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尘·独行篇 第五回 樱之梦

1907年秋。

“久美子,你是为了获得幸福才出生的!”

青梅竹马阿茂的这句话,令十六岁的少女柴田久美子心神荡漾。从未有人告诉她,可以为自己的幸福考虑。那颗纤柔敏感、惯于为他人着想的心,根本抵挡不住阿茂热情似火的告白。在他的感染之下,在那澎湃心情的驱使之下,久美子破天荒地决定:她要将幸福掌握在手里。两个年轻人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了故乡,计划私奔到遥远的东京。因为若不这么做,久美子会被父亲卖掉。柴田家岌岌可危的小杂货店,最近终于倒闭了。走投无路的老板,将目光落在了出落得有几分标致的女儿身上。

不,这绝不是背叛家人,阿茂对她说。他满腔热血地向她大谈自己的计划:他要带久美子去机会更多的东京闯荡,等他们在那里站稳脚跟,还可以回头接济家人。此番话一出才真正说服了她,毕竟她虽不想被卖去花柳之地,但也不忍彻底抛弃家人。

然而二人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在森林里迷路。想要省钱的他们选择走一条要穿过林子的捷径,打算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小镇。不料这条本该只花半个钟就能穿过的地方,竟走到月亮高悬夜空都没能出去。蹊跷,太蹊跷了!这不是一般的迷路,这座林子确实有古怪。周边的树木挨得越来越密,像墙一样高耸,诱导他们往一个方向走。想要原路返回,却一直在兜圈子。

初秋的晚风原是凉爽的,可穿过林间的风有一股不自然的暖意。两个人脊背发凉,紧紧握着的手心都出汗了。阿茂强装镇定,他说好会保护好她,此刻正是表现出男子汉气概的时候,他必须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下去。一个黑影在树枝间一掠而过,从树上跳下来,二人吓得一激灵。

“什么东西?”久美子紧张地问。

“一、一定是野猫吧!”阿茂的声音有些颤抖。

薄云散去,清冷的月光为他们揭晓了答案——既不是野猫也不是其他什么动物,而是一个秃了头、眼珠子瞪得浑圆、眼角几乎要裂开的老头。他看上去很不正常,视线越过阿茂直勾勾地盯着久美子,咧着的嘴竟流下了恶心的口水。

“我啊,”他的脑袋歪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说实在的,一次两个人还不好消化。”

他笑得不怀好意,“小子,只要你留下她,我就让你出去,如何?”

阿茂没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拉着久美子转身就逃。下一秒——“那我只好都收下了”——老头边说着,不知道何时趴在了他的背上,张开长满利齿的嘴欲咬断他的脖颈。阿茂到底是个年轻有力的人,恐惧使他使出比平时更大的劲将怪人甩下来。这家伙不是人吧!不然力气怎么这么大!凭着尖牙利齿还有利爪,一下就挠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阿茂和怪物扭打在一起,渐渐体力不支。边上的久美子一开始连带着被拽摔倒了,尖叫一会后慌慌张张地四处找可以作武器的石头甚至木棍。她抓着一条差不多趁手的树枝试图折下来,太迟了!它要扑过来了——

“时之呼吸·冬之语,雪飘人间!”

刹那间,鲜血四溅,怪物在久美子眼前身首分离,溅到她脸上的血还是热的。它的躯体倒在地上坍塌成无数碎片。倒下的瞬间,她看到了它身后那个漆黑的身影。

那是个一身黑衣的女孩,一条弯曲的马尾搭在颈后。她将刀上的血甩干净后利落地收回刀鞘,立刻转身蹲下去查看倒地不起的阿茂的情况。

“啊!”阿茂痛苦地呻吟着。久美子低声惊呼,他的上衣破烂得不成样,尤其是他的手……

“别动。”女孩从腰间的小包掏出一卷绷带,动作略生涩地给他做应急处理,“得快点去医院。小姐,能搭把手吗?我试试看能不能背起来。”

在久美子的搀扶下,女孩竟然真的把阿茂背起来了。她很小心地努力不给他造成二次伤害,“可能会很颠,请忍耐一下。”

久美子这才发现林子里的诡异氛围消失了——森森然的树林恢复成平平无奇的样子,吹来的风终于有了几分神清气爽的凉意。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是的,也就这种又弱又胆小的鬼才会搞这种无聊的血鬼术吓唬一般人。”

声音的来源居然是一只乌鸦。女孩显然习以为常,向乌鸦命令道:“别说风凉话了,冈,快给我带路。”

“那个、我叫柴田久美子,他是竹下茂,还不知道您的名字……”久美子气喘吁吁地问。她背着他们的包袱,小跑着勉强跟在后面,夹着木屐跑真不方便。

“啊,我没自我介绍吗?我叫明日緑,是鬼杀队的队员。你们刚刚遇到的就是鬼。”緑没空回头,她要一面留心脚下的路,一面时不时抬头注意乌鸦飞行的方向。“对不起啊,我要是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

深更半夜,镇上的人家都熄灯睡了,女孩却在乌鸦的带领下,找到了唯一一户门口亮着一盏小灯、垂着紫藤花纹暖帘的房子。

大晚上的还挂着暖帘?

她们还没靠近,里面的人已经获得消息赶出来接应了。这座房子表面上是普通民居,实际上是一家小医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夜值班的只有三个人。他们给阿茂做紧急手术时,久美子抱着包袱坐在房间外等候,垂下的眼睛盯着地板,默默捱过这颠沛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

“久美子,到楼上休息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了,被緑轻轻摇醒。她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此时才有机会看清这位明日緑小姐的长相——她有一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她正打算摇头,手术结束了。阿茂身上的血痕没有伤到要害,过些时日就会愈合。棘手的是,他的右手废了,他们不得不截掉。

久美子一眼望去,躺在病床上的阿茂右手腕以下空空的。

“我饿了,能帮我买些吃的回来吗?随便什么都行。”手术结束后,一直不吃不喝不言语的阿茂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久美子很高兴阿茂终于有了些反应,立即起身。

“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头回望了一眼,他依旧靠着枕头,像石头一样面无表情。久美子点点头,走了出去。

等她捧着一包豆皮寿司回来,病房早已空无一人。

他趁别人不注意,攥着包里大半的钱走了,连行李都没拿,只在凌乱的被褥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回家吧。

看到纸条的久美子宛如挨了当头一棒。

路过的护士才发现阿茂失踪,一时间全医院的人都知道了。在楼上休整的緑被骚动吵醒,听到病人不见立刻要出去找。久美子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一把捏住了緑的衣角。

“让他走吧……让他走吧……”两串泪珠断线似地往下掉。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那你怎么办?”

纸条被久美子的指甲掐烂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她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吐露出私奔的事情。现在开口说出来,才发现有多么可笑。

她这种人能去哪?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边的医生迟疑一下开口:“也许你该回——”

“回我家吧。”緑突然说。

“欸?”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异口同声地说。

“你可以先去我家,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怎么样?”

久美子眨了眨泪眼,被泪水模糊的世界骤然清晰起来,所以她很确信对面那琥珀般的双眸没有一丝戏弄的意思。

告别了小医院的人,久美子背上包袱,跟着緑踏上归途——回她在东京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来进行这第二重冒险,可心里就是有种想相信她的冲动。

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勇敢的瞬间。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不知道緑是不是想转移她注意力,不让她沉浸在伤心事里,总是不停找话题。久美子慢慢地知道了不少緑的事情,她从哪来的、鬼杀队是什么云云。当她听说緑才十五岁时吃了一惊,十五岁就一个人做着这么危险的工作,还自立了。緑说她来自关西时,她还不太相信,因为听不出明显的关西口音。

“噢,刚来的时候,我的关西腔好像太引人注意了,只好改了。”她挠了挠头。

緑说了那么多,轮到久美子了。她懵了一会,从前除了阿茂,没人会对她的事有兴趣。况且,她的故事并不有趣。

久美子六岁就没了母亲,八岁时父亲续弦,等到弟弟妹妹出生,她就辍学在家带孩子。家里么,没有田地,只经营着一间很小的杂货店。小本生意不好做,不过靠着老熟客的帮衬和兢兢业业还是坚持了好些年。在同行的挤压下,小店的暖帘收了起来,再也没有挂出去的必要了。

父亲要从头来过,然而人家连贷也不肯借给他,于是他想,久美子不就是本钱吗?送到花街去,不就有钱有活路了吗?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久美子和阿茂跑了出来。如今阿茂大约是真的被厄运痛击得低下了头,自个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美子,妈妈要是不在了,你要听你爸的,不要惹他生气。”懵懂不知事的年纪,母亲反复念叨的话烙印在了她幼小的心灵。记不清母亲的长相,却能记得她说这话的语气。

“会读会写就差不多了,回来帮家里分担活计,学着怎么做家事吧。”继母轻描淡写地说。从那天后,她再也没有去学校了。

至于父亲,他很少会和她说点什么,通常是“添饭”之类的叫她帮忙的话。唯有那一晚,他坐在她面前说了许多,最后说:“这是你应该的。”

大家都默认她只能有一个回答:“はい(是)。”

除了阿茂……唯有他一人说她可以为自己的幸福着想……可你却……不,不能怪阿茂,他要面临的一定比她还困难。

故事说完了,久美子对緑绽放了一个凄然的笑:“緑小姐,您瞧,您自立虽不易,但有家庭就一定会美满吗?”

为什么人家都说家是避风港,而我却不觉得呢?

緑是一个会把情绪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的人,久美子发现了这一点。此刻她神情复杂,同情、愤懑、无奈坦露无遗,半天也没说句话。突然,她牵起久美子的手小跑起来。此时她们正要翻过一座小山坡,她拉着她来到最高处。吸气吸到微微后仰,一鼓作气地朝着天空大喊:

“**啊————!!!”

久美子在原地石化又风化了。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忽然喊脏话?

緑转头憨憨一笑说:“我们村一个特别帅气的婆婆教我的,心里不痛快了就这么做,真的很爽噢!”

“可能之前你的心情不被重视,但不意味它不重要,不开心的话要坦率地说出来!来,你也来试试。”

“欸……”久美子扭捏起来,架不住緑热切的眼神,她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好难为情,可是好像确实……有点痛快。

在一边观察她的反应的緑,似乎颇为满意,“**啊——!!”又喊了一次后开怀大笑。那明媚的笑容令久美子不觉莞尔。

緑小姐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啊。

到了东京,她们没有回家,因为緑说还要“买点东西”,直接往大街去。街道两边的店铺进了一家又一家,小到毛巾碗筷,大到被褥床垫,緑买起来毫不手软。一个时辰后两个人的双手挂满了大包小包,緑还背着一大卷被子。久美子很清楚,恐怕是给她准备的。见緑如此破费,她心生羞惭。沉浸在采购里的緑还在思考有什么没买,压根没留意到同伴微妙的脸色。当她预备一头扎进和服店的时候,袖子被轻轻拉住,一个不比蚊子扇翅大多少的声音支支吾吾道:“不必了,我已经给緑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以为报……”

“哎!别说这种话!杀鬼只是我的工作,要是每个恰好获救的人都赶着来找我报恩,那多有压力啊。”

緑顿了一会,干脆地补充说:“再说了,这些东西也不是专程给你买的啦。我家可是什么都没有呀,要是以后有客人来也没法招待,现在只是一起买了而已,别放心上。”

她没有谦虚,她家确实跟雪洞似的。那栋有些年代感的二层小楼外带面积不小的庭院,可室内除了一张矮桌、一个柜子和一点必备日用品外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被洗劫一空过。

因为緑搬到这里并没多久,“简直得救了”,她特别夸张地说。今年夏天离开师父家后,她在城里的大杂院租了间房落脚。刚开始每天只回来睡觉而已,住了一段时间后逐渐暴露出各种不方便:白天睡觉时常被外头的小孩吵醒,还没有地方可以锻炼。尽管她十分注意自己的行踪和动静,但独居女子的身份、过于谨慎的行动和昼伏夜出的习惯,还是惹得嚼舌头的邻居说闲话,猜测她是不是做卖笑陪酒的工作。不过这些尚不成大问题。

平时做完任务都会小心地处理好血迹再回来。偏偏有一晚太累了,身上沾了一大片血而不自知,连刀也懒得藏,以为大半夜不会遇见人。好巧不巧,真在巷子里遇到了个醉汉,把他吓得立刻酒醒了。第二天院子里马上传出她每天夜里出门是在干违法勾当的流言,闹到后来竟被“请”去局子里“喝茶”,理由是违反了禁刀令。最后还得冈赶紧去找了会来事的隐把她从里头捞出来。

忍耐了两个月和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日子后,緑相当幸运地在附近的村子里遇到了急于转让而低价出售的房子,立刻买下来搬进去,还没来得及好好布置。久美子到来之后,这座房子终于有了些烟火气。她替緑看家、采买、打扫和做饭。緑其实并没有拜托她做看家以外的活,她不过是延续了以前操劳家务的习惯。

俨然如位贤内助。

哪怕緑常常凌晨才回家,她都会先准备好宵夜,甚至要起床替她烧洗澡水。“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緑说了很多次,但久美子坚持要这么做。她做饭的手艺比緑强多了,还有什么比一回家就能吃现成的热饭更幸福的事情吗?客厅的壁龛空荡荡,緑不知道怎么装饰,她会买来花瓶,修剪好折来的花枝,插瓶摆好,时不时换新花。緑要出任务,她必到门口送一送,打一打火石:“请一路小心,祝您武运隆昌。”

能被这般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于緑而言还是头一回。能在进玄关时说一句“我走了”、“我回来了”,不管何时回去都知道那里有人在等待自己,那么,那间房子就不会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了。有家人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緑被久美子用温暖柔柔地包裹起来,以至于没有发觉——她也在改变久美子。她永远不会知晓自己的存在对久美子来说是多么强有力的激励。

久美子主动找了份工作,换作以前,她可能拿不出这胆量。

是一份在咖啡厅做服务员的工作。薪水不多,却是自己实实在在挣得的。拿到第一桶金时,那个过去不敢去想的梦想在心里悄悄地再度萌芽:继续努力的话,说不定能在东京站稳脚跟,说不定以后真的可以给家里寄钱了。

久美子的性情还是那么谦恭温良,说话轻声细语。不过,她知道自己有变化,就像院子角落里安静且隐秘生长的草,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现在,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增添了底气。每当别人和她言谈,她依旧只是静静地听,甚少言语,但她开始能够注视别人的眼睛,并在适当的时机报以微微一笑。

岁暮天寒,行人走在路上都要裹紧棉衣。难得是个不用出任务的夜晚,緑得以安逸地趴在被炉里翻阅囤积已久的杂志,久美子则在被炉另一端做着编织活。静谧而暖和的客厅里只有偶尔的纸张翻动声和钩针的轻微碰撞声。

緑开口打破了平静,“这段写得真美啊!‘枝垂樱静伫一侧,姿态流丽,待日暮仄,夜气蔓延,云空窈深,绀碧澄清,山色隐约,烟紫淡淡。枝垂樱尽管周身沐浴在现代照明灯光之下,其妖艳灵眇之姿依然叫人怀疑是否此刻已然渡过人间梦浮桥,踏入了幽世。云光石灯照樱色,叫人亲眼看到了何谓真正的美之神祇’,要是能亲眼一睹那是何等的美丽,该多好啊!”

“是啊。”久美子笑容恬静地附和,钩针仍在灵活地勾着毛线。

埋在杂志中的脑袋抬起来,“那明年春天,要是能有两三天假期的话,我们就去京都赏樱吧。”

“诶?”钩针停下了,“我可以……在这里住到明年春天吗?”

“当然可以啊,你若是没有其他去处,就一直和我住呗。不过你要是想去别处,我也会支持你的。”

冬夜寒凉,心却犹如置身春天。久美子一再感激地道谢,緑举起书掩着脸说:“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我受到你那么多照顾。好啦!谢来谢去的事情先放一边吧。虽说上野也有樱花,但我还没去过京都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没有游玩的兴致了,放了假也只会在家睡觉吧。”

“那,我们到时候可以带食盒去吗?”

“好主意!”緑一把将书拉下来,露出两只期盼得放光的眼睛。两个女孩津津乐道着京都之行的计划和细节,不知不觉夜已深。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她们多么希望春天快点来啊。

久美子放下卡座的客人点的冰淇淋时,咖啡厅的门铃一阵清脆的响动,昭告木门被推开。

“欢迎光——”久美子刚要上前迎过去,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来者是父亲。

谁将她的呼吸和声音偷走了?

碍于公共场合,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什么都没有点。老板不允许她早退,她必须继续工作。久美子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同时,始终能感受到那股来自角落的视线,几乎要把她绞成碎片。到下班的时间,久美子第一次觉得五点半如同判刑时刻。

她不得不把他带到现在住的地方,也就是明日家。緑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据说她一直在外地潜伏,任务完成前都不会回来。这种在外工作好几天的情况是常态,不然她也不会拜托久美子看家。此时久美子无比渴望她能陪在她身边。

好像緑能救得了她似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这么依赖緑了。可久美子灰暗地转念一想,就算她在场,恐怕同样无可奈何。

父亲冷冷地环顾了一圈客厅,女儿端来的茶碰也不碰,讥讽地低声说:“久美子,你现在出息了。”

他驼着背,抱着胳膊,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你每个月能挣多少?手头有多少?”她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钱袋,将积蓄倒了出来。

“这就是全部了。”

他轻蔑地盯着那点寒碜的硬币和纸钞,冷笑了一声,“收获颇丰啊。”跪坐在边上的久美子不敢动弹,更不敢吭声。

“要不是你表舅告诉我,我还不信你这么有本事了啊,能在东京赚钱了。”

他冷嘲热讽了几句后便开始数落她,做一个抛头露面的咖啡厅服务员多么不雅,为了个毛头小子连家都不要了。对了,阿茂人呢?他连带着他也骂了一通。听到父亲用不堪的话语侮辱阿茂,久美子气得脸色苍白,终于抬起头,无声地怒视父亲。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我养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对我的?”

他说个不停,唾沫横飞,茶水放到凉了也没有喝一口。这个人,这个她从小仰仗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尽数摧毁。假如外人的几句恶语会刺伤心灵,那来自父母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正因为他们在孩子的心里占据了非凡的地位,所以看似不经意的一言一语都足以牵扯孩子的心,甚至将它撕扯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她的眼瞳逐渐黯淡如屋外的夜色,失去了神采。

父亲念够了,话锋一转,“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挣这几个子儿”,他拿起冷茶喝了一口,“不如听我的安排,出去外头工作。我已经跟周旋屋(中介)的人谈妥了,手续也办好了,你明天就离开这里。”

“外头?去哪里?”久美子惴惴不安地小声问。

“南洋。”

那不就是国外吗?竟然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她勉强吐出这句话。

“你傻啊,外国人的钱好挣啊!去待个几年,回来再结婚。”他第一次见到久美子表现出如此痛苦的无助,忿忿地补充道:“你妹妹生病了,病了半个月了,家里都没钱给她治。”

此话一出立刻奏效。一听闻妹妹生病,她脸上凄楚的委屈迅速被惶急的担忧取代。妹妹虽不和她出自同一个母亲,可是由她亲手带大的,感情甚至亲过母女。“我的积蓄不多,好歹……”她话还没说完,父亲早就伸手把桌上的钱刮干抹净,塞进怀里。

“明天早上八点,收拾好行李,我来接你。去咖啡厅辞职,然后去周旋屋。知道了吗?”

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心如死灰的久美子垂下头,向她的命运。

“是。”

临近年末了,冬日傍晚的风凛冽得像把刀,吹得人头疼。緑一刻也不想在街上多待,满心想趁冈还没来催促出下一个任务,先赶回家喝碗热乎乎的味噌汤。

大门上挂了一把锁头。怪了,已经六点半了,久美子去哪儿了?濡缘的挡雨板都装上了。灶台边没有像平时一样摆着预留的汤和饭。碗筷收拾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厨房的柜子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远行的气息。

緑拆开摆在客厅矮桌上信,心中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明日緑小姐:

很抱歉不能等您回家,我要离开这里,去国外工作了。我遇见了我父亲,事发突然,不能提前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妹妹生病了,我们家需要钱,听说国外的工钱很高。您会支持我吗?请祝我好运吧。在东京的这段时间,承蒙您的诸多照顾,真的很感谢。

阿茂说,我是为了获得幸福才出生的,这话可能不对。我不该是为了自己,而应该为了家人的幸福而出生。要是我能像您一样,成为支撑别人的存在就好了。

希望您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家。祝您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柴田久美子

11月16日”

本该平滑的纸张摸起来凹凸不平,只有点点水滴撒在上面又干透了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不是水滴,是泪滴。她写信时,在哭。

这封信有好几处语法错误和错别字,但并不妨碍緑看出久美子藏在表象之下的、玲珑剔透的心。

緑打了一个寒颤。没点暖炉的屋里很阴冷,然而她不是因为冷而颤栗。种种蛛丝马迹令她生疑,一切看似顺利,但谁知道这是不是某人精心包装来掩饰用心险恶的礼物?可久美子这一去,就是去了她的手伸不到的远方。

她心乱如麻,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做饭也没有休息。不知过去了多久,没法飞进来的冈用喙敲了敲挡雨板,在外头大喊:“出任务啦!前往大沼村,前往大沼村!”

緑不得不从忧思中抽离出来,提起刀走出家门,头顶星空,瑀瑀独行于只有她一人的暗夜之路。

(第五回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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