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垅中逝者陌上人

(一)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约定,绝不是随口一提的话。

我会找到你,然后去实现吧。

(二)

六月十日。

崴伤的脚走起路还有点歪斜,藏原仁并不当回事。他随扮成女衒的音柱宇髓走进荻本屋。个头超过一米八的藏原,垂手立在更高大的宇髓身后,衬得像只逆来顺受的黑牛。老板娘蹙眉仰视藏原,用买菜的眼光上下挑剔:“他脸上怎么有两道口子?该不是爱惹事的小子吧?”

他摸了摸前几天被树枝划伤的伤口不解释,宇髓赶忙挂上热情精明的笑容,鼓动如簧之舌:“哎哟!老板娘!这小子干活麻利不说,人也聪明,最难得的是性格本分,特别老实!你要他当打手也可以,这胳膊一看就有劲!调教一下,保管是个能领头的中郎。不好的人我哪会带给您呀?您还信不过我的眼光?我一般只介绍姑娘,是因为了解他的底细才推荐他来做中郎的。要是为了赚几个小钱,把什么货色都介绍给您,既给荻本屋添麻烦,又损了我的名声啊。您要实在担心,就先试用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好的话我就不收费用了。”

见惯了歪瓜裂枣的老板娘,竟招架不住富有冲击力的俊朗笑容,露出了几分少女般娇羞的欢喜:“好吧,我信你,你带来的姑娘很好。那这小子我们就收了,名字是?”

“叫他阿仁就行啦!”宇髓大力一拍藏原的后背,“要好好干啊,阿仁,还不快谢谢老板娘?”他深鞠一躬:“谢谢老板娘,我会努力工作的。”安插任务顺利完成,音柱接受了老板娘的邀请,大摇大摆上楼小坐喝茶去了。他真适合干这种工作啊,藏原汗颜。

一个时辰前,宇髓嫌他长得又黑又壮、不能扮成女人时,他一肚子窝火:“宇髓先生,怎么想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一讲话就露馅了。”宇髓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做中郎。临行前,他第三次叮嘱:“做好心理准备啊。进去以后,别忘了你是鬼杀队的,必须时刻记得任务第一!别的事情你就忍忍,反正都是暂时的。”

“忍什么?”藏原问,“不用作为女人去接客,我就谢天谢地了,当个打杂的有什么难的?”

“哟?这么自信?那你更得任劳任怨些了。吉原里做事自有吉原的一套,你不要妄图改变什么,再怎么看不惯,为了任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如果他们叫你做些下三滥的事,不知道怎么灵活应对,干就好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搞砸了任务,你就等着吧!”他着重加强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并用食指直指他。藏原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那个地方的情况到底是多烂,会让音柱不能放心呢?

宇髓走后,管事的老遣手领他到中郎睡觉的大通铺安顿。大通铺,其实仅仅在木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旧草席,潮湿的霉气混合烟酒留下的痕迹,整个房间散发着层次丰富的怪臭。藏原领了一卷不知多少人睡过的铺盖,努力忽略掉别人在枕头上留下的黄渍。遣手告诉他,第一个月,荻本屋会提供住宿和两顿饭,但不会给他薪水,他只能指望客人多给点小费。日常的工作就听她的安排,不过,楼主夫妇或楼上的孩子们有吩咐,也要有眼色地去办。藏原发现了吉原第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干活的男女,无论几岁都会被叫做“孩子”。

荻本屋在吉原的大见世里算不上拔尖,原本能有一位花魁已是难得,可风头仍被分别拥有两位花魁的京极屋和时任屋占牢了。既然花魁少了一位,那荻本屋便更要在服务上下足功夫,以不至于在大见世的激烈竞争中被甩下去。然而,所谓宾至如归的服务,是由一屋人跑断腿做出来的。他们踏上被女童们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西洋钟敲响十二点,全屋上下像预备打仗,准备开门迎客。檐廊下、房间内,坐满了在对镜擦粉涂胭脂的年轻游女,结发师们跪坐在后为其梳头盘发。游女们叽叽喳喳地更衣,中郎与番头们穿梭在各个房间整理和递物。领头的遣手一面匆匆迈着碎步小跑、随机逮住个人就批评几句,一面指导藏原:“你要在客人开口前把他们伺候好,要是需要他们一一使唤,就太晚了,说明你做得不够好。”

“可他们总得告诉我要什么吧,不然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藏原纳闷。老婆子的嘴不耐烦地歪到一边,斥责道:“笨蛋!所以你要学的东西有很多,留点心吧!首先别再讲这种蠢话,尤其是对客人!现在,你去把后门送来十二箱酒搬进来。”

藏原适应得比想象中快。他本就不懂偷懒耍滑,谁对他发号施令都耐心照办。自从发现他老实听话,对相貌周正的年轻中郎充满新鲜感的姑娘们,尤其喜爱使唤他做些跑腿之类的小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戏弄他。可惜他却愣头愣脑不接话,被姑娘们评为不解风情。有人轻佻地摸了摸他的脸,惊得他满脸不快。酷似嫌弃鄙夷的神情刺伤了她们的自尊,拿他逗趣的蜂儿蝶儿骤然散去。

要论劳累,在外猎鬼应该是比当中郎累的,但藏原宁可快点回去猎鬼,起码不必做低伏小。一到街上招揽生意或赔笑安抚客人,他常被前辈骂呆,笑得太僵硬。尤其一被叫去“问门”时,他都万分尴尬。并非所有客人都会包夜,遣手会留意各房包的钟点,到点便派人去提示客人,随时听候屋内差遣。每次站在门前,他得做好一阵心理准备才敢打断。叫人心烦的污言秽语和哼唧声响萦绕耳畔,常听见客人在里面提各种折腾人的要求,任由游女们低声求饶,他必须装聋作哑。出于下流的兴趣,有几个惯会摸鱼的中郎,最喜欢的活便是问门。等姑娘们完事出来,他们会拿方才的动静打趣或评判一番,藏原从不肯参与。

居住在最奢华的“凤凰之间”的牧绪花魁,是音柱卧底在此的妻子。他少有机会接触到这位头牌人物。半路出家的牧绪是如何一跃晋为花魁的?他不清楚,仅从音柱那听过女忍者都修习过惑人魅术。除了美貌与速成的“涵养”,牧绪拥有魔性的双手,善于束缚与按摩。追求猎奇体验的客人无一不被那双手伺弄得筋骨舒畅,殊不知她曾经是为了拧断目标的脖子才修得如此技艺。难得短暂说上几句话,她摇头表示当前一无所获,也没发觉谁可疑,要继续观察。藏原称呼她“宇髓夫人”时,伪装出来的冷漠面具顿时眉飞色舞,随即又叹气表示怕露出马脚,叫他同别人一样称呼自己“牧绪花魁”即可。

牧绪充当她的头牌,藏原做好他的中郎,仿佛这就是他们本来的身份,唯有内心时刻提醒自己活在双重现实里。

(三)

六月十五日

深夜,荻本屋的大包间内仍一片声色犬马。拥有三家银行的商人鲇川设宴款待生意伙伴饭塚,另有五人陪同。两位丰姿楚楚的高级游女在清雅的三味线伴奏下翩翩起舞,客人们醉眼朦胧,在一杯杯黑龙清酒与身边女子的温言软语下逐渐放松。藏原的脚没有跪麻的机会了,他频频来往于厨房和包厢,将一道道佳肴递给跪坐在门边传菜斟酒的少女新造们。递完最后一道料理,总算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坐在走廊上待命,门留了一道两掌宽的缝,恰好将其中奢艳的光芒泄露出来。

西洋枝形吊灯与壁灯的交相辉映,金箔铺底的墙壁仿绘了名家的《四季美人》图,满室旖旎柔光。画上的美人作应景打扮,穿梭于四季中戏乐;跳舞的女子体态优美地旋转,手腕灵活翻转,将长袖叠于胸前,细腻入微演绎的同时向宾客们频送秋波。古代大名的宴会都未必如此叫人眼花缭乱吧?做东的鲇川无心欣赏,只顾扭头留意饭塚是否享受,笑容巴结地陪其闲话。

座上宾饭塚是个目测有三百斤的庞然大物,短短的头发像布套子一样罩在头顶。酒劲上涌后,两坨横肉红似皮球。在鲇川问起评价时,他把控不好力道,把酒杯重重地敲在托盘上,两条潦草的粗眉一拧,喷着气说道:“鲇川老弟,聊到女人,你只碰过日本女人吧?”

“当然,我没离开过日本,哪像您在欧洲待了好几年呢。洋女人怎么样?”鲇川似乎非常有兴趣。

“哼!差别太大了!”饭塚嚷道。身边的游女小小惊呼一声,因为男人毫无征兆地拉开她的和服下摆,将她的腿公然露给他人。“咱们国家的女人性子和顺,还是洋女人更玩得开!就说腿吧,她们的腿粗,而法国女人的腿又长又美!哎呀!你没见过洋女人跳舞!她们穿上半透明的黑丝袜和高跟鞋,在舞台上掀起裙子踢腿跳舞……裙摆像盛开的花一样……喂!再给我放开一点!”

醉酒的饭塚竟直接朝跳舞的游女扑去:“听到了没有?跳个更性感的给我们看!跳康康舞啊!”坚持表演的女孩们被冲过来的胖子吓坏了,其中一人的衣下摆像幕布一样被他掀开。那个女孩不假思索地要跳起来后退,抬起的膝盖精准命中了饭塚的右眼。

“啊!”饭塚和踢他的女子同时大叫。藏原目不转睛地旁观里面的闹剧,既不打算去喊楼主更不进去搅和。当胖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闯祸者时,另一个跳舞的女子将她护在身后。鲇川破口大骂,护人的女子迅速将惊愕的怒容翻成赔笑脸,仿佛踢饭塚的人是她。

“老爷呀!您没事吧?请让我看看。”她猫步似地滑行到胖子身边,芊芊玉手捧起红脸,“一定很疼吧?对不起,若紫她不是有意的。嗯……您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大碍,要不要去我的房间里休息呢?”

鲇川吼道:“休息个头啊!快去给饭塚先生请医生!”

“眼珠黑眼白白,没出血,我瞧着好得很,医生来看也一样。您还疼吗?”女子豁出去要压下这事,赶忙加倍温柔地继续关怀饭塚,将手悄悄搭在他的腿上。在他抱怨疼时,她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浓稠的迷离妩媚。

“老爷何必那么怀念洋女人呢?您没见过人家的腿,怎知一定比不过呢?又或者,您不如也让我领略一把法国的性感和热情?教教人家嘛?”

乌黑云鬓簇拥的面庞白如甜莲子,言语音调和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五指隔着衣料轻抚摩挲,轻易驯服了饭塚的怒火,又撩醒了另一种冲动。在她勾魂摄魄的诱惑下,饭塚的呼吸更粗重了。鲇川仍不放心:“还是请个医生来……”

“不用了!小娟代就是最好的医生!你就给我送瓶红酒当药吧!今晚我要重温法式风情!”饭塚色眯眯地拉过她的手。鲇川明白贵人已来了兴致,更不敢扫他的兴。大门豁然拉开,几个人护着走路东倒西歪的饭塚上楼去了,他全程紧攥她的手腕。从后面挤出来观看娟代上楼的姑娘们,眼神甚是同情,其中若紫歉疚地咬白了嘴唇。藏原读懂了她们的表情,怜悯与敬佩的背后,说明饭塚绝不是她们真正欢迎的客人。

当他把红酒端去娟代的“松风之间”,站在门外,清楚了姑娘们生畏的原因——所谓“法式风情”,是会有抽打的声音吗?娟代的声音在强颜欢笑,笑中饱蘸颤抖和恐惧。

“哎呀,饭塚先生,这个太勉强人家啦……”

“是你自己说要学习的,不许……反悔!”

“真的不行……”

“少废话!”

无名的火气直冲颅顶,忍无可忍的藏原忘了自己的身份,狠甩开拉门,与屋内诧异的两人面面相觑。衣衫凌乱散落,趴在床垫上的娟代的后背已有数道细细的血痕,斜压在上的饭塚的丑态叫人不愿多看第二眼。他手里拿了木槌似的东西准备往里塞,被人打断便呵斥道:“放下!滚出去!”

“听到没有?滚出去!”

酒瓶被稳当地托举着,若不是袖子遮挡,饭塚会发现藏原手臂的肌肉青筋暴起。素日最平淡温顺的人面露凶光,撞上娟代的眼神时顿时瓦解。

出去吧,那对含泪的眼睛严肃又悲哀地逼迫他。

出去吧。

他咬紧牙关,手臂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好像那瓶酒有千斤重。以极缓的速度慢慢弯腰放下酒,拉上门的力道似要捏碎木框。纸门摩擦的声音是磨伤心的刀片。他非常讨厌不得不退出房间的自己,好窝囊啊。

为什么无法对娟代的遭遇做到无视呢?之前都“努力”忍过来了。大概是从她把若紫护在身后,就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吧。荻本屋并不是上下一心的地方,得罪客人必会得罪楼主。娟代不想让宴会上的闹剧发酵到楼主出面道歉,也是为了保护大家,由此牺牲了自己——本来注定会有一人要去陪饭塚,此人不一定是她。

大小杂务追上来缠住他,无暇在“松风之间”外驻足了。整整一宿,娟代留在他眼底的每个身影都揉进了脑海,令他有道不明的怅然若失。快天亮时,趁着店里大部分人都休息了,他打了一盆清水端上楼。“松风之间”的门内仍透着微光,灯火在沉重不匀的呼吸声里闪烁。只叫一次,他想,如果她没有回应,他就回去。

“娟代小姐,你睡了吗?”

无人回应,醉汉酣眠的巨响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门被艰缓地拉开,一股酒臭先钻出来,娟代披衣来应门。襦袢松垮地系在腰间,就算非礼勿视,也难免扫见胸脯上的乌青。她靠在门边,发乱妆花,憔悴不堪,喉咙挤出沙哑的气音:“怎么可能睡得着。什么事?这盆水是给我的吗?能喝吗?”

藏原点头后,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别喝太多,是给你擦身子用的。”他把盆子放进屋里,一一掏出从行李拿出来的东西。医疗队为每个队员都配置了便携小药箱,以便自己处理小伤势。

“这是碘伏、棉签、纱布和药膏。碘伏一天消毒两三次;药膏可以消炎消肿,效果很好的,一天要擦两次。把身子擦干净,就可以涂碘伏上药了。”

“你是医生吗?哪里来的碘伏和药膏啊?”

“用就是了,找楼主他们请医生,要花不少钱。而且等医生来,你要忍好久。”

“没错,请个医生又是一笔费用,我不想再生事。谢谢你,我会还的。”

“不用还了,你用吧。”

“那我会还你人情的。”

“用不着了。”

你能用什么还?藏原冒出一个惨淡的疑问,当然不敢说出口。“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一定会还的。”娟代轻声说,“谢谢你,快点回去休息吧,阿仁。”

“你知道我的名字?”藏原记不起他们是否有说过话。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微微一笑,跟昨夜熟稔的风情万种不沾一点边,纯洁自然,更像一轮真实又苍白的月,美得渺茫,令见者心绪澄明。

他步下楼梯,走到最后一阶梯时鬼使神差地回头,仿佛还能看见少女倚在门框望着他。其实从他所在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当他转头走远时,才听见几乎能被忽略掉的、木门迟缓关闭的轻微声响。蹑手蹑脚回到大通铺,他必须抓紧时间睡一会。一闭上眼,在朦胧的睡意与神智间,方才所见的月光幽幽照亮了他的梦。

(四)

六月十九日

在擦木柱时,老中郎叫藏原去天井,说是捉回了一个逃跑的孩子。众人聚在四周,只在木廊上留出一小片空给楼主夫妇。那片空里,楼主慢条斯理地摆弄烟草盒,老板娘戴上眼镜翻阅旧帐本,所有人屏气凝神共度暴风雨前的平静。藏原忽然发现,有两名警员坐在这对喜欢杀鸡儆猴的夫妇边喝茶。

“你真了不起啊,小鹤。”老板娘阴阳怪气道,从眼镜上方瞟了一眼天井里被绑在石灯笼上的女孩,“我们付给你爹六百七十元的预支金,算上半年的吃喝用度,你还欠我们七百零九元。不想还就一走了之啦?你倒是潇洒嘛~上次吃的苦头忘掉了是不是?”

楼主专注地往烟斗里填烟草:“没事。嘛,忘掉了就帮你记住。总不能每次都麻烦警员先生们啊。”

“小事小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用客气。”警员喝完茶站起来,提了提口袋鼓鼓的裤子,说要继续巡逻便告辞了。老板娘摘下眼镜,拿起楼主为她填好的烟斗:“行吧,按规矩办事。加债五十,禁食两天,掌嘴三十。别嫌丢人,你活该,也让大伙听听响。来人。”

“新来的,你去。”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中郎捅他后腰,咕哝道,“就你没打过,你去。”“哈?”藏原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出去了。其他中郎都站在原地,毕竟扇三十次耳光,手会痛的。

他掉进了前后左右的视线中心,所有人都在等他行动。脑门立刻沁出大颗汗水,因为他低下头,恰好小鹤也抬起了毫无生气的脸。她是个和四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他妹妹四叶在女校受精英教育,而他要在吉原打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游女。

快打啊,快打啊,空气似乎都在催促他。

——对啊,二叶姐去工厂的时候也是十五岁。二叶姐当年在厂里就是这么被人欺负的吗?

——小鹤是被父亲卖掉的,这个世界上有愿意保护她的人吗?

——真的必须要打吗?

——娟代也在看吗?

“你干嘛?快打啊!荻本屋不养废物。要是不敢下手,你也给我等着。”老板娘发言威胁。宇髓的叮嘱与之重合。原来他不仅窝囊,还笨,想不出机灵的法子应对。难道就没有打起来响亮实际上不会伤到人的办法吗?

真的没有办法。为了任务,藏原心一横,扬手落下了第一个巴掌。一个人被责打,挨罚的人与施打的人一齐受折磨。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疯狂默喊,又明白他无用的歉意帮不了小鹤。不愿同流合污,然而轮不到他说了算。

受罚结束后,老板娘命令再捆她两个时辰。过了解绑的时间,天井见不到一个人影。赶在开始营业前,藏原希望能找娟代借回药膏。得到进入松风之间的允许后,他诧异地发现小鹤已经在娟代身边,红肿的脸颊上敷了一层他给娟代的药膏。

“阿仁,有什么事吗?”娟代问。小鹤低头扭过去,显然在抗拒藏原。

“不、不,没事了。我本来想找你借一下药膏,现在不用了。”他拘谨地回答。娟代举起涂满药膏的手指问:“你是要来一点吗?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不用了,小鹤用上就够了。”他准备离开,忽然记起最重要的事,扳回身子坐正行大礼,“对不起,小鹤。”小鹤不为所动,藏原保持着欠身的姿势,更大声地重复:“对不起!”

“他在跟你说对不起呢。”娟代轻声对僵持的小鹤说,“其实怨不得阿仁。”她默然片刻,愤恨地抓紧衣服。她挨罚时一滴泪都没掉,启齿时哭腔浓重:“道歉有什么用?我一点也不好受,我实在讨厌这里,讨厌!讨厌!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那你就去死好了。”娟代云淡风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小鹤与藏原都傻眼了,“不过小鹤,你逃跑了两次。比起直接求死,你是会活下去的,不管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会的。”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小鹤掉下委屈的眼泪,“下周我就要开始接客了!我不要!”

“小鹤,你想听我换着花样念叨你收心工作么?那些话在老板娘她们嘴里都嚼烂了,她们甚至信誓旦旦说你在哪都混不出模样。还是你想听我安慰你,哄小鹤真可怜啊?我要劝你忍耐还是鼓励你继续逃?安慰有个屁用,我不信她们说你混不出头。不要自暴自弃!不要崩溃!不要输!以后不要幻想谁来救你,你能依靠自己的只有自己了。因为你是会活下去的人,所以你的日子,还会有希望的,一定会有的。”

“哇啊——娟代姐!我不甘心啊!怎么你能受得了这种日子啊!怎么可能会有希望啊!”小鹤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全身缩成一团抽泣。

“再怎么受不了,也在受着了。何况,我是自己选的……”娟代环顾专属于她的精致房间,华丽程度象征着她对荻本屋的贡献,女主人的神情却显得落寞。小鹤忽然意识到,娟代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是未来的她……说不定她以后过得还不如她。娟代出于一点善意,没有帮着荻本屋给她洗脑、强迫她必须服从某种命运,也不给予她虚无缥缈的安慰。可是她说得模棱两可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小鹤闻之只觉无力。

小鹤忘记了藏原在场,尽情痛哭她死又死不了、活又不想活的人生。泪水洗掉了脸颊上的药膏。娟代把药膏盖子拧好,怜悯道:“哭吧,等你哭完了我再给你上药。”

哭吧,哭完了要治好脸,哭完了要继续活着。

娟代想起了被遗忘的藏原:“阿仁,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事了。”他着实笨嘴拙舌,再行礼告退时补充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他拉上门,把独处的空间留给她们。他的身份是伪造的,她们的困境是真实的,可是他们活在同一个地方,真真假假分辨不清。不管是否活在吉原内,都有可能遇见憎恶的处境。逃出去,说不定是去了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藏原认为,迈出去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吉原自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不可对外传信,尤其是游女。虽说中郎受的拘束要少得多,可此地人多眼杂,万一谁撞见他用乌鸦传信,解释起来麻烦。意图省事的藏原,特地挑了个收工就寝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溜到后院。左顾右盼等鎹鸦,冷不丁被起夜的伙计吓了一跳。

“我擦!你杵在这干啥啊?吓死老子了……”睡不醒的伙计打着哈欠,迷迷瞪瞪转弯拐进了后院的茅厕。藏原叹了口气,踩着墙边的杂物木箱,矫健地翻身踏上屋顶。

在这里等,总不会遇见谁了吧。他双手插进袖子里,耐心地等待天边飞来黑影。将近日的例行汇报系在鎹鸦腿上,目送它飞越包围吉原的高墙,正当他预备下到地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将他抓包了。

“哎呀,我都看到啦。”

竟然是娟代。素面朝天的娟代随意地裹了件青花白底睡衣,一缕从发髻里散出的发丝搭在肩上,凑热闹的脑袋从窗户内探出。他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他站的位置正是松风之间的窗外……不等他编出蹩脚的谎言,娟代坏笑调戏道:“你有只很好玩的乌鸦。你是怎么教会它送信的呀?我刚要睡下,踩瓦片的声音把我吵醒了,以为是小偷呢?还是想与我私会的情郎呢?呐,你是哪一种?”

她话好多,要是能再多说点就更好了。藏原满脸通红,却不知是被抓包的心虚,或是因为她的玩笑话。他别过脸去,因为娟代和荻本屋许多姑娘一样,既是怕热也是为了展示软玉似的颈肩肌肤,常有意无意地放低衣领。了无睡意的姑娘起了玩心,决定好好逗他。她推开窗户,翻坐在窗框上故作姿态地说:“你知道吗?在这里是不能往外送信的。”

“我知道。”藏原根本不怕,但低头抠手指的样子却让人误解为张皇失措。她端着不可一世的架子追问:“你怎么不正大光明地上邮局寄信,干嘛鬼鬼祟祟地跑屋顶来用鸟传信?是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的确见不得人,于是藏原配合她假正经招供:“省点邮费。”娟代反被逗乐了,捻住袖子掩嘴笑得花枝乱颤,藏原的嘴角忍不住悄悄翘起。她轻点了下他的后背说:“好,该省的就要省,今天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会跟第三个人说的。谁叫你帮过我呢~”

“……谢谢。”藏原想问她伤势如何,可不好意思开口。

“不客气,那我们就算扯平啦。”娟代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滴困泪,“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教鸟送信的。”

要是在这聊起来,引得更多人注意就不好了。“你早点睡吧。”他赶忙结束话题,灵活地跳下屋顶。娟代吃惊地伸出半截身子,只见他安静稳当地落在地面,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进屋里去了。

“切。”

上方传来她的咂舌声,藏原想象出她当时的表情,不由得对着空气笑了起来。

(五)

某个暑气尚未散去的傍晚,一位身材矮小驼背的客人的登门,让荻本屋内单调的日常泛起了别样的涟漪。客人穿戴低调考究,茶褐色和服散发出一股清新淡香。做工精良的巴拿马帽下,是用发蜡仔细梳好的花白短发。他的年龄不低于五十八岁,弯腰接过帽子的藏原估摸。

老板娘亲自出来接待,态度亲热,可见是熟客。他包下一间小房间,饮下几杯酒后,与老板娘笑谈几句,不作久留便匆匆告辞了。很快,一个消息在店里不胫而走。

“娟代要出去了?”

“什么?有人要给她赎身?”

“不不,不是赎身,只是出去。”

“啊?去哪?和谁?”

“高桥先生啊,那个在大学里做学问的,每次来只点娟代的教授。说来也有意思,他说后天下午要带她去荒川边散步。”

“特地出去一趟只是为了散步?楼主他们会答应?”

“已经答应了。”

众人将客人提出的怪要求当作饭后谈资,不少游女对此艳羡不已。她们进入吉原后,除非恢复自由之身,否则几乎无望踏出吉原。高桥先生是有地位的体面人,无论是信用还是与楼主夫妇的关系都好,因此夫妇允许娟代外出工作半日,条件是要有店里的老人跟着。不凑巧的是,到了当日,原指定跟随的人害了腹泻,占着茅厕半天出不来。店里的工作离不开遣手,派太滑头的人去也不放心,老板娘挑来挑去,最后竟选择了最老实稳妥的藏原。

“谢谢您,夫人,我去了。”欢喜的娟代盈盈一笑,向老板娘行礼,在她温和的目送中由高桥扶上人力车。梳妆打扮后的娟代像位家境优渥的良家少女,发型与服饰的穿搭都依照客人要求而用心调整过。能有机会外出,她兴奋不已,好似即将恢复自由。藏原乘坐另外一辆人力车,跟在五十米后。他望着前面的人们出神,他们比起耳鬓厮磨的情人,更像一对感情要好的祖孙。

下车后,他有意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打扰他们的约会。娟代撑开高桥送给她的蕾丝小阳伞,陪他沿着荒川边的土路小道漫步。这段小道足有几公里长,按二人慢吞吞的速度,今天下午是走不完的。藏原不懂老先生带娟代来此地的用意何在。

不过,若是彻底放松心情来观赏,荒川也会报以舒适的心旷神怡。潺潺河水温柔地轻拍沙岸,粼粼波光碎如流金,炎热夏风把半人高的草浪抚得簌簌作响。无垠晴空盖住绵延不尽的草地和淌至比尽头更远的丝带水流,草浪分隔出了两个世界,河岸边远处挤挨着一片颜色单一的木屋。除了河堤上偶尔冒出的流浪汉草棚,这边倒是比居民区那边少了许多烟火气。这三个人像三个突兀的小点,在广阔的世界里一点点向前挪动。

风偶尔将前面的絮语吹进藏原的耳朵里,高桥似乎在讲什么旧事,娟代颔首附和。无言的沉默间断出现,沉思的高桥垂首背手,时而远眺荒川,时而端详娟代。他们走累了,便坐在草堤上歇脚,用手帕兜住收集来的小石子,与对方比赛打水漂。藏原衔根草,抱着头与草丛一同卧倒,无需盯着他们,听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在附近就知道不会跟丢。当娟代指住路过的卖酸梅汤的小板车,高桥甚至也请藏原喝了一碗。

太阳西落,阳光逐渐浓郁醉人,夕阳临近之时,高桥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朝藏原招手,要他走近,并塞给他些零钱:“叫辆车,和娟代一起回去吧。可别半路私奔了啊。”他开了个玩笑,再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娟代一眼后,头也不回地唱着歌,独自向上穿过草浪矮坡。

“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

趁着青丝尚未褪色之时

趁着心火尚未熄灭之时

良宵一逝不复返……”

坡上恰好有一大团雪白蓬松的积雨云,他离去的背影如同没入了白云里,消失在二人眼中。

“他就这么走了?”藏原觉得这次外出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

“是啊,说不定,他再也不会来见我了。”娟代平静地回答,“我们走吧。”

藏原不是会问东问西的人,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地眨了眨眼。荒川边只剩他们两个了,这种地方怎么叫得到人力车呢?娟代足不出户,缺乏锻炼,早已腿酸脚痛,却舍不得立即回去。她央求道:“阿仁,别急着找车,我们慢慢走回去吧?”

他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速度,并行的影子渐渐拉长。娟代和他道出了今日外出的缘由:“明天,是高桥先生六十岁的生日,所以希望我能和他来荒川散步,算是满足他一个愿望。他说儿时,常和青梅竹马来荒川边玩耍散步。后来青梅竹马变成恋人,恋人又成了他的妻子。他从第一次见到我后就只点我,因为我酷似年轻时的夫人。”

“他的夫人是……?”

“在家呢。他们明天还要一起庆生的。”

“哈?这样啊。”藏原如鲠在喉,以为是个追忆亡妻的感人故事,结果只是老男人怀念青春。“那为什么你笃定他不会再来见你了?”

“他对我说了‘さようなら’。高桥先生刚才同我告别,说做研究也好,生活也好,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觉得到处力不从心。在迷茫的时候遇见了我,贪恋上了别人的青春,好像自己也能跟着年轻起来。最近,他的朋友得急病死了,他也必须认清死亡离他不远的现实,认识到放纵不能使人生更有价值。所以决定今后不再耽于声色,要把时间花在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上。”

娟代闷闷不乐地踢走一块碎石,继续说道:“他说:‘娟代,你想怎么活着呢?虽然我问你这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我也帮不上你,只能祝福你。你很年轻。年轻啊,年轻本该很好啊,前方还有很长的岁月。希望你能幸福。’”

“我呢,不讨厌高桥先生,他人不坏,如果不是客人的话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些。他讲的这些话,让我很难受!”她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抡起胳膊全力一抛,成功打进了河中央。

“烦死啦!”她朝流逝的河水发泄大喊。

“阿仁,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娟代问得突然,藏原反应不过来,傻乎乎回答:“什么?嗯……我想有吧。”因为我已经体验过了,他想。

“我不信,我觉得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别人喜欢我的脸,馋我的身子,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爬满皱纹,全身松弛下垂,脸也是,胸也是,有什么用呢?只是年轻有什么用呢?我并没有利用我的年轻去做什么,等我老了,岂不只是一个没用的老女人?可能还没人要,哈哈。虽然做人老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也知道,来荻本屋的客人很多都有家室。在我们面前抱怨她们的不是,来奉承我们多好多好。那些记得自家太太生日的男人,还会顺带问我送什么礼物合适,我不得不恭维一句:‘您太太真幸福,有您这样的好丈夫挂念’呸!真要是个好男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吉原。养个情人对男的来说算什么事,可我连情人都算不上,只是个陪他们打发时间的小角色罢了。人都是现实的。他们说爱我,想娶我,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愿意带我离开吉原。他们口中的“爱”离了吉原就会枯萎,那是只生在吉原的梦,客人与我们都在造梦。正因为是吉原的女人所以才会被“爱”,离开了吉原,我们会在他们的眼中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美梦,褪色成沉甸甸的责任与麻烦的累赘。”

“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他却叫我要幸福。”娟代面向滔滔流逝的荒川,发出失魂落魄的呢喃。话题朝始料未及的沉重发展,藏原慌得哑住了。他试图说点什么,可她不想要漂亮的安慰。她离他仅三步之遥,却很远。

“不好意思,我抱怨了些有的没的,你就当没听到吧。回去吧!”她的语气昂扬起来,好像半分钟前的激动演说没发生过,转头往居民区跑去。

“为什么你还想回去?”藏原站在原地问。

“什么?”

“你不想回荻本屋,我们就私奔吧。”他一定是疯了,他有上弦的任务在身,不能说这种任性的话,所以此话只在脑内出现了一瞬。他的嘴理智且丝滑地替换好了内容:“你不想那么快回荻本屋,我们就走慢点,反正来得及。”

他深吸一口气往来路折返,娟代从坡上小跑下来。他的决定让她很满足,总算对他产生了了解的兴趣:“阿仁,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啊?”

“藏原仁,我姓藏原,山梨来的。”

“哦!你家可以看见富士山吗?亲眼看是不是很漂亮?”

“不管站在哪,一抬头就能看见。不止是富士山,河口湖也很美。”藏原自豪地说。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姐姐,有个弟弟,两个妹妹。”

“大家庭!我就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家里只有我一个。”

独生的女儿,家里竟舍得送到吉原来?藏原疑惑地微微皱眉。她看穿了他的困惑,凄然地轻笑道:“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嗯。”

“我想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在藩里的做账房的下级武士。在幕府的时代结束后,武士凭着自己有点学问和关系,成了小学老师。他的妻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妇俩非常疼爱来之不易的独生女。她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看上了一个当小工的外地男人。父母同意了婚事,但怕女儿吃苦,就提了一个条件——要男人要做上门女婿。武士卖掉了刀,来给女儿置办嫁妆。炊煮扫除,浆洗缝补,日子过得一如往日。一晃许多年过去,结婚多年的女儿迟迟不能生育。当她终于怀上孩子时,全家人都很高兴。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的丈夫外出打短工补贴家用。”

“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面。大家不敢说是为什么,后来不再提了。”

“武士的女儿天天以泪洗面,三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儿。抱着晚来的新生女儿,她发誓会好好养大她。遗憾的是,她生完孩子后,身子一直养不好,短短半年后撒手人寰。她给孩子做的小衣服还有很多只差一点就能完工,于是由两个老人流着泪捡起来做完了。”

“他们把外孙女视为掌上明珠来呵护。日子拮据,要做很多手工活才能过下去。因为教书的工作在多年前就丢了,学校来了几位师范院毕业的老师,不再需要没受过西方教育的旧时代武士了。丢了工作,又没有田地种,夏天好过,但冬天很难熬。老夫妇便卖掉了乡下的房子,搬去了更温暖、更繁华的市镇讨生活。做纸伞、刨筷子、糊火柴盒,他们都做过。老人过日子会精打细算,倒是没怎么让孩子饿肚子。”

“那孩子的阿公是个文绉绉的人,他常说愧对武士之责,不喜练刀就爱摆弄文墨。再忙,每天都坚持练字,会抓住那孩子一起写。他性子急,容易生气,平时就面无表情,生起气来更是闷红一张脸不吭声。他从来没对那孩子发过一次火,在外面生了气,回家见了孩子就气消了。阿婆呢,常找机会捡别人丢掉的破砂锅,挖路边的野花种在里面,拿来摆满院子。阿婆脑筋活络,喜欢琢磨赚钱的小生意,经常带着孩子做些针头线脑或者小吃去卖。帮忙做小买卖时,街上的人都夸那孩子大方机灵。这家人都很爱干净,爱整齐,衣服有洞要立刻补好,人和屋子都是收拾得清爽的。买不起发油的时候,他们用手指蘸清水来理碎发。”

“贫穷的日子总有办法可活,遇上了病就过不下去了。那孩子长到十二岁时,三个人都得了流行病。那孩子烧得神志不清,眼皮重得睁不开,迷迷糊糊地觉得,他们会一起死。他们缺医少药,躺在同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呼吸闷浊的空气里,好像都能闻到快死掉的气息。后来,她奇迹般退烧了,因为发烧的阿公咬牙去端水给她和阿婆敷凉毛巾。她扛住了,慢慢好转,但阿公阿婆没有。”

“她接二连三地卖掉家里的东西,去换有营养的食物,去抓药。最后家空了,人也没了。”

娟代陷入了呆滞,好像忘记故事的后续。藏原于心不忍,刚要开口让她别说了,她又讲了起来:“阿公阿婆是在同一天断气的。她抱着腿在他们身边坐了一下午,然后起身走出去找一个人,拍他家的门。那个人是女衒。”

“‘请给我工作。’拍开响女衒的家门,她把自己给卖了,那年她十二岁。那个人叫富三,她问富三:‘能先给我钱吗?阿公和阿婆还等着下葬。’,富三问她:‘你知道我给姑娘介绍的都是什么工作吗?’”

“她说知道。”

“脑子里已经不存在别的想法,给阿公阿婆把后事办得体面就是唯一的心愿:生前不能叫你们享福,死后必要让你们能走得舒服一些。”

“富三先自掏腰包垫付了钱,给她充足的时间把两个老人的后事好好料理了,再领她去吉原。他很清楚,一旦把她带进吉原,是不可能让她拿着预支金踏出去的。雇人火化、买骨灰盒,该做的仪式都做了,全都是富三先付的钱。她最后管他要了一大笔钱,买一块墓地,位置要好,石料要好,要够大,能放得下全家人的骨灰。为什么要把钱都花在买墓地上呢?以后都未必有机会来扫墓了。那孩子就是想要一个能和家人说话的去处。和老人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在她离开后应该会被房东收回去,以后她就无家可归了。至少,她希望心里能惦记一个地方,让她觉得阿公阿婆在的地方。”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下葬那天,无风无雨,阳光灿烂。‘太好了,今天天气很好。’她对富三说,‘这样阿公和阿婆的腿就不会疼了。’但是好孤独啊,她在崭新的墓碑前蹲下来抱住膝盖哭出了声,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她一共花了六百九十八元。富三带她去荻本屋时,对方开价六百五十元买她,她自己抬价到七百元。富三心领神会,配合她抬价到七百五十元,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按七百元成交。女衒离开荻本屋前,那孩子与他告别:‘好了,我欠你的钱还完了。富三先生,其实你几乎没有赚的。谢谢你。’他没有看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眼睛说:‘是你把每一桩事都做对了,不管是给你家里人办好后事,还是来这里工作。这剩下的两块钱,就算你请我喝酒了。’”

“老板娘觉得她的本名在吉原不合适,便起了个新艺名。从此,那个名字将被她锁在心底,不是舍弃,而是保护最珍爱的事物,郑重地不再提及。”

“我讲完……哇啊你怎么啦?你怎么也哭了啊?”娟代回过神,又哭又笑地捏起袖子给他擦。藏原立马双手捂住脸,“不用管我。”他瓮声瓮气地回答,“我过一会就好了。我在想,假如我是她,可能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她愣住了,悲伤化作感激,握住他挡脸的手,轻声说:“谢谢你没有笑话她。以前,有人听说她为了买墓碑卖身,说她是傻瓜,我就再也不想讲这个故事了。”

“有什么好笑的。最爱家人怎么了?旁人怎么能随便取笑?”他拿掉手,鼻子、眼睛、双颊全是红的。他的眼泪胜过别人的千言万语,一种珍贵的情感在娟代心中萌发,她情不自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仁,你猜,那孩子的本名叫什么?”

不可能答对的,她准备告诉他答案,但憨小子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玉子。”

“什么?”

他挠头说:“瞎猜的,感觉挺好听的……我猜对了?”

娟代难以置信,美丽的眼睛瞪得浑圆,双眉微蹙。这种近似于生气的震惊神态,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他曾见过她对他做这副表情,下一刻就要开口数落他了。不对,他才认识她不到一个月,那个人不是娟代,那个人应该更……更朴素,就像隐那样?

与此同时,熟悉的名字如魔咒一般牢牢定住了娟代,他人的呼唤和自己记得终究是不同的。往事如风,瞬间将她带回多年以前:玉子,玉子,不是“阿玉”、“小玉”,而是听上去像位千金的芳名——“玉子”。听说这是妈妈和阿婆、阿公三人一起想出的名字,要像高贵的玉石一样温润美丽、细腻坚硬,三人对白净娇嫩的婴儿寄托了愿望和祝福。不管别人如何讽刺他们,议论生在寒门的女孩是否担得起这个名字。

自己欠下的钱要还完,可她慢慢察觉了楼主耍了下作的手段把债越滚越大,却无能为力。无论身心都太稚嫩,她是豁出了命去扛下命运啊。

她先在荻本屋里干活,伺候前辈松叶,认识了也是十二岁的夕雾。因为容颜姣好有潜力,屋里请了老师给她们这些漂亮的孩子上课,想按高级游女的路子将她们培养起来。十五岁,松叶被赶了出去,娟代的初潮来了,要开始接客了。当大她整整两轮的男人啃破她的嘴唇时,铁锈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只是一块肉。不要哭,不要难过,肉什么想法都不会有,肉是不会难受的。她已经没有了牵挂的人,爱她的人们已经长眠于地下。庆幸他们不知道她的遭遇,不然还怎么安息呢?

那夜,她梦见了往事。“玉子啊玉子,要是只剩你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办啊?”发烧的阿婆已经流不出眼泪,虚虚地牵住她的手。玉子捧着买来的鸡蛋给老人看,佯装镇定道:“是‘玉子’哦,我这就给你们煮,吃下去就会好啦。”

醒来,她记起来自己已成“娟代”,不叫“玉子”了。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的,她歪头凝视着在夜空上遥望着屋内情景的云彩,像起誓般喃喃。打呼噜的男人的胳膊搭在她小腹上,压得她呼吸不畅。她一把推开,那只手在睡梦中还不老实地抓上来,有意无意地捏疼了她。

凭着卖力工作,她慢慢当上了待遇更好的高级游女,有了自己的大房间,衣服越来越昂贵,簪子越来越繁复,食物越来越丰富,相应的,债积累的速度远远超越了生活质量的提升速度。后来,桃若来到了她身边。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姑娘生于吉原,是游女的女儿,连外面是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个小妹妹害怕未来的生活。不怕,她说,学会在地狱里享乐吧。

要相信自己喜欢玩情爱游戏,要相信自己喜爱色道。如果生活要让你痛苦,你就说你享受这一切,叫它不能打败你。正应如此,她与夕雾渐行渐远,因为夕雾要对自己保持绝对的诚实,可娟代不认为自欺欺人。她只是不想沉溺在痛苦中啊。

“真是不可思议……阿仁,没错,我就是玉子,我叫本乡玉子。六年了啊,过了六年,我终于能提起这个名字了。”

风呜咽着绕过他们,只有藏原和荒川听见了她的真名。眼前的女孩找不出一点游女的影子,恍如是位平凡人家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家去。他们仍沿着河边徐步前进,希望梦多做一会。

“阿仁,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的话。”

“我愿意!其实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抱歉啊,这样讲很狡猾。”

“没关系,你说吧。”

“你能替我去扫一次本乡家的墓吗?我不能离开吉原,所以没有给他们扫过墓。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拜托你去替我瞧瞧吧。”她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请求。

“我们现在,不就在吉原外面吗?”他温和地反问。“不,我不能。”她揪住领口,感到颜面无光,“怎么能让他们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啊。”

“不行,我不能替代你。你要亲自去。”他坚持拒绝,语气更加柔和。

“我自己怎么去?”她叹气道。

“离开吉原,去见他们。”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

“要是,我说带你离开呢?”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不敢相信嘴巴真的说出来了。娟代一点点挨近他,宛如动了情。她每接近一点,藏原的脸便更烫几分。最后她噗嗤地笑出声:“说得那么真,我快信了。”

她转头走了,走向热闹的居民区。藏原不懂笑点在哪,窘迫地低头瞧身上的中郎短褂:“你不信我,因为我很穷是吗?”

“不。”她回眸一笑道,“就算你家财万贯,我一样不信,没准更不信。不过,谢谢你。我就当乐子一听了,挺开心的。”

“为什么?”

她扬起手,招来一辆人力车。谈好地点和价钱,二人落座后,她扭头回答刚才的问题:“直觉。直觉预言会来救我的是一个女人。我呀,做过一个梦,同样的内容梦见好几次。梦见一直住在荻本屋那个房间,住了很多年,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从窗户爬进来,把我带出那个房间。钻出窗户的刹那,我变成了一匹高大的白马。”

“马?”

“对呀。然后房间外也变成了一片松木林,我自由自在地跑啊,踏着风飞奔出去,跑得比箭还快,跑出松林,跑出东京,朝着日出的方向一直跑下去。醒来之后看见房间墙壁的图案,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见藏原一脸严肃地在努力想象,娟代羞赧大叫,“很难理解的话就不要理解啦!当我胡言乱语吧。唉,我说过不想嫁人,不过也不想进净闲寺啊。要是我死了,能把我放回本乡家的墓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团聚了,永远在一起。”

又讲这种话了,藏原心里刺痛,无言以对。他郁闷地思考,嘴角阴云密布。娟代见状,误以为他嫌她话多烦人,索性缄默不语,阖眼休息。人力车摇摇晃晃,她几乎要靠在他身上睡过去,身边的人突然吱声:“娟代小姐。”

“干嘛?吓我一跳。”她被惊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擦拭嘴角,幸好,是干燥的。藏原光顾着自己的小心思,没发觉她的小动作。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来约定吧。”

“约什么?”娟代懵懵的,原以为他要说不要靠着他睡觉。

“我们一起去给你的家人扫墓吧。”他握紧拳头,指甲有力戳进了汗津津的掌心里。

“好啊。”娟代答应得非常干脆,甚至有些敷衍的感觉,“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吗?今天好累。”

“……嗯,你靠吧。”他松开了手,喜忧参半——她虽答应了,但不够认真。下一刻心脏差点爆炸,因为为了靠牢他,她环抱住了他的胳膊。也许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藏原来说刺激过头了,一时间动弹不得,赶紧看风景转移注意力。

“娟代小姐。”

“又干嘛啊?”二度被扰清梦的她懒得睁开眼睛了。

“你吃章鱼烧吗?”

从未听闻的小吃名字连同香气驱散了困意,她睁眼看见路边现做章鱼烧的小摊,快乐得像个出门旅游的小孩:“好啊!多买点带回去,大家肯定会很开心的。”

(六)

七月十二日

友人明日緑自无限列车一战回来,在病榻上躺过一个月了,据说毫无苏醒的征兆。牧野捎来的短信,问他是否要去探望。同期一场,当然有必要去瞧瞧。藏原请了半日假去蝶屋,而就在这半日里,荻本屋的桃若有了一个小发现。

“咦?谁这么不小心,把好好的腰带丢在走廊上了?”她弯腰捡起,捧在手中欣赏,连连啧声赞叹。这条金彩描边的亮粉红腰带以龟背纹为底,绘有黑色四叶柄,配色与纹样实在超前又张扬,不知该怎么搭配才好呢?这不是她该烦恼的问题,得尽快还给失主。

她把荻本屋的姐妹都问了一圈,甚至壮起胆子去问了夕雾姐和牧绪花魁,无人认领那条华丽的腰带。“你就自己收着呗。”娟代前辈漫不经心地提议,专注地对镜描眉。桃若小心地问:“真的可以吗?”

“没人认也没办法呀,不然你要送给老板娘吗?留着你长大后自己用吧。我化好了,帮我把衣服拿来吧。”

桃若喜笑颜开,将腰带细致地叠好,起身去帮娟代更衣。

(七)

七月二十六日。

末伏时节,凌晨五点,天就彻底亮堂了。放眼皆是干净的晴空,再过不久,空气会在暑热的阳光下迅速闷滞。在那之前,我怀揣木屐赤脚穿过酣眠中的荻本屋,安静地走出后院的小门。少了夜晚的灯光,整条花街就丧失了迷幻的氛围,朱红木栏都不显得妖娆可憎了——我从小就不喜欢漆成鲜明红色的木门和木栏,待在里面的人仿佛坐在血盆大口里。漆红的房子像个妖怪,幼年时形成的这种可笑偏见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时至今日也会想起。

以前只有走在冷清的花街,我会比较容易想象自己走在外面普通的大街上。我对外面的印象早已模糊,问客人,他们只会含糊形容:“就是普通的房子啊,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随便他们怎么回答,我无所谓了。反正我这辈子是再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街道中间,吉原的大门就在前方百来米开外。但我要去的不是那里,我拐了个弯,往那个地方走去。

最近,我忽然很想去那里看看。听说他们把那个叫桃若的孩子送到了那里。很久以前,松叶姐姐可能也被送到了那里。不久后的将来,我也会被送过去。

那里是我们这种人的终点。

到了,它还是那么寒碜的模样,不过对我们来说正好。除去所有声张虚势,暴露出的破损就是我人生的本貌。这座小庙作为我们的归宿是十分合理的,它就是吉原的垃圾桶,几乎收纳了所有无处可去的游女吧。说是庙,实际是一方拥挤的墓地,是我们在世界上最后的一席之地。好些插在石碑边的板塔婆出现了腐蚀虫蛀的痕迹,毕竟有象征性的祭奠已经很不错了,谁会闲得年年来给每位亡者更换呢?

这里是净闲寺。名字取自“生于苦界,死于净闲”之意,建造它和为之起名的人也知道我们生活在苦界而非极乐之中吗?我弯腰仔细阅读每个人留在人间最后的记录,不一会就找了墨迹最崭新的“桃若”。原来她的人生在即将满十六年时画上了句号。算不上关心,因为她留给我的单薄印象不过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傻瓜,一只被娟代护在后面没心没肺度日的小鸡崽。

她在沦落前就死去了,反而是稍微幸福的吧?如果我当初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还会活下去吗?每一天每一天,都无比厌烦倦怠。想象每天睁开眼睛要重复的事情:呼吸、洗漱、梳妆、理发、穿衣、吃饭、微笑……就几乎吸走了全部精力。面对他人,演戏逐渐变得困难。我尽可能地用最低限度的交流量应付客人,他们抱怨我太冷淡时,连打情骂俏都懒得,只靠假意撒娇地贴在他们的颈窝里蒙混过关。

人究竟是为什么要活着?早该结束了,可只为了一死的话,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忍耐这种人生?一边抱怨一边又采取不了任何行动的我是懦弱的废物吧?我做不到娟代劝的那样去“享受”,我不想说服自己享受,一点也不享受,难道我不能对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可怜的诚实吗?

墓中的死者,和墓外的我,能有多大的区别?

我能听见某种组成生命的鲜活正如沙漏窸窣消磨、殆尽。心中难以抑制地悲观,每天独自舔舐着孤独,不愿和任何人诉说,因为没有意义。我不要倾诉带来的片刻轻松的错觉,可始终不能下定终结现状的决心。到底是什么牵绊着我?我不知道,唯有继续忍耐细密绵长的痛苦,在希望与怀疑中摇摆徘徊。我希望什么呢?只是希望能出现些什么变化。

走出净闲寺,我仰望晴空,内藤丈草的俳句蓦然飘进脑海,无意识念出声:“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现在吟诵‘幽明本难分’,是不是太早了点?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呢。”

背后搭话的女声清朗温柔,一口纯正的东京话,是不属于吉原廓词的腔调。那名挽马尾髻的女子站在寺庙外不远处,微笑地望着我。我不认识她。

虽然不认识,激动的眼泪却抢在我发声前滚滚落下。

——啊啊,你终于出现了,我希冀已久的“变化”呀。

(八)

在见到夕雾前,緑设想过许多反应,唯独没想过她会哭,所有准备好的腹稿全部作废,轮到她自己惊惑了:“你认识我?”

“我见过你,在梦里。”夕雾低头抹泪,哽咽道,“梦里,我困在一片无处可逃的火海,被一个女孩救出。正当我们逃出生天时,我从梦里醒来,发现我又在火海中央,没有人来。我着急、害怕,祈求她出现,想呼唤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我死去都记不起来,虽然只是一场连环梦。可你,我没见过你,她的长相也已模糊,你一出现我知道没错。你就是她。原来你是真实存在的人啊!”

那是梦吗?难道不是前生的记忆吗?緑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心情激动地上前说道:“那说明我们缘分不浅啊。我重新介绍一遍吧,我叫明日緑,你是浅沼秀,对吗?”

初见的人准确地念出了她无人知晓的本名,夕雾悚然一惊。“浅沼秀”这个名字被埋没了十几年,荻本屋封存的契约虽有登记,楼主夫妇怕是早忘干净了,旁人更是听都没听过,不可能会传出去。于是,夕雾更加死心塌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命运的安排,可是……

“明日小姐,你是为何会在吉原?你是来找我的吗?”她害怕现实与梦境有巨大出入,悲观的“万一”和“如果”填满了脑袋。

“我就是专程来找你的。”緑举起一块通行牌,是她花了点钱和关系弄到的进入许可。“阿秀,我能这么叫你吗?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我会带你离开吉原,不过,在说明做什么事情前,我能先问你一些关于荻本屋的问题吗?你也顺便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

“你问吧。”她吞了口唾沫。

“娟代和桃若还好吗?”她马上问起另外关心的两人的近况,不料对方面露难色。夕雾倒吸一口气,缓缓告诉她:“……桃若死了,娟代失踪了。”

“死了!?”

“七月十三号的早上,最先起床路过天井的人连连尖叫,把大家都引出来。当时我也出去了,站在二楼都能看见……桃若歪七扭八地躺在天井的花丛里,脖子有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有个新来的中郎跑去翻动了她,又用短褂把她盖起来,然后,他很奇怪地抬头看了一个人。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顶楼的花魁,牧绪花魁。花魁的表情好像是知道些什么,对他很不明显地点了点头。后来楼主叫中郎们把桃若搬到柴房去。客人都吓跑了,警察来了之后,调查到现在也没查出什么。”

“那,娟代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桃若被发现那天,到了晚上,娟代就从她的房间里消失了。秃叫她吃饭,叫了没人应,门打不开。那孩子叫了遣手,遣手又叫中郎砸门,人已经不见了,窗户是被封死的。”

“密室消失?”緑捻着下巴思索。

“是的。其实我的房间就在她隔壁,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夕雾补充说。

“桃若的情况,你还知道多少?”

“桃若她是被勒死的,但是她的嘴两边也有两条淤青,听说应该是被勒住嘴后被害的……”

“有找到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吗?”

“……一般都是用绳子之类的吧?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没有在花丛找到什么东西。”

“桃若出事前,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

感觉像是被审问,但夕雾难得配合,极力回忆后小声说:“她找过我。桃若拿了一条腰带,问是不是我掉的。那不是我的,她就走了。那天,她到处问人有没有丢腰带。”

“什么样的腰带?你有印象吗?”

“……记不清了,只记得是粉红色的……”

粉红色,**不离十了,正当緑的猜测成形时,夕雾忽然“噢”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桃若出事后,我听见其他人说娟代跑去桃若睡觉的大房间,把她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说要找一条腰带。她说她平白无故捡到一条腰带,也许和它有关。”

“她找到了吗?”

“没有。老板娘觉得她受刺激了,要她回房间休息,她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太明显了。把尸体放在荻本屋最显眼的中心地带,又让娟代以蹊跷离奇的方式消失,上弦之六吸引人的手段总是如此直白粗暴,且好用。这些仅仅是它们发出的预告,不能等它们有下一步行动了。緑清了清嗓子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与我的任务有关。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件是给牧绪小姐送一封信,第二件等你出去后再说。”

“给花魁送信?她果然和这些事有关。”

“嗯?为什么说‘果然’?”

“我刚才没告诉你,桃若的死,传出了一些和花魁有关的流言。因为娟代拼命找的腰带,是一条目测就价格不菲的腰带,加上桃若身上有被束缚的痕迹。花魁最擅长的,就是束缚了。流言揣测是桃若触怒了花魁,遭到设局报复。虽不知真假,但花魁如今更不爱踏出房间了。”

緑冷笑道:“乱七八糟的,都是无中生有。这局若真是她设计的,也太小儿科了。我可以打包票,她与桃若的死、娟代的失踪无关。但我需要通过她来揪出真凶,这就要靠你了。我先告诉你怎么做,首先,你今天回去后把这封信交给牧绪,确保她收到,不用告诉她怎么来的,她看见封面就会明白的。”

她从和服的袖口里抽出一封厚厚的信封,在夕雾面前晃了晃,封面上有“致宇髓”几个字。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枚小香囊递给她:“这是护身的香囊,你要一直贴身带着,它可以保护你不会被选中。”

“被什么选中?”夕雾捧起香囊细嗅,有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鬼。”不顾她的诧异,緑要抓紧说完,“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出来够久了吧?先不解释这个。现在我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当你把信交给牧绪后,明日寅时我会来净闲寺这里等你,接你出去。我会等你到天明,如果你没有出现,那么还有第二条路。”

“我预计在送出信的二到五天之内,吉原会有一场暴乱。到时,这里将化为火海,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你抓住机会往大门外逃。记好,大门出来直行两百米,会有一个十字路口,往右走五十米,有一户紫藤花家纹的人家,告诉他们你是明日緑的朋友,他们会懂的。噢,你记不住也没事,我已经给你写在纸上了。”她把一张对折过的白纸塞给她,上面不仅画了简版地图,还画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紫藤花纹。

“好了,我讲完了。你的答复是?”

“我做。把信给我吧。”夕雾毫不犹豫地回答,朝她伸出了手要信。给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信任,是一场豪赌。可对于已无退路的人来说,怎么选都是前进。

夕雾回到荻本屋,恰好花魁去了楼主的茶室。她悄悄将信放进她的妆奁。次日寅时八刻,她在约定的时刻偷偷跑去了净闲寺。寺内无灯,墓地昏暗,不见人影,她捂住狂乱的心跳喘气,渐渐失望。

“谢谢你信任我,阿秀。”寺内墙边深邃的阴影中走出一人,正是白天的明日。

“信、我已经把信,送到了。”她仍在喘气,差点要哭起来,以为她爽约了。遮蔽月亮的乌云飘走了,緑在月光里从容不迫地微笑道:“好,那我们走吧。”

“怎么走?”夕雾依然茫然。只见緑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一面扁平的圆东西,一边说:“阿秀,你白天和我讲了你的梦,说你在火海中想喊我,又不知道我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了,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把它当做一个咒语吧。”

“无论你去到哪里,不要忘记‘明日緑’!记得呼唤:‘明日緑’!我会回应你,这是让我们重逢的咒语。”

她将那面东西反转过来与夕雾相对。红木框上,数只螺钿眼睛张开了,夕雾和圆镜中惶惑的自己对上视线的瞬间,暂别了人间。

从此吉原再无夕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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