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逐日之子 叁

(一)

“さようなら,お母さん。(再见了,妈妈)”

一声悲伤的诀别,那个小女鬼消失了。她将自己关进了遁世的红木螺钿圆镜,虽生犹死。奇异的镜面长廊随之变回平平无奇的原貌。欺骗了炼狱的女人菖蒲瘫坐在地上,捧起圆镜恸哭,不断呼唤“铃奈”。镜子上的眼睛紧闭,睫毛沾着泪水,不愿再看这个世界。

菖蒲哭得宛如丧女的母亲,无人敢打扰她。若是平时,他一定会上前安慰,至少给她递上手帕。此刻他和緑都怔在原地。即便铃奈躲进镜子里,他们也必须要保证鬼被彻底消灭。他决定由自己提出这个艰难的要求:“那面镜子,我们还是要回收。”

“啊?”緑反应过来,理解了却不行动。菖蒲也听见了,立即用双臂将镜子贴在怀里护好,护犊心切。

“铃奈没有吃过人,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她?如果你们要杀她的话,也杀了我吧。是我决定让她做鬼的。如果她真的有伤过谁,我的罪孽比她更重。几个月了,铃奈吃不了其他东西。为了保护我,为了听我的话,她一直在忍耐饥饿,承受我们没法想象的压力。我什么都帮不了她,嘴上说要保护她,可是一昧拖后腿的也是我啊!我不能抛弃她,可是我又救不了她……呜呜……本来是想要解脱你的痛苦,可是到头来,你又把自己牺牲了……还妄想成为你的妈妈,哪有我这么无能的妈妈啊……”

炼狱不想抢夺,但能有什么办法呢?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胳膊,緑立即敏感地伸手阻拦:“我们走吧,炼狱先生。我的目的只有带回你而已。”她想放她们一马?要放了一只鬼?这怎么可以!他是鬼杀队的柱,万一女鬼哪天从镜子里出来吃人了,那就太晚了!

可是,不久前,他还在对她说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她被永远定格在这个年纪,没有长大的机会了——他罕见地生出了怜悯之情,说不准究竟是对那个女孩,还是对那个女鬼。

“炼狱先生,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们宁杀错,也不能放过。假如她再从镜子里出来吃人,到时就太迟了。”

“但她鬼化后一直没有吃过人,跟祢豆……灶门祢豆子一样。她还有认清对象的清醒,有与**斗争的理智。”

“那不代表她没有危险性。”

“那也不代表她没有可能性。炼狱先生,诚实地直面你自己的内心吧,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那你又在迟疑什么呢?炼狱先生经常以别人为先、顾全大局不是吗?总是藏着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这样做就会满足了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希望怎么做呢?”

——我不想别人遭遇不幸,也不想伤害别人。

这是“我不想”,而不是“我想”,一字之差,有时会有巨大的不同。一面是规避,一面是放手。“緑,我们……我没有任性的权利。鬼杀队要考虑大多数人的利益,差之分毫后果都不堪设想。你一定也不想看见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吧?”

什么样的理由能放过鬼?她已经失去了为人的未来,接下来还要失去某种可能性吗?这个决定权现在在他们手上。曾经他深信不疑的原则,已经在无限列车任务被驳倒。但他仍不敢踏出主动变化的那一步,再用那一套说辞来说服自己、说服緑,却又暗自期待着她能给一个充分的理由。緑不继续在鬼是否会吃人这个问题上争辩,而改用婉转的方式去引导他跨越成见。

“炼狱先生,我理解。但是,你无法当机立断的原因不也在于,你也想相信什么吗?我们能不能为了我们所想要相信的,做出不一样的尝试?并且承担其中的责任?如果可以的话,你想给她们一个机会吗?”

“我们能吗?”

“说实话,我不认为铃奈吃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缺乏足够的证据佐证的当下,我们只能跟随自己的心去判断了。要给她们机会的话,就是现在。”

一直以来,他相信自己的作为是与心的指向是一致的。若有偏差,那要遵循“应该”而不是“想要”。既然“铃奈会吃人”和“铃奈不会吃人”都是证实不了的命题,那这一次,他想冒险听从心的选择。他在緑的注视下走向啜泣的菖蒲,半蹲在她面前。

“带上她离开东京吧。”

——证明给我们看吧,证明铃奈能够与人共存。

菖蒲依旧泪流不止,抿了抿嘴唇。他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得到理解的欣慰。菖蒲半垂下头,轻柔地抹去镜框上每一只眼睛的泪珠:“傻孩子……呜呜……呜……我不会放弃你的,无论花上多少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相信世界之大,会有能够容纳你我的地方。我带你去找,我们一起去吧。”

她们爱对方胜过爱自己,不仅是人对鬼,鬼也会对人怀有如此深沉的感情。这刷新了杏寿郎的认知,不禁令他动容。过去,他不曾想过要去了解已经异化的鬼。如今,他见证了鬼不全是满口谎言的残暴生物,能关怀人类的鬼,竟与人类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他真心实意地为这对母女祈祷,祈祷她们能得以善终。

离开长屋时,緑提醒了他一件事:“炼狱先生,如今我们要怎么跟队里解释你失联半个月的事呢?”杏寿郎还没想出办法,她就灵机一动:“啊呀!我有办法!咱们在汇报书上编一编就好了嘛!”

“造假?你怎么也变了?好的不学,净学了些有的没的。”他假装不满,实际上知道真正改变的人是自己。

“也有你一份,咱们现在是共犯了嘛!”緑一眼就识破拙劣的演技,根本不把那不悦的神色当回事。她豪爽地拍了拍他,颇有“一起上贼船啦”的幸灾乐祸感。

“你能换个好听点的词吗?”他也憋不住笑起来。听见“共犯”一词,心里微微荡漾。没错,是共犯,他的“同伙”笑靥如花。他望着她,清楚有一种比过去更紧密的无形联结在他们之间形成。

(二)

锻刀村刀匠向杏寿郎推荐的温泉,是山林中一片露天浴池。绕过曲折幽僻的灌丛后,见多识广的他也不免为眼前的美景轻轻咂舌。今日天色阴沉,守卫在温泉边的石灯笼早早亮了起来,沉默地散发着朦胧的光。在杏黄色与枫红色林叶的环抱下,天然温泉在乳白色氤氲下半遮半掩地露面,恍如精灵神怪里会嬉游的奇异秘境。池子里没有别人,唯有些许红叶随波逐流。他踩过滑溜溜的巨石块,惬意地没入能酥掉骨头的热水中。

独自享受了一会,有人来了,他先抬手朝人招呼,是背着木箱的灶门炭治郎。几乎要忘记了,他和这个少年目前只在柱合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少年对他的热情略感诧异,但很快同他熟络起来。同此前一样,他们每一次首要谈的,都是呼吸法。炭治郎迫切地想找人打听“火之神神乐”的线索,他们的对话与此前也相差无几。不过经过炭治郎提醒,杏寿郎总算对这种神秘的呼吸法上了心。听描述,虽与炎之呼吸大不相同,但总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日后得专程回趟老家去查查祖辈留下的笔记才行,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他思忖。

仅是现在的水平还不够,杏寿郎寻求新的突破,所以借着保养刀的缘由来找传闻中的秘密武器。能从炭治郎这得到情报也是意外的收获,他希望自己还能更上一层楼。偶遇了造访此地的小芭内,他高兴地邀请老友明天一同去村子里的秘密武器,反正好事不该藏着掖着,应该大家一起共享。

可小芭内见不到第二天黎明的曙光。

他又一次经历了朋友的死亡。

越是追逐太阳,它就离得越远。他萌生出了陌生的倦怠——要是这条路上永远伴随着亲友的牺牲,他永远都不够强怎么办?以往每受挫败,他会拼命鼓励自己要坚强,要燃烧心灵去努力,如今相同的话语却失去了力量。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鼓舞,又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振作不起来。为什么要振作?继续看着身边的人死去,最后轮到自己吗?

他不曾想过会有一天理解了父亲的沉沦。

再往下坠落下去会怎么样?

“我有种预感,如果有一天我习惯了,只是想一想‘这是他们所求的所以没关系’,就这么让事情过去了的话,那我一定已经丧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拒绝治愈,是不是傻透了?”

前来病房探望他的緑专注地聆听着,不随意评判也不盲目鼓励,微笑沉静悲苦,好像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炼狱先生,看来我们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傻就傻吧,哪又怎么样?持续地为他人哀悼,为什么要觉得愚蠢?又没有打扰到任何人!这是我们纪念别人的一种形式,也说不定是一种爱呢?与其迅速翻篇,我宁愿拒绝愈合伤口,直到这悲伤也化成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平静。所以我不会劝你要好起来,你自然对你的情感保有自由。”

她的话拂去了蒙在心头上厚厚的尘埃,如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了疲倦劳累的心神。她起身摆好椅子要离去,原本略恢复的心情陡然一沉,他慌张起来:要是就让她走了的话,下一个……说不定就是她了。

“緑!”他叫住了她。

“怎么了?”

“……你会死的。”

——不要死。

“凡人都有一死。”

他对她豁达的回答大感意外,从不觉得她是看淡生死的人。为什么这么回答?他喉咙发涩地问道:“……对你来说,这样好吗?你的家……”

——难道你不眷恋或遗憾吗?

“炼狱先生,我也不想习惯失去。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事情,是大家陆续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真挚得叫人难以拒绝。他无言以对,除了说路上小心——这绝不是普通的结束语。

“嗯,你也多保重。不过炼狱先生,”緑把手搭在门把手上,侧过身对他说,“我不会随便去送死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鬼杀队,不会离开……你。”

谁都不能保证这一点。他凝视她关上的房门,手徒劳地紧紧攥住了被单,深感无力。

在即将飘离日常的时候,緑往他手心塞了一只烤红薯,收回飞远的风筝那样把他拉了回来。她说父亲会参加聚餐:“炼狱先生,因为令尊在乎你,所以他愿意来。”

——那个人真的在乎我吗?

杏寿郎根本不能确定。不去相信就不会太失望,但她都那么说了,他决定再相信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等到见面,父亲会说什么吗?会是什么表情?他最近,还是常喝酒吗?

那天蝶屋的聚餐来了太多人,人们在道场铺开了好几张长桌,摆满了繁多的菜肴。一口口铁锅喜气洋洋地烹煮寿喜烧。緑和其他人忙前忙后,坐在热情的甘露寺一家之中被团团围住。父亲虽真的和弟弟来了,还穿得很正式,却不怎么吭声,总在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板着脸闷头扒饭。隐中的老前辈客套地过来寒暄,父亲勉强应付,貌似不大乐意待在其乐融融的场合。尴尬促使杏寿郎想要缓和气氛,他盛了一碗汤端给父亲:“父亲大人,喝点热汤吧。我有舀豆腐在里面。”

他垂着眼睛接受了汤,一口气喝了,下垂的嘴角像是在生气。正巧有人过来同杏寿郎说话,喝完了汤的父亲放下木碗,安静地离开了叽叽喳喳的道场。等他察觉到时,连忙追出去四处找,在蝶屋的后院里看见父亲抱着胳膊立在濡缘下沉思。

“父亲。”他主动上前,顿了几秒,“……谢谢您能来,我很高兴。您的身体还好吗?”

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一样生硬:“……好得很。”

“是吗,太好了。”说完就找不到话题了,杏寿郎不想谈伊黑,也不想谈任务。父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而立,风都感到局促,故意在灌丛里制造窸窣声响,好不至于那么寂静。

“杏寿郎。”父亲呼唤名字,听起来下定了某种决心。

“是。”他后知后觉,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名字了。之前都是忽略不叫,直接是“你”、“喂”之类的。

“做得好。”父亲低沉的嗓子说出他想象不到的话。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对不起。我这些年,表现得太差劲了。”

“……你替我承担了很多,做得也比我更好。我没资格以父亲的身份说什么。除了……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父亲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眼瞧过他了。因为长期酗酒,他更显老态,眼袋突出,精气神也不如过去那样焕发。耷拉的眼里没有颓意和躁郁,父亲惭愧地慢慢颔首。

活着太好了,杏寿郎忽然觉得。他死了两次,才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话。不是该欣慰吗?为什么会哭呢?他用手背蹭掉眼泪,但还是止不住地流。好丢人,虽然说过要诚实地接纳自己的柔软,可在父亲面前涕泗滂沱可不是理想的状态啊。

然而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才能久违地做了一回孩子。

他的激动让父亲很慌张。他紧紧张张地把袖子摸了个遍,也没翻出一条能擦眼泪的手帕之类的东西,最后还是杏寿郎自己掏出手帕擦干净的。他深呼一口气平复情绪,向父亲绽放出了最灿烂的笑容。他本就不打算怨恨父亲,那句道歉与谢谢,更能让他轻易地把过去几年的忽视和打压全部一笔勾销。他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问题:“父亲,我能知道您为什么不想要我和千寿郎加入鬼杀队吗?”

这个问题触动了父亲的心结。他花了好一会时间整理,开口回答:“你是靠着家里那几本笔记学会炎之呼吸的,那你也发现了吧?那几本笔记缺了很多页,都是被我撕掉了。 ”

“是的,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那十几页记载了炎之呼吸的起源,是所有呼吸法的起源——日之呼吸。”父亲向他娓娓道来初代炎柱的记载。从邂逅神之子,到模仿日之呼吸而诞生的炎之呼吸,到最后的天才陨落,几百年前的记载击碎父亲的想象与追求,加上母亲去世,所有的支柱都被折断了,他对过去所有一切都感到空虚、无聊与愤怒。所谓家族的使命只是一张涂抹了高尚色彩的纸,一戳就破。不如得过且过,逃避或者堕落,借酒精麻痹自己,别去在乎就好了,继续做炎柱有什么用?神之子都失败了啊!这条伐鬼之路没有终点!大家都是在白白送死!

父亲是追不到太阳的夸父,所以他怨怒地放弃了太阳,继而全盘否定了自己过去的追求。他尝试忘却昨日也抗拒着明天,用酒精把自己浇灌成漂泊在现世的幽灵,不敢设想假如妻子还在世会怎么看待他。被她怎么说都行,只要她还在就好,但她不在了啊!他冷眼旁观儿子们一个比一个起劲地修炼剑术,他除了泼冷水,也不信他们能有什么不同。他想通了,觉得都随便吧,殊不知自己是最放不下的人。

时光在浑浑噩噩中,弹指一挥间过去好几年,直到伊黑小芭内的噩耗传来,他惊觉自己光顾沉溺在失意之中所疏忽的责任。不论是为父还是炎柱,他都失职了,失职的代价是全部由后辈替他顶上。就算他放弃了杀鬼,那牺牲的就是孩子们了。他自己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已经牺牲,未及不惑之年,妻子病逝,再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杏寿郎和千寿郎了?年少的抱负和志向已经失去了光辉,尚留存在心里、真正有分量的,只有至亲。而把他们弃之不顾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啊。

当年杏寿郎出生,槙寿郎抱着第一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披荆斩棘,盼望孩子有一天会远远超越他。因为从小失去了父亲,槙寿郎曾发誓会一直陪伴自己的孩子,要为了孩子让世界更安全,为此兢兢业业地完成本职工作。然而他怎么会把誓言都忘记了?槙寿郎评价自己一生太失败,搞砸了所有事。他接受了事实,不再自怨自艾,只想补救。

“父亲,在小时候的我看来,你就是英雄。”杏寿郎不认同父亲自评的“失败”,“您并没有一事无成。您作为柱,已经履行过职责;炎之呼吸的意志,也已经传承给我了。您做得已经够了。炼狱一族的使命,就交给我吧!从今往后,请您看着我和千寿郎吧!”

儿子的宽容并不能让槙寿郎释怀,不过他眨着眼别过头,试图掩饰里面的泪光。他说:“你能有今天是你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死撑到底,尽力就好。千寿郎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以前他希望儿子继承衣钵,所以兴致勃勃地早早培养,如今又默默懊悔,唯恐杏寿郎与伊黑小芭内殊途同归。他已经不认为捐躯是荣耀了,却又对杏寿郎的决心无可奈何。槙寿郎太久没认真注视杏寿郎,发现他年轻的脸庞褪去了稚嫩,有一种与年纪不匹配、但与身份匹配的成熟稳重。

幸好接受了明日的邀请,幸好有来蝶屋,槙寿郎想。

杏寿郎也有同样的想法:“能和父亲这样交谈,我特别高兴!真的。”他一咧嘴露出两排牙齿,有一瞬间像小孩了,马上又恢复严肃,“和您聊过之后,我可以确定了,我现在在做的,就是想做的。伙伴死去,我也很痛心,很迷茫,可我还是希望能为活着的人做些什么。不是为了送死,我想和大家活下去,好好过日子,也没法对受到鬼的伤害的人坐视不理。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我希望您能知道,”

“我不后悔。”

父亲的目光在叹息,他的缄默是一种无奈的支持。再聊了几句老家的日常后,杏寿郎提议回去,父亲便随他回道场了。

他一进屋,与道场另一端,待在人群中的緑遥遥相望。越过嘈杂的人群,穿透喧嚣,忽视纷扰,见他和父亲回来后的第一眼,她的忧色和关切触达到他。他读懂了她询问的目光。待他绽放出安心与感激的笑容,她心领神会地微笑了,放下心来。

谢谢你。

不用谢。

无需只言片语,他们对彼此的眼神所蕴含的意思了然于胸。

(三)

岩柱修行之地,深山瀑布。

刺骨冰冷的山泉倾泻而下,万钧之力冲击着杏寿郎的颅顶和颈肩。起初他还要咬牙努力忍耐寒冷和压力大声诵经来集中精神,到了第四次滝行,他渐入佳境,可以尝试在全集中呼吸中冥想了。

浮现出斑纹的身体在瀑布的冲刷下,体温不减反增。全身化作熊熊大火,让他更集中;冰泉浇不灭热量,让他更沉着。两股矛盾的力量并没有对抗,而是维持了一种和谐微妙的平衡:摒弃杂念,在高昂激荡的心流之中逐渐澄澈空明。幻觉中,脑海升腾起“野火歌”的景象,蔓延的野火之海烧遍黑暗的世界,金红色浓烟豪烈地吞噬虚空,众多比萤火更加闪烁的火星飞旋上升,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指引他深入更幽微的境界。

他沉浸其中,十分享受。就算不是为了杀鬼,他也热爱修炼炎之呼吸。修炼过程不乏艰辛痛苦,却有着做别的事无法得到的奇妙畅快,令他上瘾,欲罢不能。尤其是为了维持斑纹,他在脑中提取、重映每一个致命时刻,胸腔涌起一股剧烈悸动上下波动,迅速扩散至全身。每次化险为夷,都是因为他选择了兴奋而非恐惧。他酷爱的就是这个时刻: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奇迹的信心,和对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体验的兴奋。面对死亡的压力可叫人一败涂地,也可破茧成蝶,他永远期待结果是后者。在那个时刻到来前,他不会像个亡命的赌徒一样盲目随意,而是精密严谨地反复磨砺自己。

只有此时,他会期望这条修行之路没有尽头,期望自己没有极限。

(四)

无限城,上弦之壹战场。

“很好。”

在一场恶战的间隙,听说杏寿郎的目标也是“太阳”,黑死牟淡淡地赞许了他身为修炼之人的抱负与执着。“那么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你该……继续保持,炼狱。”

又一个危机时刻来了,杏寿郎面对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敌人。从前,那些操控花里胡哨的血鬼术的鬼固然危险,却没有一个能像黑死牟这样,使用人类的呼吸法来战斗。不是不懂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但对方是修炼呼吸法几百年的鬼,技艺已是杏寿郎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了。

——我的这一生,有可能与他比肩吗?

他有一瞬间动摇,想起猗窝座不止一次说过的话:年富力强的人类武者终会衰老死亡,鬼却可以无止境地追求强大。面前的上弦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为人时期必是剑士,很有可能是鬼杀队的剑士。时透无一郎已战死,不死川的弟弟也死了,悲鸣屿、不死川和他一样身负重伤,都到了苟延残喘的境地。那六只充满威慑力的鬼眼轮番将场上还活着的人打量一圈,最后停留在杏寿郎身上,低沉地说:“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你应该像你的祖先一样,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审时度势。”

黑死牟暂时中止战斗,仿佛有意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它缓缓讲起初代炎柱的往事。在久远古老的战国年代,有个青年为武艺天赋和天生黄发而自命不凡,相信自己不是寻常人。浮夸,鬼评价那个人,但的确有自负的资本。那个人的剑术能胜过许多精兵强将。只不过,那个人引以为豪的剑术在神之子面前相形见绌。他很受打击,又能很快振作起来请教学习,开创了与日之呼吸形似而神不同的炎之呼吸。黑死牟记不起初代的名字了。他本没有姓氏,后觉得“炼狱”这一招式名听起来最响亮,大家都以此为名号称呼他。久而久之,“炼狱”成了一族的姓,炎之呼吸也代代相传下去。黑死牟之所以还能记得这位故人,只因为他们本来都有共同的目标,那个人却在后来先放弃了,转头去培养后人。那些一起战斗过的初代柱,也只有炎柱没有去追杀叛变的月柱。到头来,还坚持在逐日之途求索的,还在苦苦仰望太阳光辉的,只剩黑死牟一个。

数百年间,它曾遇到过几位出自炼狱家族的炎柱。正如初代所愿,他们无一不继承了祖先的剑术与热忱的秉性,但无一人能超越前人的成就。与其把希望寄托后人,不如努力成就自己,时至今日,黑死牟依然坚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不过它承认,杏寿郎的出现说明初代的愿望实现了,确有后人超越了他,只不过离“太阳”还远着呢。于是黑死牟慷慨地邀请这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变成鬼吧,这是实现梦想的唯一途径了。

杏寿郎的拒绝在上弦的意料之中,它平淡地表示有点惋惜,并打算杀死他以敬后辈和故人。杏寿郎这次拒绝时的心境与之前拒绝猗窝座不同,他不认同猗窝座的价值观,却能够理解黑死牟对极致的纯粹追求。不为了凌驾什么,只是想要超越,这份意念他完全不陌生,也很有吸引力。但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的“太阳”是和黑死牟一样的吗?

有个不速之客忽然跑进来打岔,抢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闯进来的上弦之贰喜庆得像是赴宴来迟的宾客,不等别人开口自己先张罗起来。当它举起手中之物展示给杏寿郎看的瞬间,像有一颗子弹崩进了他的脑中。

那是,緑的首级。

“你就是炼狱杏寿郎吧?听说鬼杀队的炎柱代代都是炼狱一族,她呼唤的应该就是你吧?你别难过,她已经去极乐之地啦,可她还有话想和你说。如果让那么努力的孩子带着遗憾去极乐,就太可怜了。我还是很体贴的,虽然这种事情由本人来说会更好,但你也知道没办法嘛,所以我决定代劳一下啦!她最后一句话就是想告诉你——”

“我爱你。”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我只爱你。”

她的眼神验证了鬼的话,爱而不得的守望一直在他身边。这目光到了生命的最后还在凝视想象中的他,终于传达到心意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太多记忆呼啸而过,杏寿郎被抽去了魂,震惊过度而纹丝不动。在疲惫中坚持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大概是其中某一部分随緑死去了的缘故。

“拿起你的刀来……炼狱。”黑死牟鞭策他行动,他无动于衷。上弦之壹继续说:“情爱分离何足惧,你有更重要的目标。你不也向往着……终极之道……”

——不,我跟你不一样。

“看来……你做不到。不管是你,还是初代炎柱,都一样……”鬼得出的答案和他相同。

——我的“太阳”是什么?我追求的不是力量,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消灭所有恶鬼,终结鬼的历史,保护人类?

他已经为了这个目标死了两次了。如果,为了这个“太阳”要舍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别人的性命呢?杏寿郎恍然大悟,他做不到像黑死牟抛弃一切,因为他有不能割舍的软肋。

——我最想要的不是凌驾众人的力量,也不是绝对的正义。要牺牲别人、牺牲她的路,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的逐日之途再也不可能一往无前了。

听见上弦之贰挑衅般的打嗝,死气沉沉的杏寿郎骤然暴怒,失去理智地朝罪魁祸首挥动最后一刀时也失去了生命。

(五)

神明大人啊,请赐予我重新来过的机会,为此我将献上我每一个明天。

让我踏出前进的时间川流,沿着历史逆行而上。

再一次。

緑,这次轮到我来守护你。

我会无畏地奔向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