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篝火

敦贺郡附近有港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时常可见商人牵着牛在道上来回吆喝。这天夜里城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按理来说生人入港不是稀奇事,但他们实在太显眼了。

这对年轻人在旅店里住下,男的个高且佩刀,女的穿黑衣戴孝。店主用抹布擦了几下桌面,引着他们坐下,随后去准备茶水。

两人模样都很好,女的摘下斗笠露出清瘦的脸孔,几绺黑发搭在前额,如同一朵工笔描绘的卷上素花。男的看起来是武士,穿红衣,长长的蓄发,像一层厚苔藓覆盖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店里吃饭的其他人偶尔偷偷瞄过去,想细看那女的,瞥见他羽织下的长刀,又悄悄收回视线。

店主上了茶水,撑在桌边笑着问:“二位是外地来的?”

那女的点点头,“路过这里,歇歇脚。”

“那吃点热的吧?店里有煮物和汤。”

她看看佩刀的武士,仰头说道:“各来一份。”

店主走开后,女的往自己的碗里冲了热茶,拿起筷子荡洗了几下,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架在茶杯上面。

她顺手又把佩刀武士的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在装着热水的碗里洗。等她洗好了,武士伸手接过去,轻声说:“多谢。 ”

他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地用大拇指轻轻推动,把两根筷子头对齐了。

店主带着汤菜回来,一边码放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故意打趣道:“夫人好贴心,咱们这的粗人都不讲究这些,拿起来就用了。”

佩刀武士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被那女的按住手背。

“我是他嫂子,一道回家乡去给他哥哥上坟的。”她大声说道,似乎想要照亮什么。

“嗳哟,对不住。”店主在抹布上搓了搓手,讪笑着退后了几步,“那武士大人好好照顾夫人,哥哥的在天之灵才会安心。”

缘一的手搭在刀柄上,看到妙莲的眼色,撇过头去。他讨厌人们在不经意间散发出的默认与猜测,好像一男一女走在路上就一定有什么辛密刺激的关系。

妙莲不在乎这些,她顺势让店主安排两个单间的屋子,之后不再说话,也不管店里其他人,自顾自开始吃饭。透过那几绺垂下的发丝,缘一看见她平静的黑眼睛,冷水一样冰冰的。

用餐完毕,二人又去后院检查了一下牛车,缘一明早就牵去集市卖掉换成马匹,两个装着财物的木箱被安放在他的房间里。

随后二人上楼,旅店昏黄,木质的架构随着脚步嘎吱作响,妙莲走在前,楼梯与天花板之间极其狭窄,她几乎要佝偻着爬上去。向上走了几步,她回过身看缘一,整个人扭着向后靠坐在楼梯上。

缘一抬头,以为她是滑倒了,伸出两手拖着她的腿往上一推,竟然直接把妙莲顶上楼了。

她咚得一声趴倒在二楼的地板上,哈哈笑起来。

“怎么打人呢。”

缘一用十分无辜的眼神看着她,跟着爬了上来,和她一道坐在楼梯口。侧身是一片长长的格子窗门,城里的灯火透进来,旅店里弥散着水汽与饭香,楼下食客们说话声若有似无的飘上来,像被一层蒙蒙的纱拢着,听不真切。

“感觉像做梦一样。”她说。

“怎么了?”

“你看外面。”妙莲伸长手臂去够那些格子窗,半个肩膀顶在缘一的前胸,“有那么多山,山下面是海,人来人往,卖货郎挑着担子到处走,以前从没见过这些。”

“外面的世界便是如此。”缘一微微垂头看到她的鼻尖。

妙莲眼睛闪了闪,“如果没有香川氏,我也不会总想着逃出离岛,是不是还要谢谢他?”她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似乎无意间习得了嘲弄痛苦的本领。

“即便岛上没有大名,你也会想要出来的。”缘一道,“你更喜欢热闹的地方。”

她想起那些裹挟着寒冷香风的浮世绘美人画卷,岛上腥腐的鱼尸,母亲后院荒芜的黄草,与面朝大海的墓碑。

“缘一,你总是对的。”她说,“你比我更了解我呢。”

他会错了意,以为妙莲被他的话冒犯到,缓缓坐正了,扶着妙莲低下了头,连声道歉。

妙莲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推了几下,自己站起来走到房门口。

“你怎么老觉得是自己不好。”她这下火气上来了,脸上发红,半个身子走进屋里,侧脸垂着眼睛说他,“你跟你哥哥果真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缘一没有回话,听到拉门合上的声音,看向窗外那片月光下闪烁着的漆黑海面,伸手抚摸耳畔的花札。

妙莲换掉丧服,擦洗了身体,把头发解开,坐到被褥里慢慢梳理。屋子里烛光幽微,门外有脚步声过去,停在隔壁,缘一也进屋休息了。

她撒开梳子,向后倒进枕头,把脸埋起来,眼泪涌出来。半晌她拉起被子蒙住头,低声哭了。

妙莲感到十分愧疚,明明缘一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脾气说了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好,拿到手里的也全被夺走了,丢失了。

她探出头,看到烛光下丧服的领口微微散发着金光,那是锦缎的色泽,不甘心的苦苦思索护身符究竟丢在哪里了。到头来严胜的东西一个也没留住,自己竟是唯一的遗物,仿佛被卷进重重看不清的迷雾,一只手推着她走,赶路似的刚刚才抵达一个地方,就被推搡着辗转到下一个。庸碌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她无力地躺着,愣愣看着烛火,眼睛有些重影。

一个人走出来,蹲在妙莲的屋子前,伸出手按在门上。是缘一。

她连忙说道,“回去睡啊。”

缘一在原地没有动,似乎能透过纸门看到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了几下。她爬起来膝行过去,抬手按在缘一影子的位置,碰到了他温暖的体温。

她看到缘一的影子渐渐靠在门上,发出头发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妙莲也靠了过去。二人隔着门头碰头,就像儿时每每感到寂寞非常的傍晚,在那间海风微咸的小屋里,两个布娃娃头靠着头、肩碰着肩,静静垒在一起。

妙莲脸颊上的泪水濡湿了纸门,破了一个小洞,缘一用头发扫弄她的鼻子,逗得她笑了,甚至来不及擦干眼睛鼻子。

他道完晚安就离开了,听到脚步声离去,妙莲也爬回床铺里,感到周身十分温暖,不久后便睡着了。

次日清晨,缘一牵着马站在旅店下,将行李放回车上。海边城镇的薄雾像粥一样**白乎乎的,太阳微弱,几乎看不到,令人无法分辨光源来自何处。

妙莲梳洗后下楼,把钱按在柜台上交给店主,又问了问附近的情况。

店主说北边现在不打仗了,就是快要入冬了,老是下雨,走山路要注意安全。

妙莲带上斗笠与他道别,走到外面,看见缘一握着缰绳跃到马上。棕黑色的大马打了个响鼻,像被寒冷的空气冻着了。她走过来摸了摸马的鬃毛,十分粗糙,与她想象中不同。

“走吧。”缘一像画里的武士那样左右操纵着缰绳,很是神气。

“店主说之后要下雨。”妙莲坐到车上,惯常的靠在两个箱子中间,看向不太晴朗的天空,有些担忧,“今晚住哪里呢……”

“总有办法的。”缘一甩了甩绳子,他性格安静腼腆,不习惯像其他人骑马那样大喝一声,就这样无声地催着马启程了。妙莲在后面用袖子掩着脸笑了,觉得他很可爱。

按照路线继续向北,沿着海岸线前行。一路上平坦安静,偶尔有架着牛车的商贩,看到缘一腰间的刀也不敢上前,两架车擦身而过,平静地走了一整天。

差不多到了傍晚,天空开始打雷了。妙莲撩开白纱眺望远处,铅灰色的浓云低矮地压着树林,时不时闪过没有声响的电光,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缘一御着马加快速度,左右看着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只是出了敦贺郡后就是大片大片无尽头的荒地与山峦野林,人烟稀少。妙莲忽然喊停了他,指着左侧矮山上有一个洞窟,缘一想了想,或许是野生动物的巢穴,便把车留在山下,自己下马,握着刀跑了过去。

没过一会雨就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的,像下刀子一样打在人身上,妙莲反身伏在木箱子上,盖着它们不让雨水渗进去。背上不断有雨滴重重的敲下来,她用肩膀蹭了蹭脸上的水,然后一仰头,把斗笠甩到一边去。

缘一从另一侧的山上跳下来,一面牵马,一面让妙莲坐稳,随后驾车跑上了矮山。

“右边山上还有一个洞穴是安全的,以前人用来做仓库的。”他说着回头看,“妙莲,没事吧?”

妙莲浑身湿透了,发髻上的木梳歪斜着卡在黑发里,脸上却难得露出了快乐的神色。缘一睁大了眼睛。

“不知为何,这样淋着雨心里觉得很畅快!”雨声嘈杂,如同古代战场,她嗓门很大的回答道,“我没事!”说完又笑了,笑声就像漫天噼里啪啦的大雨。

她紧紧抱着行李,被山路颠得上下震动,像个刺激的游戏,妙莲竟然完全不觉得危险。或许她天生就向往这些,只是没有能力独自闯荡罢了。她想象着自己穿上继国兄弟俩那种武士的装扮,拿着长刀,斩鬼也好,上阵打仗也好,都令她心神向往。

缘一抽出刀,寒光在傍晚的雷雨中闪出一道雪亮的射线,左右挥动砍落拦路的树枝,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刀,就这样带着妙莲来到了山上。

二人将车停在山洞口,随后走了进去。

里面十分安静,散发出淡淡的霉味,还有一股土腥气。妙莲将两个箱子拖进来,坐在上面挤了挤头发里的水。缘一再次冒雨出去,沿着上山的路,把方才砍下来的树枝都收集起来,夹在胳膊下往回走。

妙莲坐了一会,闲不下来,又站起来把地上的石头全部踢到角落里,从箱子里找出几间和服平铺在地上。她如今已经不太在意这些华美的衣服了,自己穿给自己看其实并不能令她感到快乐。总有人说女人装扮自己是为了取悦自己,多么大的谎言,金贵又不方便行动的衣服怎么能带给人简单的快乐?她更喜欢海女舒适的衣物。更何况,那个会说她穿这些衣服很漂亮的人也已经不在了,留着又有何用。

缘一走进山洞,甩甩头,飞了一地的水。

湿漉漉的木柴很难点燃,他把叶片都搓下来,在衣服上擦干,混在树枝里一起堆在地上。随后从前襟拿出打火石和火绒,蹭了几下,火星迸发,弹跳着掉下来。一股黑烟袅袅升起,木柴里终于燃烧起阴郁的火苗。他用树枝翻动着篝火,过了一会,柴堆里出现了一小团火焰。

见篝火终于烧起来,缘一再次站起来准备出去,妙莲一把将他拽住。

“你又要做什么去?雨好大呢。”

“你先把湿衣服换了,我一会儿再回来。”

她将缘一扯回来,把箱子左边右边各搬了一个,又抽出一件和服,忽地一下盖到缘一的头上。

“这样就好,别出去淋雨了。”妙莲说道,“你转过去看着墙,不用费那么多事。”

缘一顶着那片绣着金鱼池塘的红色和服,呆呆地转到山洞的石壁,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被人忘在在篮子里的鸡蛋。

妙莲笑得前仰后合。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解开衣服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石壁上的影子。火焰摇曳着,妙莲的影子缩成一团,根本看不出是人的样子,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妙莲。

妙莲想起以前在离岛的日子,海女们习惯在上岸后用篝火烘干濡湿的全身,然后再穿上衣服,免得衣物被盐分弄坏。那时候,不同年龄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她贴着母亲,用指甲扣掉黏在脚底的沙子。

被火烘暖后,穿好衣服,背着筐里的海货送去穿上,然后牵着母亲的手回家,小时候的缘一应该在看着海面发呆。

那些日子简直像梦一样。

妙莲换上另一件干燥的黑色丧服,心情顿时冷了下来,好像被现实戳破了怀旧的梦泡。

她坐在火堆前,看着缘一有些呆的背影,拿起树枝戳了戳他。缘一没有动,像僧人一样入定了。

她站起来跨过地上的小石头,树枝,叶片,感觉自己变成了巨人,小心地不去碰到满地小人们的世界,随后顺着平铺的和服走到他身后,背靠背坐下,将头后仰搁在他的背上。

缘一头上还顶着和服,在金红色的密闭空间里,火光照进来,晃动不止。他向后伸手摸到了妙莲的肩膀,随后感觉妙莲也握住了他的手,沾到了他身上残存的冰冷雨水。

“你也换一下吧?要不要我到外面去避开啊?”她使坏地问道,“我的话,淋雨也没关系哦。”

缘一笑了,手在她肩膀上正反擦了擦水,“那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你还有多少件可以浪费?”

“嗳哟,你学坏了。”

雨声非常大,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天地被雨丝缝起来,即将退回创始之初的混沌。一切都被密封在雨中,火光也好,生离死别也好。即便他们知道,放晴后便要重新面对生命中的哀伤。

但此刻,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人。

十分纯洁

哥哥和弟弟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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