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天气如同一块**的海绵,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能挤出水,这段多雨的日子里,地面不曾干燥,就连太阳都虚弱无力。
妙莲这几天振奋起来,打包了一些继国府的金条与珠宝,让缘一拿去城里换成钱。剩下财宝都分给了仆役和管家。
当她告诉人们,自己要离开继国府后,这些每天沉默着忙忙碌碌的仆役们互相看着,面面相觑,一副迷茫的样子,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其实妙莲和缘一也是如此,他们都不知道未来将前往何处。只是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缘一说关东地区还有一个继国分家,妙莲分发的钱财足够他们去投靠了。
某日午后,人们的脚步声稀稀拉拉,在昏黄的圆圆一颗斜阳下,妙莲看到仆役们的身影仿佛笼罩在一层金茸的光晕中,要走到某个温暖而遥远的地方去。她靠在继国府漆黑沉重的大门旁,身上黑色的丧服仿佛要与这扇门融为一体。
不如我也跟着他们走吧。她心里想着,转过脸瞥到缘一蓬松卷曲的长发,散发出被太阳晒透的气味,令她想起叠起来的厚被子。
“缘一,你不和他们一起去分家吗?”她问。
继国次子摇摇头,“我没有回家的必要了。”
妙莲不解地微微眯起眼。
“儿时离开,是为了让兄长大人继承家主,而不必兄弟相残。”他转身,背后是那一团浓郁的残阳,“如今不论回到哪一个继国府都无济于事,因为家人都不在了。”
“妙莲,你想和他们走吗?”
她干涩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卡了半晌只是摇了摇头。
“我去分家干什么……你说得对。”
妙莲来到这里的全部原因就是严胜,严胜不在了,她去分家又有什么意义,她又是什么身份?她也不想回到离岛。与缘一结伴流浪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她回到屋子里,继续整理行囊。
在收到缘一的信件后,妙莲持续了很久噩梦连连的日子。她总是梦到自己在屋里找什么东西,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每回醒来都十分困惑,自己究竟想找什么?
几日后,天终于放晴了,是个出发的好日子。
缘一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
“这是兄长大人做的风筝,我把竹子骨架拆掉了,方便折起来带走。”
妙莲已经打包好了所有东西,牛车在外头,隐约能听见牛叫声。她回身忧愁地看着缘一手中的纸燕子,触之伤情。
她指了指屋里的两个木箱子:“左边的是妈妈的遗物还有我的嫁妆,右边的是衣物与财宝,你随便放到哪一个里面吧。”
缘一将纸放在妙莲的膝上,“给你,我把东西搬到车上。”
她看着缘一走出去的背影,不知不觉地拿起纸燕子,眼前控制不住地闪过严胜的样子,她陡然发现原来亲近之人离去后,最痛苦的不是得知死讯的那一刻,而是平静过后每一次回忆。想起一次便把堪堪合拢的伤口的撕开,一遍遍品尝血的味道,企图在痛苦里获得他还在的幻觉。
妙莲把纸燕子放进前襟,贴着里衣藏起来,或许等她死了就能带去彼岸交还给严胜。
她随后起身,心不在焉地将祭坛上的物件都包起来放进箱子里,忽然被香炉的镶金闪了一下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怔了怔,猛然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妙莲这才意识到自己丢失的是那个未完成的护身符。还来不及把最后一个字绣完收针,还来不及交给严胜,就全都消失了。
她在空荡荡的寝屋和后院一遍遍地找,爬到地上去看灌木丛的根部,把榻榻米全都掀起来,用扫帚去敲打天花板,哪里都没有。
等缘一安置好箱子回来,看到一片狼藉的屋子,站在原地一回身就看到妙莲仓惶地跑过来,向他描述护身符的样子。
缘一半阖着眼,沉默半晌后告诉她:“不如当做兄长大人的鬼魂带走了护身符。”
妙莲听后,两行眼泪刹地滚落出来,跪到祭坛前双手合十,不断低喃着,期盼在彼岸的严胜平安无事,早日成佛转世。
缘一撇过头去,晴日的阳光浩浩荡荡照进来,把屋子里晒得通透光明,他却感到喘不上气来,世界亮得发暗,因为处处是谎言,处处是命运捉弄。
一切安置妥当后,妙莲合上了继国府的大门,二人坐上牛车启程,她像来时那样戴着斗笠,长长的白纱随着前进的风贴合在脸上,勾勒出面目不清的轮廓,只有妙莲盘起的黑发与丧服透出沉默的调子。
缘一坐在前面驾车,她向后靠着两个箱子,看着缘一红色羽织下覆盖着的一柄长刀,不禁幻想,如果路上遇到劫匪,这把刀会如何切开他们的喉咙。随后又想到了严胜,还不曾与严胜一同出游。她感觉那层白纱像吻一样轻抚着面庞,不知为何顿觉伤心,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继国府,又哭了。
缘一腾出一只手,向后用手背上的骨头碰了碰妙莲的膝盖。
“世间比我们想的还要大,以后不管想去哪里都可以,再没有人能拦着你。”他安慰道,“出了京城就别哭了,容易引来郊狼。”
妙莲回过头,拉住了缘一伸过来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那以后要怎样才好啊,不如让狼吃了。”她颠三倒四,哽咽着说,“你曾讲过的东南西北我都能去吗?你和我一起吗?”
其实缘一明白她。父亲曾经捕获了一只食肉的鸟,生性野蛮,在蒙着布的黑笼子里关了好长时间才听话,母亲可怜这只鸟,某天偷偷打开笼子要放它走,而鸟的两只爪子擒着笼子的边缘,踌躇着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人若是在黑暗中抱膝蹲着太久太久,重见光明、站起来后,总归感到不知所措,以及对自由产生恐惧。
他握了握妙莲的手,又湿又凉。
“没事的,我们一起。”
其实他也没有方向,京都在列岛南部,他便决定一路向北,走得远越越好。遇到鬼就斩杀,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就搭把手,像从前修行那样过清苦的生活。只是这回他要带着妙莲,不知道她是否能接受。
夜里,他们已经距离京都很远了,几乎看不到城市的灯火,一望无际的枯黄原野上长着半人高的草,远处低矮的山脉起伏,不时有狼嚎犬吠此起彼伏的响起。
缘一夜里也不停下牛车,继续摸黑赶路,对他而言,不论日夜,世界都是一样的,空白的点与线勾画出生命的本质。妙莲靠在两个箱子中间摇晃着睡了过去,梦中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原野上唯有牛蹄与车轮,还有呼啸的夜风。如此颠簸中,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牛车停在湖边,一层浓白的雾气笼罩着草野,湖边芦苇晃动,水面平静无波。
妙莲扭着身子趴在箱子上,两条手臂荡在车外,望着辽阔的大湖发愣。缘一拨开芦苇从下方走上来,将手中的木柴放下,垒成篝火的样式。他从前襟拿出地图,展开后指给妙莲看。
“这里是琵琶湖。”他向北画出一条线,“沿着湖往前走就能到敦贺郡,我们顺着列岛海岸西侧一直往北走,新泻,秋田,札幌……然后就到了最冷的地方,冬天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非常安静,只有下雪的声音。”
“缘一曾经去过吗?”妙莲枕着自己的手臂,有些疲倦地问道。
“最远只到了秋田。”他卷起地图,背过身去点火,“那里有鬼杀队的分部,负责保护整个北方。”
妙莲看到他的长发因为晨露而湿沉的黏在颈后,伸手拨开了那些发丝。
“那就去最冷的地方看看吧,我还没有见过雪呢。”
缘一似乎感到有些痒,微微侧过脸,初升的太阳光芒稀薄,色泽清淡,轮廓被一层轻暖的光晕包裹着,毛茸的令人可亲。妙莲微微怔住,情不自禁笑起来。
“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火点燃了,缘一烧上水,沉默中蒸汽缓缓冒出来。过了很久他才回话,只说:“那就好。”
喝了热水,吃过饭,中午的时候二人继续上路了,最好能在天黑前到达敦贺郡找旅店住下,然后把牛卖了,再贴点钱换成马,这样行路更快。
妙莲仰躺着望向不断变化的云,那种因为远离了熟悉事物而产生的哀伤渐渐散去,随着天地的开阔,心也敞亮了一些。她开始期待缘一提到的那些地方,或许自己真能获得崭新的生活也说不定。
牛车行入城镇的时候,缘一让妙莲坐起来看看,她半伏在缘一的肩上,望见远处一点一点亮起来的灯火与炊烟。天幕低垂,蓝紫色的云雾盘绕着城镇附近的松林上方,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海水味道,令妙莲感到十分安心。
她把斗笠戴好,拉紧了黑色的丧服,坐在后车上,跟着缘一摇摇晃晃地进了城。
回来啦!过段时间又要忙了,这几天抓紧时间多更几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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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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