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二十六日。
花魁牧绪受邀去茶室喝茶,待返回房间,已到了梳妆打扮的时间。她拉开妆奁的瞬间脸色一变,用余光确认服侍她的孩子都在背对她整理衣服,没人和她一样看见妆奁里的信。她换上体贴的笑脸对女童们说:“你们先下去吃饭吧,吃完再上来帮我更衣。要是看见结发师,也叫她先去别处,晚点进来。我想先休息会。”
“好呀。谢谢牧绪姐姐!”获准最先去厨房报道的孩子们赶忙鞠躬,喜滋滋退下。屋里恢复安静后,她迫不及待地从妆奁里抽出那封“致宇髄”的信。荻本屋无人知晓她的真姓宇髄,信会是谁写的呢?信封里那薄薄一张纸,她几眼便扫读完了内容,陷入了更深的迷惑。
这封密信写明了上弦之六的藏匿处、假身份、外貌特征、血鬼术和特点。这些情报都是真的吗?写信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是鬼试图误导她们的诡计,说明她已暴露了身份,迟早会有危险。但鬼有必要大费周章来误导她吗?如果是真的,写信者为何要在暗处神神秘秘地协助她们?而且,与上弦同在京极屋的雏鹤会有生命危险!权衡利弊后,牧绪宁可信其有,决定将信转寄给音柱。
正当她提笔蘸墨往信的末尾添加些说明,忍者的警觉忽被唤醒。左侧的屏风后并无传出响动,却能感觉到一股不寒而栗的视线,宛如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潜游着狩猎的猛兽。她被盯上了!训练有素的肢体比大脑更快行动,数柄涂抹了紫藤花剧毒的苦无从长袖中飞掷穿透屏风。几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屏风后的刺客在弹开苦无的同时猛然关闭了敞开的窗户,封死了室内所有出路。
眨了两下眼的功夫,牧绪已不能动弹——全身被绸带紧缚悬在半空,嘴巴也被捂严实了。昏暗的阴影里冉冉升起一对荧荧绿眸,梅红的瞳孔刻着笔锋尖锐的“上弦陆”,森森鬼眸定格在绸带为其捡起的信纸上。上弦慵懒地审问:“你知道得不少啊。宇髄是谁?”牧绪看穿了其中的误会,鬼不知道她也姓“宇髄”,只见到她执笔的动作就以为此是她所写。牧绪恶狠狠地瞪着那对鬼眸,它们骤然飘近,离她的眼睛不足三寸,发着慑人寒光。距离如此之近,却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和呼吸。上弦将信撕得粉碎扬进了漂浮的绸带里,冷笑道:“不说也无所谓,咱们换个地方慢慢聊吧。”
牧绪适应黑暗后,隐约注意到绸带的颜色:金彩描边的亮粉宽带,四叶草盛开在龟背纹之上,和桃若拿给她瞧的腰带一样。那孩子果然是被鬼杀害的。上弦的耳目原来早就侵入了荻本屋,也许遍布整个吉原。信中所写恐怕都是真的,可惜她已失去了传递给音柱的机会,也无法履行和丈夫天元、姐妹们的约定了。
身体被吸入难以挣脱的绸带里时,她忆起从小接受的为了任务毅然赴死的忍者教育,也想起了那个男人说她的生命胜于他和别人。
(二)
七月二十七日。
东京周边的村落田地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外来人行走在土路上。除杂草的农妇直起酸乏的腰,好奇地望着两个路人,轻轻感叹高个子绝对超过了两米。殊不知高个头盲僧此时正被同伴难住,他尴尬地双手合十道:“我知道你是玄弥的哥哥。他很勤奋,训练也很刻苦,从不逃避和偷懒。的确,他不会呼吸法,但他有独一无二的天赋,他日定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那小子能有什么目标?当上柱?他不给人添乱就行了,还想当柱?”盲僧的同伴撇嘴道,一道狰狞的疤横贯白发吊梢眼的脸。他无意歪头瞟了眼朝向这边的农妇,她立马怵得弯腰缩下去假装忙碌,不再留心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悲鸣屿收了玄弥做继子后,第一次和风柱搭档出任务。任务结束后,还差些收尾事项要处理。路上,风柱首次提起了弟弟,竟是嗔怪为何要收他为继子。不死川兄弟的复杂关系和故事,悲鸣屿从玄弥那有所耳闻。“……他是想当柱,因为他想见你,希望有足够的实力站在你的身侧,和你分担啊。”他一字一句说完,微侧过脸试图感受不死川实弥是否有变化。
不死川的呼吸变了,先是浅吸一口气后暂时屏住,而后深深地呼出,如同释放了一声隐忍已久的无奈叹息,却故作强硬恼怒地回答:“哼,他懂个……”
话未说完,天上冒出来一只鎹鸦滑翔下来慌慌张张抢过了话头:“支援急报!支援急报!速速前往东京吉原支援音柱!新增两名失联潜伏队员!宇髄牧绪、不死川玄弥失联!上弦现身!上弦现身!速去支援!”
“什么?玄弥失踪?他怎么会在吉原失踪?!”不死川惊呼,转而扭头质问悲鸣屿,一时忘了自己许久没喊过弟弟的名字。
“前段时间宇髄跟我说他需要大量人手去吉原当卧底,搜查上弦的下落,想把玄弥叫去——”
“宇、髄、天、元……这个混账,我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给我等着!”暴怒如飓风席卷而来,凶神恶煞的不死川咬牙切齿地把十指拗得咔咔作响,“悲鸣屿先生!收尾活有劳你自己去办吧!算我欠你一回!我先走一步去吉原!”
“……他是自愿去的……”
不死川听不清悲鸣屿最后的话了,片刻的功夫足够他冲出百米远。农妇以为是一阵风,再抬起头观望时,那边的土路上只剩盲僧一人。
(三)
阳光烘烤着罗生门河里漂浮的秽物,垃圾的馊臭味飘过河岸,飘进了最近一间破败的木屋子里。除了无可抵挡的臭味,再无任何人、哪怕是一只苍蝇蚊子能飞进去。“怕是这次,真的到此为止了。”宇髄雏鹤的脑海闪过大限将至的预感。
昨天,她将同潜伏在京极屋的玄弥失踪讯息秘密传递给音柱。玄弥的失踪一定不是偶然,他怀疑蕨姬花魁有些时日了。“我感觉她和别人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不对劲。”生来能拟鬼的玄弥对非人的鬼天然敏感。前天凌晨他被蕨姬找茬起了点冲突,昨日就人间蒸发。按照危机应对计划,雏鹤服下效果立竿见影的毒药,假装突发恶疾让楼主不敢留她,以此脱身。
不料蕨姬面对这个节骨眼上着急离开荻本屋的新人雏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在雏鹤辞别时喊住她,脸上堆砌和蔼假笑,一面亲切地讲了些客套话,一面往她手里塞了件赠别礼。只是当她背对其他人时,方对雏鹤露出了凌厉的眼神。
虚弱的雏鹤凭借仅存的气力强撑应酬了一分钟,努力避免在对峙中腿软瘫倒在地。蕨姬的礼物是一条贵重的绸带,她不敢久拿,一走远便从包袱里掏出来丢在巷子里。谁知被丢弃在阴影里的绸带,竟如获生命般扭动起来,悄然钻进了沿途楼房的木墙板缝隙里,一路尾随她至罗生门河边藏身的废弃破屋。
雏鹤需每间隔一阵子服用几次解毒丸才能彻底摆脱危险。她在出了京极屋后立即先吞了一颗,到了第二次服药时间,药却被潜进屋子的绸带抢去了,连同她也被牢牢控制。那条不寻常的腰带能发出嚣张的女声:“你很需要这个是吗?回答我的问题,就考虑还给你。和你联络的鬼杀队上线是谁?”
雏鹤张着嘴发不出声,呼吸越来越勉强,几经窒息。见她迟迟不答,绸带气恼地使劲绞住她的腰:“你给我装什么?快说!”
五脏六腑一受到挤压,她忍不住干呕。在鬼下杀手前,她会先死于毒发。意志开始涣散时,眼前也出现了旋转的幻觉,不属于她的悲鸣震耳欲聋。她看见丈夫宇髄天元的面容飘悬在上方,她像是浸泡在水中仰视水外,视野里的人面忽远忽近地波动。
“雏鹤,振作……你答应过和我活下去……”耳畔幻听了天元的声音,像从梦的深处传来的一串零散曲调,虚幻而飘渺。幻象将一颗苦涩的丸粒轻轻放在舌头上,引导她吞服。
“你会没事的。”
意识破水而出,她也能顺畅呼吸了。朦胧的幻象变成了清晰的现实,宇髄天元将她搂在怀里,面庞贴着她湿漉漉的额头。对方的体温告诉她不是梦。破碎凌乱的绸带被十几把苦无钉满在墙上,死气沉沉宛如巨蟒尸体。她缓过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道歉:“抱歉,天元大人,我没帮上什么忙……”
天元并不责怪她,搂得更紧后低声嘱咐:“不,足够了,你已经华丽地完成了任务。等你好些了就快走吧。我会找到牧绪和须磨,你们都要远离吉原。接下来,这里会有大乱。”
“是……”疲倦的雏鹤懊恼又感动地回答,不甘让他一人奔赴危险。即便她状态不佳,却能察觉到一股含有敌意的视线刺向眉心。有人在外面,且来者不善。她挣扎着提醒他:“天元大人,外面!”
“嗯,没事,我去就好,你留在这好好休息。”他从容自若地将她平放在床垫上,盖好褥子才起身离开。踏出门外,一个被怨怒扭曲了腔调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每个字都恨不得化成针扎他:“宇髄!我弟生死不明,你他妈倒是真悠哉啊!有闲情逸致跟女人卿卿我我!”
不死川实弥从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瞪人,跳下来兴师问罪。“冷静点啊不死川,还没有人能肯定你弟死了。”面对准备把自己吞了的不死川,宇髄淡定地举起双手,算是对杀气腾腾的同伴打了招呼。“别浪费时间了,我把已知的情报告诉你。京极屋的花魁是擅长拟态的女鬼,名为蕨姬。蕨姬实际上是一对兄妹,□□常寄生在妹妹的背上,只在紧要关头出现。真正的上弦六就是蕨姬的哥哥。上弦六的血鬼术是鬼血化成的镰刀,刀口有剧毒;蕨姬的血鬼术是变化多样的腰带。单杀一个没用,要同时砍下这对兄妹的头。”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跟他们交手过了?”
“没有,见都没见过。情报是别人提供给我的。”
“谁?这人还活着吗?”不死川想知道更多关于上弦的细节。
“我不知道。情报是一封用打印机打的匿名信。”宇髄迷惘地说,“虽然不懂为什么要匿名,但和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比对,暂时找不出矛盾。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姑且先信着吧。现在是鬼在明,我们在暗了。”
“那好,去把它们揪出来杀了。”摩拳擦掌的不死川说干就干,正要行动就被宇髄按在原地。他嚷道:“喂喂喂!你知道京极屋在哪吗你就急着走?还有,你就这么直接提刀去?”
“不然呢?你别忘了它们手里捏着我弟的命!”
”也握着我老婆的命。”
“你老婆不是屋里那个?”
“我有三个老婆,华丽吧?”
不死川冷不防被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一阵后气急败坏骂道:“靠!老子管你有三个还是三十个老婆!你说你要怎么办吧!”
京极屋的中郎无精打采地擦拭完店门的柱子,正要弯腰把桶提起来泼掉脏水,一团人影挡住了他的动作。他抬头一瞥,浑身激灵,险些把脏水溅到对方脚上。任谁第一眼都会注意到,那人敞露的胸膛、粗壮的手臂和风吹日晒过的脸庞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长疤,与悍戾的神色形成了来势汹汹的示威效果。更不用说,他的长相与最近失踪的新人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用脚趾想都知道,肯定是为了他来的。中郎生怕对方是来砸场,战战兢兢装傻问:“大爷,本店还没开门,您有何贵干啊?”
“带我去见你们老板。”他要求道。中郎十分害怕拒绝的后果是被一拳招呼脸,只好请他稍候,自己先去通报。“不用了,直接带我见你们老板。”他又强调了一遍。中郎不敢违逆,引人进屋,心里嘀咕什么人都招的结果就是拉低了店的格调,惹来不三不四的人找麻烦。他从以前就认为这家店从上到下都乌烟瘴气,花魁跋扈爱生事,楼主势利却软弱,下边的人也常明争暗斗,干活都不得劲,有机会还是跳槽比较好。
他原打算自己先向楼主通报,来者却无理地直闯账房。核查账本的楼主诧异地瞟了一眼不速之客,狠狠斥责了几句中郎办事不力,又抻着脖子问对方来意。他不等别人请,自己坐到了楼主对面的软垫。
“你们把我弟玄弥弄到哪去了?他来你们家干没几天,现在到哪去了?”不死川先发制人,死盯着楼主夫妇。中年夫妇面面相觑,以貌取其是个流氓。色厉内荏的老板娘黑起脸呵斥:“你来找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还想知道呢!怕是吃不了苦,自己跑了吧?你是他哥哥,谁知道你们兄弟俩是不是串通好,来讹我们不成?”
“人是在你们家丢的,你有理了?”他故意拔高音量。
“你——”
“三津!”楼主抬手制止了妻子,“行了,你也知道我是京极屋的楼主,我姓仲间。你怎么称呼?”
“不死川。”
“不死川先生,我们对你弟弟的失踪一无所知。我们给了他工作,但他在工作时间不见,给我们添了很大麻烦!人,我们是不可能给你变出来的,但你要是想在京极屋胡来,休怪我们也不客气了。你与其冲动行事,不如好好想想,你弟弟最近有无和你透露过他有什么未竟之事?还是说,得罪过什么人,急着逃跑?”
“哦?是吗?那你家花魁呢?”不死川话锋一转。听他突兀地提起花魁,仲间夫妇的脸色不是困惑,而是苍白。不死川从小就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明明眼角眉梢都泄漏了疲惫和恐惧,还要强行装作若无其事。这个反应足以说明他们联想到了什么,三津嘴硬道:“这事跟蕨姬有什么关系?你休要胡言乱语!”
“几天前,他跟花魁之间,有了点麻烦是吧?”
“那毛头小子初来乍到没经验,冲撞了花魁,挨几句骂怎么了?”三津的微表情却诚实地表现出细思后的害怕。他咬住不放:“我可是听说,在花魁来了以后,这家店总有人受伤、自杀和逃跑。只是都被你们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假的!出名的孩子有点架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哪至于害人!受伤和自杀也是夸张了,孩子们之间闹脾气、闹出走都不是稀奇事,你随便上哪家店打听都会有,怎就我家不正常了?一定是有人嫉妒京极屋所以诽谤!你从哪听到了这些谣言?我们绝不轻饶了抹黑的人!”楼主假装恼怒地大力拍桌子,烦躁倒是真的。不死川明白了,即便蕨姬的残暴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困扰,只要还能继续利用这个吉原最有身价的花魁摇钱,他们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瞒店内的实情,维护花魁和京极屋的形象。他在心里得出刻薄的结论:表面上是他们为蕨姬提供了种种条件,实则他们都是蕨姬豢养的狗,人命没出到自身,就抱着侥幸心理过一日是一日。
不死川轻蔑地冷笑,将要出言嘲讽,一个低头小跑进来的矮婆子搅乱了双方对峙:“不好了楼主!蕨姬小姐不见了!”
“你说什么!”夫妇俩齐刷刷站起来,全忘了不死川的存在,心焦火燎地直奔二楼的房间。蕨姬的屋内陈设整齐完好,空气中残余着香粉气味,唯有佳人遁形。仲间一拍额头大喊:“账房!”情急之下丢下不死川没管,怕他趁火打劫。账房也是人去屋空,楼主夫妇赶忙翻看了柜子里的现钱,一分不差。仲间夫妇茫然而缓慢地锁好钱柜,一时不知短短几分钟内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福是祸。
离开了京极屋的不死川行至路口与宇髄汇合,后者神色凝重地朝他摇头:“我潜进了她的房间,她走很久了。我们打草惊蛇了。”原计划宇髄先去拖住蕨姬,不死川假装讨说法在外与人周旋,保护店里的人的同时等待支援时机,不料瓮中捉鳖到头来是一场空。
不死川的目光上移,望向宇髄身后。在他背后,猩红落日在向大地坠落,将两边逆光的建筑勾勒出悬疑的深沉阴影。余晖照在不死川面无表情的脸上,杀气毕现。“惊就惊了。”他冷静地说,“到了晚上,她就不会藏了。就算她还继续藏,老子也会把她找出来。”
(四)
半个时辰前的荻本屋,连续三次打碎酒瓶的藏原挨了一通劈头盖脸的骂。
“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可以滚蛋!一天到晚心思都不知道放哪了!”
他巴不得走,可必须要忍气吞声。在他把牧绪失踪一事报告给音柱时,得到了即刻撤出吉原的命令。藏原首次违背了上级的指示,因为下落不明的人里包括娟代。既然和娟代约好了一起离开吉原,他不允许自己为了自保而提前躲开。如果柱和上弦开战,混乱中谁会在乎她的死活?万一……她遭遇了不测,他也要亲自确认,不然谁会知道她是娟代呢?谁会在乎一个默默死于鬼爪的游女呢?所以他仍留在荻本屋工作,希望发现更多线索。
每句叱骂左耳进右耳出,藏原蹲下去清理好地上的碎片和酒水,心不在焉地去库房取新酒。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不对!我真是个蠢货!这会子是拿酒的时候吗?”音柱的指示是“即刻撤退”而非“继续潜伏”,就是即将开打的信号,指不定是今晚,他居然没反应过来!
藏原调转方向快速溜回大通铺,翻出藏匿的装备,两三下剥掉中郎的乔装换回队服,抓起日轮刀再回到走廊。要想尽可能不撞见人地离开荻本屋,就要原路返回库房,从侧边的小门出去。听见拐角那头逐渐靠近的说话声,他无处可躲,马上背贴墙壁,谨慎地以最小的动作幅度闪进黑暗的库房,凭印象躲在最里面一排架子后,等他们取完东西后再出去。
他安静地半蹲在货架边。库房的电灯被打开后,忽而扫见有条色彩艳丽张扬的影子顺着对面的墙角滑过,迅捷地钻进巴掌宽的缝隙里。布条在动,藏原大吃一惊,当时娟代发疯似地满屋翻找腰带的情景点亮了脑海。在电灯熄灭的前一秒,他冒险纵身扑向流动的绸带,本想趁绸带彻底滑走前拽住它,却在手触碰到布料的那一刻,被一股强大无形的吸力整个儿吸进去。
普通人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当一块缎上的图案,如果可以的话,藏原完全不想体验第二次。虽然可以保持浅呼吸,可全身每一毫米的肌肤都绷紧了,像有密密麻麻的经纬线把他缝合附着在某物上,别说四肢动弹,调整面部肌肉都办不到。也许接触到绸带时他恰好闭眼,无法感知到它往哪去。所以他不知道,所有隐秘散落在吉原各处的绸带正如一股股地下支流,朝着同一个目的地汩汩流去集合。起初,间隔传来含糊细碎的人声、器物碰撞声、脚步声、刮擦声。很快杂音一同消失,只剩下最单调的窸窣摩擦声,在与具有吞噬力的寂静抗衡着。他感觉皮肤在沙土上永无止境地刮磨,漫漫如半个世纪的束缚感随着被“吐”出绸带而结束。
他什么也看不见,腐臭的血腥气直灌鼻腔,膝盖磕在一团冷硬的异物上,手掌按进了一个湿润滑腻的小窟窿里,许多小虫子从手背上蠕动爬过,痒痒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响亮的娇蛮女声嗔道:“你怎么搞的!给我把这恶心玩意儿也吸进来了?”
——恶心玩意儿?是指我吗?
他顾不得那么多,跪在异物上紧张地四处摸索,似乎摸到了一块黏湿布料和几绺严重打结的毛发,一松手,意外碰到几块形状奇特、质感细腻的条状物。手掌略迟疑地挪开,又碰上一个圆润的不规则球状物。
是个光溜溜的人类头盖骨。
原来他掉在了鬼的餐桌上,也可能是餐后垃圾堆。
“非常抱歉!堕姬大人,小的不敢放过任何一个鬼杀队的,情急之下就把刀也……”另一个更刺耳的女声诚惶诚恐解释。那个名为“堕姬”的女声懒得听她多言:“得了!用不着你了,我要把你收回来。”
“啊!不!大人,等……”那个女声戛然而止。努力平复剧烈心跳的藏原在摸到熟悉的刀鞘时找回了些许安心,眼睛也适应了当下的环境。他站起来寻找声源,原来这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虽然不知光源在何处,但藏原惊讶自己能够看清,此处是目测直径超过八十米的地穴,数个小洞口流通的空气,也吹不净浑浊的腥臭。他赶紧把踩在两三具腐烂的残骸上的脚挪开,它们显然是鬼浪费掉的猎物,如今沦为蛆虫的餮宴。
在地穴底部,死人的头发掺沙混土粘连成片,腐朽的皮肉烂作泥尘,骷髅骸骨堆叠如假山。而在乱葬岗般的尸骸堆之上的宽阔中空,牵缠垂落着庞大的绸网。幽幽飘荡的带子里,锁住了几十位沉睡的妙龄女子。他很想知道娟代和牧绪是否也在其中。在两个声音对话时,还有一具健硕的人体也从“美人带”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不知死活。藏原从背影判断那人是男性,两侧寸草不生,头顶中间留着鸡冠发型,衣服后背印着硕大的“京极屋”字样。他悄悄走去探他的鼻息,幸好有气。
仅剩的女声失望地唉声叹气,藏原寻到了她所在之处——正上空。那名衣着暴露的女鬼懒散地半躺在几条绸带叠在一起的秋千上,跷起二郎腿自在晃荡,怀中有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玉手轻拈着一颗从里面抠出的眼球。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眼球,然后随手乱抛,像个抱怨零食不合口味的孩子皱眉道:“切,虽说鲤夏你的姿色不差,可味道真不怎么样。害我白期待一场了,人不可貌相啊。”
“喂,那边的鬼杀队。”她的语调转瞬冷冽,“你在乱瞅什么?”
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藏原,自然可以肯定她就是上弦之六。地穴里的空气似乎更阴冷了几分,令藏原毛骨悚然,必然是来自十二鬼月的震慑和威压。如非亲身经历,任何描述都不能感同身受。再遇见一次,他仍会倒吸一口冷气,默默佩服炎柱和明日居然能打败这么恐怖的非人之物。
“啧,又是一个丑八怪,你们鬼杀队盛产丑八怪么?一个两个让我多瞧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她高傲地咂舌,丢开没吃干净的人头,抬手一挥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美丽的人该由我享用,丑陋的家伙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你们可以死了。”
她意图速战速决,三条绸带疾飞而来,令人目不暇接。藏原的反应也不迟钝,扬刀抵挡。刃绸相接时,不出所料,绸缎的质地坚韧。刀斩不断,但巧妙地弹开了它们,使之难以伤到他们分毫。更多分散的绸带合为几股,从各方猛突击,全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
岩之呼吸,叁之型·岩躯之肤!
藏原重心下沉,以倒地者为圆心,竖起一道堪比厚岩的防御,几乎无懈可击。岩柱悲鸣屿拔山扛鼎的能耐不是人人都能修来的,可专练岩之呼吸的藏原也是力大如牛,持续挥砍竟能尽数将冲击力巨大的长带切碎成片。他不小心踩到了地上那人的手腕。“啊嗷!”疑似是同伴的男性发出惨叫,被一脚踩醒了,爬起来看清局面后不禁又大喊一声:“啊!”
“丑八怪挺顽强的嘛。”白发女鬼毫无压力地轻笑,取笑他卖力应付的模样辛苦又滑稽。藏原用力握紧了刀柄,不愿被鬼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只会用一把刀,不擅长用各种武器来武装。从入门岩之呼吸开始,他一直致力于先保护好自己。他缺乏战斗的天赋、灵活的头脑,向来采取最朴实保守的方法来取胜:防御。
固若金汤的防御令普通的鬼一筹莫展,他有足够的耐力可以把战斗耗到对方心猿意马露出破绽,或者干脆拖到天亮。他依靠这个简单的策略,从过去几年的战斗里活了下来,可这法子一对上上弦就不够用了,堕姬就算走神了也不会给他可乘之机。几番来回,她下了杀手都没得逞,也不着急,边挥逗猫棒似地猛击边问他:“喂,你们的柱今晚会来吗?丢了几个人,他们会对你们见死不救吗?哈哈哈哈!可惜你等不到啦,杀了你后我会出去看看的。”
对付随时会从某个角度奇袭的绸带占据了藏原几乎全部的精力,难以分心思考堕姬的话。仅维持单纯的防御,他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带子里的人随时会被消化。藏原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强大的鬼越不会贪恋猎物。堕姬只想快点取他性命,既无所谓留着、也无所谓杀死猎物,所以大概不会特意避开绸带上的人。地穴狭窄、光线差、不断掉落的尘埃,以及几十名沉睡的人质,无一不增添他战斗的难度。别妄想能杀死上弦了,如果不想困兽犹斗,值得一试的解,就是边解救人质边轰击地穴!
他恨不得化身巨锤砸了这处粮仓,一次又一次从不同方位助跑冲上侧壁,抡刀接连施展“伍之型·瓦轮刑部”猛击多处较薄弱的部位,满心祈求地下的阵阵震动能传递给外面可能在搜寻他们下落的柱,每次从半空落下尝试切断某截绸带释放人质。“住手啊!你这死老鼠!”受到挑衅的堕姬果然炸毛了,变本加厉追杀他。藏原一面回挡进攻一面破坏粮仓,当土壁逐渐裂开脉络般的纹路,同样可怕的损伤也显现在日轮刀上。眼睛剧痛也必须睁大,是额头裂开流出的血淌了进去,而不是灰尘。他实在分身乏术,顾不了自己的周全,再一次走壁蹬上高处砍断最高处的储人带,血鬼术·八重带斩已布成天罗地网向他盖过来。
——来不及了!
他在被堕姬大卸八块前,脚下是空的,无力再挥出有力的一击来自保了。他在即将到来的死亡前瞪大眼睛愚蠢地僵住,刚刚切开的带子里迎面掉出一个昏迷的女孩,恰好与他从半空一同坠落。
那个女孩是娟代。
终于找到她了,但保护不了她啊。下坠时他徒劳地把她圈在怀里,即便他们都要死了。在八重带斩锋利的边缘不断切割开面前的空气、将要切开他们时,另外几股绛紫色绸带忽从下方爆开,把毫无防备的二人稳妥接住,又合拢包裹起来,隔绝了血鬼术的伤害。
“哪来的冒牌货!”诧异的堕姬眯眼打量不属于她操控的绸带,除了颜色不同,质地似乎并无太大差异。她的领土上竟有一个模仿她的入侵者?她迅速搜索到了这名“同类”,居然是几乎被她忽略的另一个鬼杀队成员——不死川玄弥。一块粉色绸片从他鼓鼓囊囊的嘴里跑出一角,他高举一把双管□□朝四周开了三枪,子弹脱离枪管后炸出多股绸带,具有生命般伸展交叠成一张宽阔的绛紫帷幔,轻柔却坚定地挡住了八重带斩,如一片巨大的羽翼保护了地上所有人。救下的两人由牧绪和另外几名女子接住落地。
“牧绪小姐!你没事啊!”藏原惊喜大喊,他都来不及注意到自己已经救了她。
“是啊!多亏了你!大家都在慢慢醒过来,那位小哥也是鬼杀队的!”她朝玄弥的方向努嘴,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维持帷幔。她大声询问:“小哥!你能维持多久?”
“叫我不死川啊!只要有鬼的东西给我吃,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他囫囵吞下堕姬的绸片,头也不回。藏原见其他苏醒过来的女子不是拿着手里剑使劲切开地上的绸带救人,就是在收集碎片塞给不死川。怀里的脑袋动了动,恢复神智的娟代迷迷糊糊地问:“嗯……这里是?牧绪小姐?”
“仁,娟代就交给我吧,”牧绪扶住晕头转向的娟代,语速飞快道,“这里还有我的同伴须磨,我们会组织大家相互保护、看情况躲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不死川消化需要时间,你还能战斗吗?”
开枪者到底是人是鬼?悬在高处的堕姬难以分辨。从非人的外观和近似的气味上判断,他确实是她的同类,可十几分钟前,他分明是个弱小的人类。她不勉强自己去思考了,反正都是要收拾的,只不过假若他是同类,会更招她厌恶,何况是个模仿她的讨厌鬼!那种拙劣的血鬼术也配拿出来在她面前晃?鬼之间的残杀没有意义,那么……
就把他剁碎到复原不了吧。不如索性舍了这处粮仓,把这群团结自救、自以为有生存希望的小老鼠全埋在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多有意思呀。明艳的红唇笑得兴奋残忍,指尖起落间,十几条带子蓄势待发、预备垂直突刺防御。撕裂空气的十几道长矛尖鸣冲刺,而在它们刺穿布罩前,那片绛紫帷幔忽起一阵涟漪,波澜的中心闪跃出一道残影。
那名剑士踏着飞舞的长带,左手挥舞锋利的紫带、右手提着杀意明晃的长刀冲出了保护圈。“岩之呼吸——肆之型·流纹岩·速征!”他大幅狂甩紫带断绝了堕姬的突袭。脚下的紫带默契地配合他的步伐,助他凌空疾走,仿佛知道他会往哪移动,绝不会让他踏空。他借助手中长带甩出的反作用力,弹向堕姬时蓄力要朝她落一记“天面碎”。堕姬不料这两人居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天衣无缝的配合,只为了奋力与她一搏。然而,她几乎是无奈地嘲笑。
“这么慢还敢冲上来找死。”
她算错了。在藏原快被迎面而来的绸带劈成两截时,他倏然改变方向,蹬开长带往右下侧躲避。堕姬立即理解了他的行为动机,因为头顶的土层隐隐雷动后轰然爆炸。巨大的岩石土块瞬间凹陷填进了空洞,扬起了浓浓的尘雾。
地穴坍塌了。
若不是玄弥事先撑起帷幔,制造了一小片避难空间,恐怕底下的人都会被塌陷的土石压死。藏原也侥幸摔进夹缝角落捡回一命。灰头土脸的他咬着刀手脚并用地爬出地穴,重见天月,环顾平平无奇的楼宇上,布满了鬼杀队的重重杀机。
屋顶上,手握火药球的音柱、持刀而立的风柱、背木箱的剑士和来自各处的剑士纷纷仰望同一个目标。所有人视线所集中的那一点——堕姬,丝毫不受地穴塌陷影响,早已飞跃至百米高处,俏丽的脸上连一抹粉尘都没蹭到。她俯瞰四面八方的包围,喜不自胜地张开双臂畅快大笑,宛如一朵于月夜与繁华花街之中盛放的曼珠沙华,妖冶且独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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