过的话,请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吧。”
她低垂眼睛安静不语,指尖的竹签停止了转动。眼眶渐渐发红,滴下了几点泪,断断续续地吐露:“我、我没敢懈怠过,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为什么你们都能坚持下去啊?可是不管我想多努力都没用啊,一旦出错就有人会死,我笨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给我几次机会……”
——我懂的。
他不愿用任何鼓励的话语催她上进,他太懂这种心情了,必须要诚实地回答她。
“我也不知道。”
“什么?”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我也时常不知如何是好,不像别人以为的那么有决断。即使当下逼自己做了决定,之后也常常会设想倘若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作为柱,要当表率,要坚定不移地带领其他人。但我不能自信地断言:我永远清楚自己该怎么做。迷茫正是生活的常态吧。”
“后来我想通了,我要的是承担自己选择的觉悟和能力。鬼杀队的任务容错低,那我只能更强。走在这条道上,不可能一身轻松——只能不断懊悔和不断变强。若是陷入停滞,也不必苛责自己。能让人变强的一定不是谴责。所以,緑,对自己宽容一点吧。你是真的尽力了。”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选择了杀鬼这条分明的道路,可生活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清晰的解。勇猛与可敬之外另有一片复杂的处境,而他一直身处其中,从未远去,从前只是缺乏自觉。这都是他自己选的,从决定要继承炎之呼吸与炎柱职责,就注定了他们要进入曲折迷茫的黑夜生活。不够睿智、不够强大是事实,也没能做到不出一丝差错。他们只能承受落差带来的痛苦,接受自身的脆弱,然后,拥抱无常的命运。緑哭得更凶了。等到略微平复下来,她一再道歉失态。
“不用向我道歉,流眼泪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在我面前怎么哭都行,我不想你为了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而隐忍。能够诚实地接纳自己的柔软和弱小、含着眼泪继续前进的人比回避着感情强撑的人更厉害,不是吗?”
他不单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归根结底,还是要继续前进。前方真的有象征成功的终点吗?他不知道,只知自己还在路上,还不能倒下啊。
紧闭的车窗外是晦暗的雨幕,车厢内灯光亮起后,炼狱在脏兮兮的玻璃窗上隐约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四)
当他迎面看清自己的脸时,镜子里的他同样震惊,微微睁大眼瞳。与自己视线衔接上的那一刻,他被吸进了红木螺钿圆镜里。
他跟平时一样夜间巡逻,遇上一个陌生女人火急火燎地向他求助,没多想,就跟去了女人所住的长屋。她一撩开玄关的布帘,他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陷阱,落进了镜子里的幻境。
这里是桥头东,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站在此地。这里在举行热闹的庆典,他怎么也走不出去,在巷子里邂逅了一个断了木屐趾襻儿的小孩。帮那孩子修好木屐后,她拉着他混进跳舞的人流之中。她说与大众同行是最轻松、最快离开的办法。配合了一会周边的节奏后,杏寿郎渐渐难以忍受,越来越焦灼。
——这不是我想做的,也根本不是离开的办法。单纯地融在主流里会没完没了的!
不想做一个把自我寄托在外界主流的人。可他的路又在哪呢?他挣脱出载歌载舞的人群,又钻进黑黢黢的小巷。小孩追上来,他忽然意识到该先送她回家,小女孩却拒绝了。
“如果可以选择出生在哪里,我一定不会选择那个家。父亲和母亲既生了我,又希望我不在,大夫人也觉得我很麻烦。呐,为什么只有大人可以做决定,小孩子却没得选呢?为什么他们做了决定,又可以忘记,或者假装不记得呢?我只能一直被动地听他们的,承担他们所作所为的后果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是羁绊,而是诅咒呢?我是不是很不正常?”
她的神情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忧伤。他太熟悉她的烦恼了,因为他也曾困惑过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有的父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为什么最该守护孩子的人却总在伤害或漠视他们?作为孩子根本不知道原因,只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可他已经不想去怨怼谁了,他已经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保护自己和弟弟长大。这个孩子看起来很小,或许,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想吧?
“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一定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如果无人考虑你的心情,那你可以做为自己考虑的第一个人,这并不是不正常。但不要去怨恨父母,而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这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
——希望她能尊重自己、爱护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安慰她,就像在安慰幼时失落无助的杏寿郎。
“加油,小妹妹。”
小女孩低声哽咽:“谢谢您……”
——为了自己……我做到了吗?
嘴角的笑僵了一下。他从半蹲站起来,仰望星空。天上的星星被搅得一团乱,没法辨别方向,他们不知道该去哪。混乱不清的不止是目标和方向,杏寿郎愈发糊涂了,他甚至开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有一个约定。因为有那个必须履行的约定,他不能放弃。不过约定的内容是什么,他都忘记了。
擅自行动的小女孩打断了他的迷思,呼唤他去一间长屋里看她的发现。是一面照不出他们两个的红木螺钿圆镜。他正纳闷,女孩却说了句古怪的话:“它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没有自我的人看不见自己。”
“盯着镜像里的自己是想确认自己的存在。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人照不出自己的样子。”
炼狱皱眉反驳:“可我不觉得我没有自我!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醉汉也会说自己没醉。您很会照顾别人,但您……”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他们背后的墙陡然变化成落地镜面。相对的镜子中,走廊延伸向无限空洞的远方,不见一点人影。
“我一直都想帮助弱者。”他轻声回答。
“帮助了,会得到什么?”长廊里回荡着空灵清冷的声音。她认为他的帮助存在服务自己的意图。
“不为了得到而帮助,帮助本身就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是吗?依附于他人才能确定的价值吗?那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教你的?遵循了多年的准则和道德,都是别人教你的,还是你自己的心声呢?”
“你是如何定义弱者的?你认为的弱者真的是需要帮助的弱者吗?还是说,你是担心自己不去帮助他人就没有价值,希望自己是强者,所以才会把一部分他人看作弱者呢?”
——所以我从来都是以强者自居,从不觉得自己是弱者吗?
——不去帮助别人,就没有存在价值吗?
“懂事的长子、可靠的大哥、坚强的柱,永远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有谁会看见你的内心呢?你想要帮助的弱者,包不包括你自己呢?”
“你是什么人?”炼狱大声质问,感到被冒犯。被直白粗暴地撕开了最不愿直面的**,他很难受,因为他看见里面空无一物。在别人的心中追寻着自己,所以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是什么人?”她轻飘飘地将问题返还回去,改变了其中的含义。
“我……”
“如果别人不存在,你会想起自己是谁吗?如果你在世上消失了,谁会追寻你的存在吗?”
他按住发昏的脑袋。终点是永恒的孤独和死亡,也名为所有生命必须面对的虚无。我知道的,但是在走向它之前,我想抓住!我想创造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我是……
“炼狱杏寿郎!”
一个不属于他们二人的声音响彻长廊,如一阵劲风吹散了重重浓雾,吹走了炼狱头脑中的迷思,霎时清爽轻松了许多。
“炼狱先生!”那个声音又唤了一次。
“我在这!”他大声回答,很肯定那是谁。手掌不由自主按在镜面上,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是跟她约好了,要去找她的。
我想见你——
“緑!”
他大声呼唤。望着镜子却不想看见自己时,他被接回了现实。那瞬间,他忆起一件小事。
忘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和緑在旅途中穿过一片树林,邂逅了一棵格外突出的参天大树。他仰头欣赏苍翠茂密的大树,随口感叹了一句:“真大啊,这棵树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木材。”
緑却不以为然,她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树干说:“欸,我希望它不会变成木材。它也有它的自由吧。不需要对谁有用,就这么好端端地继续长下去也很好啊。难得已经长这么大了啊,真厉害。”
回忆戳中了某处虚弱的地方,他忽然久违地有股落泪的冲动。泪最终没有流出来,因为他被緑的怀抱稳稳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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