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筝

离岛进入夏天后,直到晚上十点,空气中依然残留着微弱的光,一层桔梗色的薄纱浮在低空,云彩里残留着夕阳的色彩。

海鸟成群结队的盘旋而过,带来腥咸的鱼与盐的气息。光渐渐变弱,眼前的风景被蓝色笼罩,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厨房里传出母亲说说笑笑的声音,淡淡的米饭的香气。

蓝色光芒的色度越来越低,岛上人家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渐渐地整座离岛都在夜色中闪烁起了暖色的光芒,仿佛深沉大海上漂浮着孤鲸,背负着渺小的人不停漂泊。

妙莲转过身,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坐在身后。

他蓄着蜷曲蓬松的长发,身量不如一个板凳高。跪坐在幽暗的室内,身后散落着被褥枕头,活像一个被人遗忘在仓库里的旧娃娃。他用一双黑到发红的稚童眼睛凝视着妙莲,片刻后又仿佛全盲般移开了视线,看向了窗外。

她膝行着靠过去,把头搁在他的身上,两个孩子如同被推倒后不经意摞在一块儿的木头玩偶。他依旧静静坐着,抱着一支竹笛,在海岛渐渐黑沉的夜色里一声不吭。

他有一张神话里小孩的脸。素净的圆脸上一对宝光璀璨的大眼睛,宛如炭烧尽后从深处反上来的暗红余火,眼角向上飞,神色却是悲天悯人地垂落下来。

孩子望着窗外停驻的海鸟,两只手不住地抚摸着手中的小笛子,看起来很是寂寞。

妙莲听见自己孩童时代的声音,叫着那孩子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听不真切。

他缓缓歪了头,左耳贴着她的头顶,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他似乎回答了什么,随后静静与妙莲贴在一起,伸出手握住她,很温暖。

非常的,温暖……

……

妙莲睁开眼。

心头狂跳。

梦中那个玩偶一样枯坐着的孩子。

在她的记忆中,的的确确存在着那么一个人,但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他的姓名与模样。

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妙莲与母亲在沙滩上遇到了一个孑然独身的孩子,他背着一个小包袱,穿着粗衣,光脚站在海水里看沙子被冲得漫上脚背,又落下去,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母亲收养了他,三人一起生活,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早几年,妙莲曾问过母亲为什么那孩子要离开。那时她已病重,躺在榻上干咳着。

他本来就不是岛上的人,应该是回家了吧。

母亲是这样说的。

为了不让自己太伤心,妙莲将那与她相伴多年的孩子看作无意间丢失的木偶,或许她愿意去照看那些父母外出工作的野孩子,也是因为这个吧。日子一天天过去,香川大名的阴影逐渐显现,伴随着母亲离世,她便淡忘了。

今天醒的晚,严胜已经在外头挥刀了。但有别于往常,破空之声变得更加复杂缭乱。妙莲懒于梳洗,披散着长发来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一道刺眼的雪光反着日头闪了过来。她眯了眯眼,避开刀光,片刻后再定睛去看,只见缘一提着刀,刃口悬在严胜的颈侧。二人僵持片刻,缘一率先放了手,收刀入鞘,呼出一团温度极高的气,在已经天色大亮的半空中凝结成白雾,缓缓弥散着。

严胜怔了怔,也收起了刀,皱起眉用一种微妙的神色端详着弟弟,过了一会甩手离开了。

她扒在门边看得入神,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就是武士们的过招吗?比想象中要更快,更一招制胜,一击毙命。

一双眼睛瞥了过来。

她与其对上视线,是缘一。

他看着妙莲,脸上没有表情,几个呼吸之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怎么了?妙莲无声的张开嘴,用口型问他。

缘一稍稍眯起眼,似乎是个微不可闻的微笑,却又像只是被太阳光蛰了眼。

在他漫步走远后,妙莲后知后觉抬起手,摸到了自己头顶纠缠打结的头发。

啊……

缘一要在继国府停留一段时间,严胜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询问他,连白天的练兵都不去了,二人总是同时出现在厅堂,却又不是面对面坐着。严胜对着桌子喝茶,缘一对着院子看天。一问一答来回抛着,每当妙莲端着茶点进来时,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她和严胜、缘一,在这段时间共同用餐了几次。席间大多沉默,妙莲的视线扫过他们,落回严胜身上时,他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并不在此。而缘一安静地垂着眼,偶尔与她对上,停留几秒,又缓缓落下眼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他并不属于这人间。

但当严胜离开后,只剩下两个人时,妙莲和缘一还是谈不上三言两语。双方都不晓得从何说起,实际上他们只知道彼此的名字而已。所以两个人只好一声不吭地喝水,或者摆弄桌面上的东西,等待仆役将餐具都收起来。

一有人进来,妙莲又找回了说话的勇气,笑着请他慢用,随后便离席了。

她不明白这种干涩的沉默来源何处,或许是叔嫂关系那微妙的尴尬,又可能是他生来就是这样沉默的人,而妙莲不懂得他们的世界,男人可以行走的距离总是更加广阔遥远,而她却从未见识过,因此无话可说。

这天,严胜收到大名的传唤,不得不离开家前往朱雀门。他与妙莲面对面站在寝屋里,妙莲非要给他穿衣服。

她剥开严胜的白色里衣,用指尖轻轻划过包裹着绷带的地方,里面隐隐散发出伤药的苦味。

“真的不要紧了吗?”妙莲不敢靠上去,怕碰到伤口。

严胜默不作声地把一条绣金织银,复杂而沉重的宽腰带搭到妙莲的头上。她被压得歪了下头,笑了起来。严胜觉得她像一只头上顶着大荷叶的鸭子。

“没事,快些吧。”他伸手划过腰带的花纹,手背上青绿色的血管微微浮起,伸进衣袖里结实白皙的臂膀,“这是面见大名必要的礼数,再不弄就要迟了。”

“那我要是弄疼你了,你就告诉我啊。”妙莲皱着眉嘱咐道。严胜听后无奈地别过头去,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奇怪。

她将腰带展开,轻抖一下,仿佛有金粉簌簌飘落一般,华丽的绣纹在晨光中璀璨非常。

“好漂亮。”她感叹道。

说罢,双手绕到严胜身后,将腰带缠了过来,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再用一根细绳在身前系紧。

严胜两臂微微张开,仍由她动作,漫不经心的半合着眼。

“说起来,你的嫁衣呢?”

妙莲想起初来继国府那日,她就像个赶集的坐在牛车上一摇一晃,后面装着箱子,车夫懒洋洋地甩着鞭子。身上穿着的是萱草颜色的和服,下摆绣着花。

“岛上的嫁衣就是普通的和服。”她说,“那还是香川大名给的。”

在离岛,人常穿的还是粗布,甚至连和服都是稀有品,女人们大多是海女,上半天浑身湿透,下半天又要做饭打扫,多数没有漂亮衣服。

严胜‘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抚了一下领口,手转而落到妙莲的后背,推到自己身前。他垂头用嘴角贴在她的脸颊,年轻的身体散发着温度,干燥的嘴唇轻轻擦过妙莲的皮肤,令人禁不住发抖。

“等我回来了就给你找一件白无垢。”他说完便松开了,手掌留下的触感如同风中火焰,逐渐消散。

妙莲站在原地,脸很热,心如狂草,潮骚不止。

出门的时候,严胜从缘一身侧擦过,他的弟弟似乎很喜欢坐在门廊下,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

妙莲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恭敬而平静。有那么几次,她不经意地瞥见严胜看向缘一的眼神,仿佛阴燃着幽邃的鬼火。这令她忍不住好奇缘一离开继国府的缘由,应当与这座宅邸曾经的秘密有关。

她站在缘一的不远处,向严胜的背影挥了挥手。

“还习惯吗?在家里的生活。”妙莲低头对缘一说,“我也离开家乡很久了,总觉得……京城与我想象中的不同。”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

缘一抬头,用眼神在问‘为什么’。

“啊,因为嫁进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了。”

“一路上没有看风景吗?”缘一向后靠在了柱子上。

“戴着斗笠呢。”她举起双手在身前比划出一块东西,“那层纱,有这么长。”

缘一望向天空说:“外面的世界,并不比里面好。”

“是吗?那和我说说外面是什么样的。”妙莲跪坐下来,“我的故乡是一座小岛,那里除了沙子和鱼,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缘一轻轻回答。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温度,就像靠近了噼啪作响的燃烧的火堆,听缘一讲话总令人感到平静。

“向北走有辽阔的雪原,到了冬天,白茫茫的没有任何活物。西边有茂密的森林与山峦,随处可见地藏像。”

“这样啊,那京城呢?”

“……抱歉,我也没有仔细看过。”

他如同一尊会呼吸的塑像,眨着眼继续说:“不过,我儿时与兄长大人放过风筝。那时候风筝挂到了树杈上,是兄长大人摘了下来。他坐在树上张望着围墙外的城市,告诉我京城很大,像一块被刀划开的豆腐。”

妙莲微笑着看他,“听起来,你们小时候关系很好。”

他也点了点头,坐直了身子。

“我还记得风筝在哪里,你想看看吗?”

缘一走在前方,轻车熟路地带着妙莲来到仓库的位置。在门前矗立片刻,他转而伸手拉开了那间严胜不允许她靠近的屋子。

里面空无一物,灰尘弥散。缘一弯腰掀起了一块榻榻米,这屋子只有三叠大小,经他这么一弄就变得更小了。

那块席子下静静躺着一只风筝,纸面已泛黄,画着藏青色燕子的图案,两只眼睛是墨点子。

他原地坐了下来,也不管那些灰尘,轻轻掸了掸风筝。

“这是兄长大人做的。”缘一将风筝递了过来。

妙莲拿着风筝有些迟疑,“这间屋子……严胜不让我靠近。”

“啊。”缘一轻应了声,“这是我小时候的住所。”

妙莲惊呼,“可你是严胜的弟弟啊,怎么会住这么狭窄的屋子?”

他充满怀念地摸了摸粗糙的草席,“孩子不在乎这些,能与家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说罢,缘一站了起来,望向屋外的天空。

“去放风筝吧,难得晴天。”

妙莲小心地拿着纸燕子,“希望不要飞到外面去了。”

他们来到院子里,今天万里无云,晴空蓝得彻底。缘一将风筝向着天上扔去,竟然就这样乘着风飞起来了。

“不需要拉着线跑几圈吗?”她惊讶道。

他摇摇头,扯了两下,将缠着线的纺锤递到妙莲手里。

那只纸燕子晃晃悠悠的在半空中飘荡,披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像个最美最好的童梦。妙莲努力地仰起头注视着,逐渐被太阳晃了眼,望着燕子,竟然就这样留下眼泪来。

忽然间,来了一阵风,她手中的线被无形的力量扯着往某个方向去。她没有拿住,风筝飘着飘着开始下降,最终挂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树上。

妙莲看向缘一,先是沉默,最后慢慢地笑开了。

“抱歉,我也把风筝弄到树上去了。”

一种温和的幸福在心中盘绕,仿佛洗去了一层尘埃。

缘一微微扬起了嘴角,但很快消失了。他伸出手,迟疑了一刻,最终用衣袖揩了一下她的脸,擦掉了方才的眼泪。

空气一点点凝固,好似封存在琥珀中的气泡,没有人说话。阳光灿烂的照耀着缘一卷曲柔软的长发,妙莲回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

她忽然猛地抖了一下,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去捡回来。”

妙莲踢掉木屐,好像找回了曾经爬上小船桅杆的感觉,沿着树干三两下就攀了上去。她坐在树杈上,情不自禁望向了墙外的京城。非常大,红顶的房子被一条条规整的道路分隔开,果真就像被刀切过的豆腐。

她兴奋地趴在树枝上,向下喊,“缘一,严胜说的是真的!”

隔着那一层浓绿的枝叶,仰着脸的缘一被树影覆盖,摇曳着破碎斑驳的光点。

妙莲伸长手臂将燕子风筝摘了下来,向下扔去。

他任由燕子缓缓落地,兀自伸出双臂。

“不用,不用。”妙莲摆着手,“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下来。”

说着,她在树枝上盘起一条腿,试图站起来。

“你别看我这样,我小时候像个猴子,到处乱跑,很灵活的。”

但这根树枝比妙莲想的要细窄,她穿着足袋的脚尚未站稳,就猛地一打滑,居然跌了下去。

她在半空翻了过来,视野被蓝色的晴天与绿色的树盖填满。不知不觉,在那短暂的一瞬,她闭上眼,等待摔落在地的感觉。

但那疼痛并未降临。

风筝掉在地上,沾染了一些尘土。

缘一撑开双臂稳稳地将妙莲接住。他低下脸,眼睫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妙莲忘记了呼吸,呆愣地看着阳光中的缘一。他将她放到地上站好,过了一会,转身面向其他方向,她都还在愣着。

“兄长大人。”

妙莲听见缘一说。

她扭过头去,严胜正站在一棵松树下,微暗的树影遮掩了他半张面容,令人看不清晰。

妙莲捡起地上的风筝,对着严胜挥了挥手,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回应。

差不多到了晚餐的时间。

妙莲端着茶水来到正堂的纸门外,淡黄色的烛光透过门扉,洒在她的脚上。兄弟二人在屋里谈论着什么,低声的细语与对话,影影绰绰。厨房正在准备餐食,传来仆役们轻轻说笑的声音,厨具叮当作响,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饭香气。

廊外天色泛蓝,如泡在浅海里,忧郁而清澈。

隔着纸门,缘一端坐的身影被光投在门上,他的影子像一尊纹丝不动的古老木偶。

这场景,天色,乃至于空气中的味道,都那么的似曾相识。

好像,曾经在她的童年时光中无数次重演,每一天傍晚,都是这样的……

沙滩上,那孩子呆滞地站着,看潮涨潮落,沙子漫上脚背又沉下去,海水冲刷着留下一层稀疏的白沫。

他转动眼珠,凝视着与母亲牵着手的妙莲。

她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一扇又一扇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妙莲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好似排出了体内积攒多年的污浊。

随后,无比清晰地想起了他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不同了,也长大了。但那个孩子,那对耳饰,那双眼睛,还有温暖到极致的手掌。从未变过。

……缘一。她在心里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又闭上了眼睛。竟然是严胜的弟弟。

简直像个命运的恶作剧。

距离严胜变成一哥还有倒计时……

另外,真的很封建很扭曲,别看现在岁月静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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