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回 功与过

(一)

六月六日。

那个夜晚星星稀疏,大家都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巡逻之夜。一切如常,风平浪静,然而在那个女鬼出现后的二十分钟,与藏原仁同行的两个伙伴都死了。不久前,他们约好了下班后去吃牛丼饭。风在藏原的耳边如刀削过,白染绿的长发飘荡在他身侧,嚣张的笑声从那张犬齿尖利的嘴里迸发出来。藏原被扯着脖子拽上高空,如同被苍鹰擒拿住的野兔。在月光的照耀下,近在咫尺的那张足以称为绝代佳人的脸,刻在猩红瞳孔里的“上弦陆”肃杀可怖。

“看清楚我是谁了吧?”她倨傲地讥笑,突然松开了掐着藏原的双手。他在摔得粉碎前迅速翻转调整姿势,侥幸落在了一棵树上,借树冠的缓冲保住了一命。“喂,你没死吧?”女鬼站在屋顶上,叉腰旁观。

“我就在这,来找我吧。你们能找到我吗?鬼杀队。”

上弦六居高临下地冷笑,六条腰带张牙舞爪,逆光化作一团黑影,只有那对眸子散发森然的荧绿微光。夜空响彻一声类似鞭打的清脆巨响,她飞走了。藏原一瘸一拐地扶墙绕过房子,试图追踪她的去向。一走出暗巷,纸醉金迷的气息骤然朝这个质朴的乡野青年扑面而来。庞大油亮的发髻上插满了夺目的玳瑁簪,层层叠叠的盛装闪闪发光,甜腻嘈杂的调笑轻轻柔柔地缠绕着每个流连忘返的男人,一切都令他目眩神迷。

这里是花柳之地——吉原。

(二)

七月二十日。

“打扰了,请问您听说过万世极乐教吗?”

一名游客拦住了桧原村的村民。她话里有东京的口音,使用的敬语叫年过半百的农夫瞠目结舌。活到这把岁数,也没人用这么谦恭礼敬的语气和他说过话,看来眼前人真是个深闺里走出来的大小姐。今日万里无云,她却拿着一柄深蓝色的蛇目伞,扎起来的柑子色和服一看便知不是村妇穿得起的。他嗅到了商机,赶忙自荐:“当然了!那里的人定期会下来采买东西,俺们也经常帮忙搬东西过去,也有您一样的贵人要寻去极乐寺的路呢!小姐,往寺里去是有路,但是难走得要命!要指路也说不清。俺家里还有驾笼,您要不嫌弃,就让俺找个帮手抬着您去呗?”

“那再好不过了!我不会让您白走的。”女孩欣然采纳了农夫的建议。钻进老旧但结实的驾笼后,她开始不自在了。不仅是因为需要拘谨地跪坐在小椅子上,她习惯不了被人抬着走的矜贵体验。驾笼的抬杠沉甸甸地压在农夫们的肩头上,他们脚步轻盈地走过崎岖陡峭的小土路,如履平地。

“大叔,现在去寺里的人多吗?”为了忽略心头的尴尬,她试着搭话。

“早些年不多,一直断断续续会有些外地的老爷夫人们来。这两个月不知怎的,说要进山的人比往年多多了。”长脸农夫走路不带喘,嘿咻一声跨过小溪。

“外地的老爷夫人特地来山里的寺庙做什么呢?”

“哎呀,不就和小姐你一样吗?你不是也是奔着山里的高人——那个极乐教教主去的吗?”

“其实我是受人所托,头一回来,不清楚高人的事呢。”

“哦哦,关于那位大人的传闻有不少呢!”

“俺小时候以为那个人是妖怪!”后面那个年轻些的方脸农夫插话道。

“去去去!太失礼了,那明明是位神仙人物!”长脸老农夫斥责道,“是个做善事的神仙。”

“神仙和妖怪可是差很多的呀。”女孩笑道。

“因为据说那位大人的容颜一直不改,总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而且有着稀世罕见的彩色眼睛。不就是妖怪才有的嘛。”

“小姐别听他胡扯了。俺爷爷的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山里就有万世极乐教了。谁家有难,就会上教里去求教主庇护,他从来没有不管不顾的。大约教主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所以长得像吧。甭管是妖怪还是人,真能不老不死、专做好事,就是神仙啦!”

“那么,教主也会帮助外地人吗?”

“是吧,所以有好多有钱人大老远地来求见教主,说他特有智慧,能解开所有问题,实现愿望嘞。”

“世间若真有这样的人物,为何却隐匿于山里呢?你们会向他许愿么?”

“嗨呀,藏在深山都有人寻来,要是在外头,寺里的门槛还不得被踏平呀。至于愿望,俺们每年祈祷无病无灾、五谷丰登就可以啦。日子过好还是要靠自己,总不能天上不掉馅饼,就指望人家给俺们发饼过日子吧!”

女孩望着两边无尽向后流动的草木若有所思。鸟笼似的狭小驾笼上下左右摇晃,吃力地爬过起伏的层峦,颠簸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将客人送至山中一座年代久远的寺院。午后斑驳的阳光撒在磨损的原木巨柱上,与苍翠的山林融为一体。农夫们接过报酬后殷勤地表示愿等客人一起下山,于是坐在石阶上休息等候。女孩把衣服下摆整理得体,端详着空无一人的入口,深吸一口气后忐忑地踏上长长的石阶。凹凸不平的石阶生了青苔,被岁月磨得光滑,无一片落叶,显然用有人用心打理过。“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半截身子探进门内,见不到人来招呼,她壮着胆子迈进门槛。

以探索的眼光环顾寺内,门内的庭院又是一片古林,要从板桥穿过莲花点缀的小湖,才能抵达寺院第一座建筑。笔直的树干掩映着神殿的正面。清脆的啁啾鸣啭更凸显出寺院的静幽。果真是适合神怪的居所,女孩暗自在心中评价,不过……

“您好。”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声。当她转悠出莲花小湖,手持扫把的女信徒从木廊另一边的石子庭院走来。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身穿纯白的棉麻短褂和束腿袴,面对闯入寺内的不速之客反应平淡,似乎习以为常。“客人瞧着面生,您不是本教的信徒吧?”

“啊,很抱歉我唐突上门。我的确不是信徒,只因希望面见贵教教主,所以贸然叨扰,还请多多包涵。”女孩赶忙鞠躬。

“没关系,我教是来者不拒的。您随我来吧,我去禀报一声。”信徒原谅了她的失礼之举,领她走进正殿内。见信徒把扫把收纳在入门一侧,她自己把伞也放在一起。室内奇香扑鼻,比自己身上的药味还要浓郁。与她想象中的庄严肃穆不同,这里的气氛祥和安宁。正殿内,三三两两的白衣信徒麻利而安静地做着份内的工作。女孩隐约能听见压低音量的谈笑声,不知躲在哪扇障子后。路过的信徒们都会朝她微笑以示欢迎,每个人的脸蛋健康红润,神色清明,如同世外桃源的居民,与山下面黄肌瘦的村民有天壤之别。女信徒请她坐在殿內的会客室等候片刻,等她端茶回来,紧随其后的人却不是教主。

来者是一个高颧骨、薄嘴唇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和其他人一样,瞩目的是其头顶寸草不生。他与女信徒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后者毕恭毕敬退下了。礼节性的问候过后,他自称是教内的住持,名为山田。“住持”一词出来,女孩忽觉他的确像僧人。尽管他有意注重言行举止,但比起清心寡欲的高僧,山田仍有一股凡俗的气质,只是表露得不如他人明显。

“不知您……”

“啊,”女孩领会到他的迟疑,“我的名字是小林茜,受祖父所托,特意来极乐教还愿。”

“原来如此,听说小林小姐希望见教主?真不凑巧啊,教主近期都不在教内。”

“他不在?”小林的表情在刹那间十分微妙,眼神在讶异切换成遗憾之前闪过一道意义不明的亮光。

“是的,此次外出也不知何时回来,只怕近几天都见不到的。若小林小姐不介意,可由我代为转告。”

“真是遗憾,希望我下回再来能遇上他,当面酬谢。其实并非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前面所说,我是替祖父还愿的。祖父希望当面感谢教主,无奈身体一直抱恙,前段时间溘然长逝,所以将最后的夙愿托付给我。”

“啊,请节哀顺变。恕我多嘴,我能否知道令祖父与教主有什么样的往事吗?”

“这个嘛……我虽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并没有和我提及太多,只粗略提过自己深陷低谷时曾受高人、也就是贵教教主指点迷津,靠着大人的锦囊妙计走出了困境,成功东山再起。他对教主不胜感激,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他,他仍希望告诉教主结局。”

“是什么结局?”

“‘一朝雪恨,云开月明,此心无憾’,祖父留给教主的遗言,是这么说的。”

小林的三言两语中藏匿着一个坎坷的故事,点燃了山田的好奇心。他想了解更多,但女子抿起嘴含蓄微笑,缄默如谜。极乐教向来不乏神神秘秘的来客,有眼力见的山田懂得到此为止了,遂结束话题,请客人用茶。她捧起茶杯啜饮几口,欣赏起别致的庭院:“我本来不相信传说,直到亲眼所见,万世极乐教的确不同寻常。这儿的人看起来都过得比山外人要好。山田先生,您在教内待了很多年吧?”

“是的,山田家代代侍奉教主,轮到我也不例外。虽说住持这个称呼像佛教僧侣,但其实我更像是家臣吧。能追随教主,是我等的幸运啊。”山田露出朴实的笑,脸上泛起一层层和蔼的皱纹。

“那么您一定清楚,贵教的教主究竟是妖怪还是神仙吧?”小林歪头调侃道,将传闻说给他听。她始终仔细地察言观色,所以并没有错过刚才他那转瞬即逝的戒备。

“哈哈,对我等而言,教主自然是神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人恢弘的气度与胸怀,智慧与觉悟不是凡庸之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他不求荣耀富贵,尽心尽力只为他人,毫不犹豫地负担起他人的痛苦与烦忧,正是‘与世人同忧’啊。山田家世代侍奉教主,我乐意认为这是我要继承的使命,也愿意向人们说,我是深深地被教主的品格折服,自愿为他效劳的。”谈起自己追随的对象,山田无限憧憬与崇拜地点头。

“我在山里的寺院出生长大,长到十几岁的年纪,听了别的信徒的描述,非常想出去看海。我同教主商量,他告诉我外面的生活也许会很辛苦,我年轻气盛,说没关系。他见我坚持,就当着我父母的面同意我离开了。一去就出去了八年,回来后专心侍奉教主至今。我见到了海,海是广阔无垠的,可我却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那八年,我认识到自己无法成为像教主一样伟大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没有想象中容易,做一个普通人都让我精疲力尽。我在海面前有多渺小,就像我在教主面前有多庸碌。于是我稍微能想象到,教主之所以会是极乐教的教主,是付出了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他的职责太严酷了,简直令我望而生畏。不仅能力有限,怯懦如我是承担不起的。因此他在我等心中,就是真正的神。人活一世,能遇见一个真正的贵人,应当全力追随他,更何况,我遇见的可是神之子啊。”

“您这么一说,教主大人更叫我好奇了。不过,我有些在意的是,为何他如此乐于助人,却要半隐居在山里呢?”

“小姐大约不清楚极乐教的教义:平心静气渡红尘;辛苦或痛苦的事不去做也可以,也没有做的必要。很不可思议吧?大人品性善良,但也有着恬淡率真的一面。处于繁华之地营造虚名、沾惹是非不是他想要的,或许对那位大人来说是一种无意义的负担吧。即便如此,能发现极乐教的人从未断绝,盼望教主垂怜施恩的人也不曾消失,连我一介庸人都忍不住想说人的阴暗是不可能根除的,世间的苦难也不可能结束,因此永远有人需要极乐教,永远有人需要教主。”他的语气逐渐愤懑,与其说悲悯,不如说是愤世嫉俗,不知是不是为了教主。

“山田先生的感慨真是深奥呢。”小林略微尴尬地微笑。

“哎哟,只是牢骚罢了,哈哈,让您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头。

“山田先生信仰极乐教,我有些问题想请您不吝赐教。”小林放下空茶杯,态度诚恳。

“小姐言重了,希望您能不嫌弃我才疏学浅就好。”

“先生适才同我介绍了极乐教的教义,但我仍不明白什么是‘极乐’?平心静气就是极乐?还是说,只靠平心静气的话,就能去往极乐?”

“平心静气是我们的生活态度,若要真正前往极乐,离不开教主大人的接引。极乐之地,是无忧无虑的净土,在那里,我们会与教主大人永远同在。”说此话时,他眉眼低垂,似喜非喜。对面的女孩却为信仰之人的话打了个寒颤:“您刚才才说了,人的阴暗是不可能根除的,世间的苦难是不可能结束的,那么您所说的极乐之地不是现世吧?但是教主本人,是一直在现世的吧?他要怎么接引你们?”

“此乃万世极乐教的奥秘,是不可轻易外传的。小姐若有兴趣,可以加入我教研习。我们最近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加入极乐教。只要是诚心实意的信徒,大人都会接引的。”

山田轻松堵死了小林的刺探。本就抱有疑虑的客人碰壁过后就不会再多问。她绞着十指,把手背掐得发白:“信仰乃终生大事,一旦皈依可不能反悔。我悟性不足,怕不是有福之人。”她努力体面地婉拒,但做得生涩。他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呵呵,小姐不用紧张,若您与我教有缘,自会有共同的未来的。今日的相见,就是一种缘分啊。”

“是呢,能和山田先生对话也是意外的收获。没有见到教主,但也是不虚此行。”女孩说着客套的场面话,为告辞做铺垫。山田佯装读不懂弦外之音,邀请她留宿:“小姐,天不早了,您要在这过夜吗?”

“不了,我已经打扰很久了,怎敢再麻烦你们呢,何况有两个村民和我同来,等我一起回去呢。今日承蒙招待,十分感谢,我该告辞啦。”

“好吧,那你们下山得走快些了,天黑后的山路很危险。”

他送人到入门处,在她穿木屐时,他顺手拿起那把深蓝色蛇目伞递去。感受到那把伞反常的重量时,他表现得不动声色,依旧礼貌温和地微笑。陪客人走过板桥到大门,直到那姑娘钻进驾笼,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回到屋内,扫地的女信徒过来汇报:“山田先生,新订的一批榻榻米送来了,一共五十张,我点过没问题,已经让人搬到库房去了。”他点点头:“好,能先备好存货就好,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库存不足,弄得教主房间臭了几天可不行啊。”

“唉,可是教主还说很香呢。”女信徒也是教内资历深厚的老人了,也不怕山田啰嗦。山田果然皱眉念叨:“那只是不想责备我们的说辞罢了,怎么能让教主的房间一直脏着呢!既然内室的榻榻米更得勤,我们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女信徒吐了吐舌头走掉了。山田独自返回会客间收拾用过的茶杯,回想种种迹象,这位生客有点可疑,不过她应当没打听到什么。“极乐”的话题在他心头余温未消,触发了很久以前和教主大人的对话的记忆。那天的集会结束,等到别的信徒都退下后,立马懒洋洋地躺倒在软榻上的教主随意地与边上的山田东拉西扯。见最忠诚的信徒对极乐的兴趣似乎没有别人浓厚,教主困惑地问:“山田,你不想前往极乐吗?”

“我想的,教主,可时候未到。等到我再也侍奉不动您,我会高高兴兴地前往极乐的。”

“真辛苦啊,山田的信念真强呢。”

“咦?教主也有侍奉您很辛苦的自觉吗?”山田不客气地揶揄,“不过我不辛苦,能侍奉您也算是积德行善了,所以我想做好能做的事再走也不迟。”

“老男人的肉好柴,我不喜欢吃。”

”委屈您将就一下了,可不要让我剩只胳膊或者腿什么的在世间啊。”

“哈哈哈当然啦,我会特别优待山田的。就算你不好吃,我也会吃得干干净净的。山田,幸好你没有头发,头发是处理起来最碍事的。”

“能得到优待,我太荣幸了。谢谢您和我分享接引仪式的细节,我从来没想过没头发也可以成为一种优势,能少给您添麻烦也蛮好的。”山田煞有介事地摸摸自己的光头。他的措辞恭敬有加,语气和神态却毫无谄媚或奉承,更像是平淡的幽默。山田和教主私下里对死亡与极乐的话题向来直言不讳,对于自己会怎么死、以及死后的问题,山田已经坦然甚至是欣然接受。

别人在衰老、病痛、穷困、纷争中死去,他会不一样。比起在茫然未知中不安地等待命运,他可以清楚明了地看见归途,要面临的死后世界还继续与这位大人在一起,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安心与幸福。

山田不自觉微微一笑,走进了寺内深处。

晚霞渐染西空,驾笼里的女孩抱紧蛇目伞,思忖山田是否有察觉到不对劲。不过,就算他察觉到些什么也不要紧,他们估计不会再见面了。天色黯淡,要赶在彻底天黑前下山,哪怕她有武器也不可大意。怀里的蛇目伞的伞柄只有表面是竹子,稍一拧动就能拔出一把轻巧的短刀来。锻刀村的刀匠偶尔喜欢捣鼓些奇怪的暗器,想不到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明日緑演了一天温文尔雅的淑女,早已疲倦,所幸不是空手而归:一向低调的极乐教开始吸纳新人了,为什么?上弦之贰要做什么动作?其次,那里面的气氛也令人难忘。

一个模糊的新计划逐渐成形。

(三)

七月二十四日。

几日未见,不等緑开口问,来蝶屋探望的炼狱迫不及待地同她谈起稻玉狯岳。

“我让指挥部帮我把他安排在同一次任务,问他要不要做继子,他一口就答应了!爽快得我以为他没听清楚。稻玉是个态度很积极的少年!目前相处几天下来,我发现他的剑技非常扎实。那样漂亮的雷之呼吸,现在不多见了啊。就算不是为了监督,他也完全值得作为继子来培养!”对于有才的苗子,炼狱如获至宝,立刻卷起琢玉成器的热情。

“你怎么不把他带来给我见见呢?”緑饶有兴致。炼狱毫不扭捏地坦白了自己的小心思:“我想单独和你待着,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反正多的是机会。”緑很欢喜得到这个答案,她盘腿坐在床上,想了解更多那个人:“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呢?”

他沉吟一会后说道:“唔,实话实说,他性格有点尖锐,话也不多,和别人的关系可能谈不上很好。我还不算熟悉,会继续留意。不过,昨天悲鸣屿先生来找我们了。”

“岩柱?找你们做什么?”

“十年前,悲鸣屿先生曾经收留过稻玉。”炼狱将昨日的情景娓娓道来,那并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重逢。悲鸣屿出现在炎柱道场,愠怒隐忍不发;而狯岳在认出来者的身份后,全身僵硬。

“悲鸣屿先生,难得你过来,有什么事吗?”炼狱不知二人的过往,却能感觉到气氛尴尬。

盲僧双手合十,眉头紧锁,周身散发无形的可怕压迫:“打扰了,炼狱。听闻你新收了一个继子,是我的旧相识,所以想来看看。顺便,有些话想问问二位。”

“你们认识啊!”他假装讶异,当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关系绝不陌生,只不过他得调和下快凝固的气氛。狯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低声嗫嚅:“老师……”

“老师?”炼狱扬眉重复。悲鸣屿冷酷地反驳:“我不是你的老师。”这句话对狯岳具有非比寻常的杀伤力,尽管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凭着一股倔强沉默地坚持着。

“好久不见了,狯岳。十年前我还在寺庙里时,收留了流浪的你。自从那一夜出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你身在何处。要不是听说炼狱收你为继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也在鬼杀队。那夜牵连了太多人命,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你为何不听我不许夜出的嘱咐,不在庙里待着?”他严厉地质问道。最后的问题忽然让狯岳的脸恢复了血色,他怒目圆睁,先是爆出了几句粗口后才吼道:“是我不听?是你养的那帮好孩子不听!是他们把我赶出去的!大家都记得你说过晚上有鬼,可他们不顾我的死活把我赶出去了!你甚至都没有来找我吧!”

“是他们把你赶出去的?!为什么?”悲鸣屿大吃一惊。狯岳如鲠在喉,像有两把刀指着他,冷汗直冒。半晌他泄了气回答:“我拿了……罐子里的钱。”

炼狱能注意到悲鸣屿以不引人注目的幅度抖了抖。道场的声音都被吸走了。山一样高大的男人泄了气,悲叹了一句“阿弥陀佛”后簌簌落下泪:“悲哀啊。你做了错事,理应受罚,但他们却不和我商量一声就将你赶出去,以至于后来酿下无法挽回的悲剧。我教你们识字念书,学习道理,结果毫无用处。”

他转向炼狱说道:“炼狱,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十年前,我收养了一群包括狯岳在内的孩子,他们叫我‘老师’。我们一起在寺庙生活,我每天都会在屋外点上紫藤花香,告诫他们晚上必须待在庙里。有日我外出,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回来时嗅到屋外点燃的紫藤花香,就知道天已经黑了。我点了一遍名,唯独没听到狯岳回答的声音。孩子们告诉我狯岳在里屋睡觉,我相信了。”

“吃过剩的斋饭,大家准备睡下。在我们毫无防备时,庙外的香炉被熄灭,鬼潜了进来。那鬼爱喋喋不休,炫耀了它能成功进来的原因。它在外面遇到一个落单的男孩,男孩求饶说可以献给它一屋子的人,为此把它引到了庙里,帮它熄灭了香炉。”

“有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喊:一定是狯岳干的。我不能理解,他不是在睡觉吗?他支支吾吾地说,狯岳其实不在屋里睡觉,他无视我的警告,私自跑出去了。我忙着抵抗那只鬼,顾不上那么多,我当时只是空有个头的瘦秸秆,为了杀死它,苦苦搏斗了一整夜。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沙代……直到第二天,人们清点孩子们的尸体,唯独不见狯岳。鬼死后留不下尸首,我拉扯大的沙代指认我是杀人凶手,让我被关进牢狱。等待处死的期间,我曾经发了疯地不停要人去找狯岳,他们告诉我找不到,尸体和衣服都找不到。狯岳失踪了。”

“这些年,在监狱里,在鬼杀队里,我无数次回想那一夜的每个细节……想象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跑出去?想象你是多害怕才会不惜出卖我们?试图给你们编一些合情合理的缘由,但我欺骗不了自己。我会经常回忆庙里每一个孩子,尤其是你,狯岳,你是我想得最多的。从过去的点点滴滴,不管怎么看,你都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啊——偶尔讲话不中听些,劝诫后也会道歉改正,也会主动为他人做些什么。这样的你,心里真的隐藏了我察觉不到的恶念吗?再怎么不愿意相信,我当做家人的孩子会引鬼入室,并指我作凶手,但再怎么回想,我都不能彻底推翻事实。我很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现在好了,我对你们这群歹毒无情的孩子,不会更加失望了。”

悲鸣屿的泪水像两道汹涌流淌的小河,可他却用最低沉平静的语气诉说在心灵最深处隐忍了近十年的悲愤,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刺耳,更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不安。狯岳露出受伤的表情,像是被狠揍了一顿。他不停眨眼,喉咙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恨我吗?”

“我害怕你们。”悲鸣屿回答。亲身经历过幽深的人性之恶,他心寒至极,万念俱灰,难以再轻易地交出信任与期待。每一个歹念环环相扣,共同连成罪恶的锁链,束缚沦陷其中的局中人。悲鸣屿能看见链条上垂直淌落的血,那是参与者付出的无法逆转的惨痛代价。他自己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作为全然无辜的受害者置身事外吗?当初,孩子们的监护者就是他啊!纵然已经过去多年,也绝对不能释怀和原谅,包括对自己!吃斋念佛,都平不了一腔灼烧九年的郁悒。

“炼狱,你现在知道了这件事,还愿意收他为继子吗?你相信这样的人,有成长为柱的资质和觉悟吗?”

此话一出,狯岳眼中的挫伤转化成了仇恨。他咬牙切齿,挤眉歪嘴正要维护即将溃烂的防御,就被炼狱铿锵有力的嗓音抢过话头:“稻玉以前的作为,我的确不认同,也无法替别人原谅。但是,我相信他!我相信人是能够改变的,他选择加入鬼杀队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至于他能不能成为柱,我会密切留意的。”

狯岳闻之呆若木鸡。悲鸣屿也不掩错愕,一度欲言又止。炼狱的决心是强烈真诚的,他能听出来,把狯岳放在正直的炼狱身边会比在其他人身边更好,他如此思忖。末了,他以“老师”的身份做最后的诀别:

“那么,炼狱,拜托你指引他,从今往后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悲鸣屿在两人的注视下离开了。户外阴云令道场的光线骤然昏暗下去,继子的面庞也布满阴翳,清了清嗓子后声音嘶哑,仿佛不受控制地吐露出实情:“炼狱先生,我加入鬼杀队,并不是想赎罪,也不是想做善事,我只是……想活下去,想被认可价值……所以你说的不对,我并没有改变……”狯岳不知为何会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也许是不愿辱没了炼狱的一片诚意,也许是他不愿被那么形容。反正他从来都不屑于被冠以好人的名誉,不想领受曲解自己的称赞,假惺惺,于他而言太恶心。

“过去的事情,可能没有人会宽恕你。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改变,也相信你是有价值的。为了让你不走上歧途,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炼狱的语调比刚才更具有威慑。他们站在室内的阴影里,预示大雨的霹雳撕裂天空,闪电里的炎柱竟有金刚怒目的气势。面对斩杀过上弦,又坚称要收他为徒的炎柱,狯岳唯有一句话可答。

“是。”

“为了活下去而可以给鬼领路的人,是能因为不想死,主动变成鬼吧?”緑叹气猜测。

炼狱摇摇头,并不认同:“伊黑曾和我说过:‘人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遗余力地伤害别人。不择手段的程度,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真到了丢掉良心的时候,会发现一点都不难。’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要太早断言他是主动化鬼的。他当年可能真的走投无路,顺势借机报复,但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是不会待在鬼杀队里的。”

“主动也好,被动也好,都无从求证,鬼化算不存在的事情,只能是个谜了。不过我以为你的态度会更严厉一些呢,毕竟你之前都不想放过灶门兄妹,非要杀了他们。”提及往事,緑感触颇深。炼狱笑容复杂,温柔掺杂着惭愧。

“因为我自己变了吧。我想对别人多一些宽容,少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因为想像你一样,所以我是被你改变了。”

“被我?”

是緑的错觉吗?还是他发丝恰好搭着的缘故?炼狱的耳朵沾上了头发的红。“你的耳朵好红哦。”緑笑眯眯地伸手去捏住他两只耳朵,从耳廓揉搓到软厚的耳垂。炼狱痒得受不了,一把抓住那双捣蛋的手。玩闹归玩闹,她不忘提醒他:“假如狯岳变成鬼真是因为想活下去,那是不是早点让他离开鬼杀队为好?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他应该要继续待在队里努力一段时间,毕竟背负了人命啊。”他说。緑不再坚持,这次炼狱不支持狯岳偿命已是很大的改变,要指望他劝狯岳离开估计是白费口舌。轮到她赶紧提要事了:“对了,炼狱先生。吉原……”

“啊!差点忘了,说到吉原,你一直待在蝶屋,最新进展你还没听说吧?六月份,有不少队员目睹到上弦六。她把好几人掳到吉原又放走,吸引鬼杀队去吉原潜伏搜查。这一个多月有大量队员卧底在吉原,你的朋友藏原也在。根据他们报告,里面近期出现了大量蹊跷的惨案,那些消息被老板们和官方的人联手封锁,传不出来。队员们也还没找到上弦六。”

“找到的话就不会这么风平浪静了。炼狱先生,你听听我的办法吧。”她正色说道。这回她比以往更清楚,一旦实施她筹谋的系列计划,又有许多人的命运要搭进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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