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严胜劈开阻拦道路的树枝，在陡峭的山林之中穿行，他手下的武士们跟在身后，步履沉重。世界充斥着嘈杂的雨声与金石相击的盔甲声，雨夜黑暗可怖，不见一丝光亮。铺天盖地的暴雨冲刷着，狂风呼啸着巨大的噪声，树叶发疯了一般沙沙作响。

他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手掌的剑茧擦过还在流血的伤口，血融进水里，稀稀拉拉的淡红色顺着轻甲流进里衣。他感觉到脑后束起的长发因为湿水而变得分外沉重，两颊与额头也有发丝**的贴着，在暴雨和黑暗中，年轻英俊的面孔被完全淋湿，如同一尊雨中静默的石像，冷冽而高傲。

大名的部队去了另一个方向，他们留在山里围剿流寇。入夜之后行路艰难，外加暴雨冲刷，山道湿滑陡峭，他们行军的速度被拖慢了。继国严胜伸手截停了身后的武士。

在这里驻扎，明日天亮再出发。

他命令道。

武士们各自找了落脚的位置，继国严胜靠在树下展开了地图，考量着如何尽快与大名的队伍汇合。

倏地，一股微不可闻的腥臭在头顶闪过。他警觉地抬头，除却受狂风摧残的树叶，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疲劳带来的幻觉。他想着，继续将目光集中在地图上。

在因为湿透而沉重冰冷的盔甲下方，他的和服内侧，放着一只木刻的鱼形玩偶，非常小，只有手掌大小。作战之余，途经村落，继国严胜驻足在一个朴素平凡的商贩摊铺前。摊上摆放着粗糙的木雕，在一种飞禽走兽中，他看见一个笔画极简单的小鱼，忽然便停下了脚步。

他从未去过妙莲的故乡，那座贫穷狭小的离岛。他也从未见过波澜壮阔的蓝海，不曾潜水到海底，亲眼看着鱼群在面前成群结队的游过。从妻子的故事里，他似乎见到了一个更加开阔晴朗，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他不禁猜测她曾经的样子，应该是相当粗野的。但他不讨厌。

这样想着，他拿出钱，买下了那只鱼木刻。

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继国严胜疲惫而寒冷地半合上眼睛，地图逐渐模糊了。

猛然间，他似乎听见武士爆出连声惊呼，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下意识拔出长刀，向前一挡。果然截住了什么。

继国严胜的神经瞬间绷紧了，意识回笼。面前倏然闯入一个面目狰狞，双眼血红的怪物。毛发蓬炸，皮肤像死了一样发青，口中伸出数枚肮脏的獠牙，随着一声声饥饿的嘶吼，那浓烈的腥臭散发出来。

他转动刀柄，在一刹那调整了姿势，进入作战状态。

那恶鬼向后一跳，挂在树上如同猢狲般晃了晃，向年轻强悍的贵族武士发出嘲弄的鬼笑声。

嗳，你们今晚都跑不了。

鬼挑衅着，迅速撞了过来。

继国严胜两手握刀斜劈而去，刀光如一轮下弦月，如果触到恶鬼的身体，就能将他拦腰斩断。

但那怪物毫发无伤。

甚至攀爬在他的长刀上尖声大笑起来，雪亮的寒光在狂乱的暴雨中反照着继国严胜，他牙关紧咬，额上的青筋浮现，用尽全力向前一挥。

恶鬼在空中以人类所不能及的灵活腾挪反转，随后俯冲下来。他看着那张流着涎水的獠牙巨口靠近了。

忽然，昏暗如末日的雨夜亮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火光赫然涌现，他的目光所及瞬间烧成一片炽热的赤红，沸腾的火焰包裹着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劈向恶鬼的颈侧，刀刃碰撞到皮肉，骤然升腾起雾般的白色气浪，长发在席卷而来的风暴中猎猎飞舞，露出一张严胜未预料到的面孔。

那是与继国严胜几乎完全相同的脸，两只极长的黑眼睛向上剔着的，映照着璀璨的火光，好似神话里的人。

刀光消散后，恶鬼歪斜着倒了下去，摔在地上，一头砸进泥水浑浊的枯叶堆里，随后悄无声息地慢慢化成灰烬，仿佛被烧尽了。

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继国严胜怔然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缘一……”

那握着赤色长刀的剑士落在地上，只发出踩碎落叶的轻响，刀被慢慢收入鞘中，一头漆黑中泛着暗红色的卷曲长发落在后背与肩头。

他转身看向狼狈的武士。

“兄长大人，许久未见。”

随后，谦卑地垂下了头。

***

继国府中，妙莲绕着被庭院树影的绿色盈满的回廊，一圈一圈地走。空荡荡的寂寞非常，她只能去触摸游廊上的每一根柱子每一道栏杆。

询问过府邸的仆役，他们说家主出征归来时间不定，最久的一次持续了半年。她身旁跪坐着两个年纪不过十四的侍女，忽然间意识到，严胜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罢了。他比她长三岁，说起来，刚刚步入青年。

妙莲想起他从未卸下的威严端正的仪态，发自心底的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香川大名总是歪斜在榻上，熏香缭绕，透过那一层层烟瘴，痴迷地观赏着他的美人图画。母亲离开后，她的人生就完全被香川大名污染了，似乎每一秒都被那股阴冷湿靡的浓香包裹，令她喘不上气，也无处可逃。

好在已经离开了。严胜是不同的，他是真正的贵族姿态，香川大名只不过是战败遁走的狗而已。

在严胜离开后，妙莲头一遭思念谁人。她从前的生命里只有母亲是重要的，她与母亲也不曾分离，因而不懂思念的感受。

她经常绕着回廊一圈一圈地走，走进严胜练刀的后院，她会想起严胜高高竖束起的长发，后颈上因汗湿而黏在皮肤上的几缕黑发。走到寝屋，她会想起严胜脱掉羽织后坐在烛火前低头读书的样子，她依赖地趴在他背上，一同看着那些文字。其实她看不懂，但能与严胜在一起，心情总是美。

她这样想着，等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直到某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随着仆役一声接一声的惊呼，继国府沉重的大门被打开。

她甚至来不及穿好木屐，急匆匆地踩着水跑到了前院。

只见严胜用长刀杵着地，脸色青白，长发潮湿，草鞋上沾满了泥土，脸上有数道新鲜的伤口。仆役卸下了他的盔甲，严胜的前胸起伏了几下，向妙莲看了过来。

妙莲注视着他，催动脚步想要上前搀扶，但忽然想到，以严胜倨傲的性格或许会直接挥开她。

就在这时，一只手架住了严胜。

那青年垂着眼睛，长发蜷曲，仿佛被阳光晒到发红。他的腰侧也别着一柄长刀，红色羽织覆盖在刀鞘上。

严胜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几步，错开了他的手。

妙莲迎上去，还未开口说话，严胜就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进了里屋。仆役们纷纷跟着家主，接连散去。只留下她和那红色的青年面对面站着，周身不断有人经过。

他抬起头，目光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妙莲忽然怔住了，总觉得在何处也见过这样的神色。但来不及她反应，他微微倾身，行礼后张口说话了。

“夫人。”他的声音在雨中十分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在下继国缘一。兄长大人的伤并无大碍，打扰了。”

妙莲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有着相似的脸。

原来如此。这是严胜的弟弟。

妙莲回过神，追了上去，一路沿着血滴与雨水来到寝屋，隔着门呼唤严胜的名字。

“别进来。”屋中烛火黯黯，严胜的声音低沉而模糊地传出来。

“让我帮你上药吧。”妙莲扒着门，焦急地快把纸门抠破了，“严胜？”

屋内再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他独自处理着伤口，不久后吹灭了烛光。

妙莲在外面站了许久，最终是仆役将她叫走了。

厨房准备了茶与点心，她踌躇了一会，还是亲自端到了厅堂。那毕竟是严胜的弟弟，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也不行。

缘一卸下了佩刀，放在身侧，坐在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大雨。

她走到他身后，青年回过头，微微颔首。

雨水击打着矮松，水滴顺着松针滑落下来，仿佛从刀上滑落的血。妙莲跪坐在他身旁，将食盘放在二人之间。

“缘一……大人，你们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严胜怎么会受伤？”她琢磨着措辞，尽可能有礼貌地缓缓问道。

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

“久违的味道。”

“您离开继国府很久了吗？”

他轻轻点头，双眼注视着前方。

“不必对我用敬语，平辈那样就好。”

说着，握着茶杯，两手放在腿上。

“兄长大人的部队遇到了奇袭，我恰巧路过，搭把手罢了。”他眉头微微皱起，看着雨帘结束了对话。

微妙的沉默。妙莲总感到严胜的这位兄弟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何时见过。可叔嫂的身份在此，她不方便多问。

一只手忽然放到妙莲的肩上，回头去看，是梳洗完毕的严胜。他换了新的干净和服，脸上的伤口被贴住，长发整齐的梳在脑后。

妙莲抬起胳膊，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严胜的目光并没有看向她，反而落给了缘一。

“为你准备了客房，去休息吧。”

缘一恭敬地站起来，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兄长大人，从前的屋子还在吗？”

严胜放在妙莲肩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握成拳。

“别任性，客房都收拾好了。”

缘一轻声说抱歉，随后看向妙莲，点了点头，拿起刀准备离开。

她困惑着他们奇怪的气氛。又想起那间严胜不允许她靠近的小屋。缘一所说的是那里吗？

严胜在临走之际叫住了缘一，“这是我的妻子，妙莲。”

被叫到的妙莲转向他，向前躬身，垂下头。她希望自己的行为合乎礼数，不会给严胜丢面。

缘一也十分客气地再次行礼，随后便离开了。

她抬头望向严胜，他也正垂头看着妙莲。

“在家里还好吗？”他问道。

她心中一下晴朗起来，笑着告诉他，一切都好，什么都没有发生。严胜的手在妙莲肩上摩挲了几下，大拇指扣着她锁骨尽头的小窝。他的思绪飞远了，兀自想着什么，脸色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回过神，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扔在了她膝上。

妙莲双腿并拢，那小物件滚动着掉进和服的衣褶里。她捡起来端详，是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小鱼。

“严胜——”

她欣喜地仰起脸去看他。

人却已经走了。

双手捧着小鱼，妙莲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四处张望，什么人都没有。

唯有雨声寂寂。

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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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